那年夏天,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高二的最后一个暑假,补习班的白炽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像一排排准备出厂的石膏像。
李伟的位置空了三天。
班主任在讲台上用粉笔敲着黑板,唾沫星子横飞,“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人现在就想掉下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李伟是我们班的第二名,我是第七名。他追第一名,我追他。
第四天,他回来了,黑了两个色号,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气。
我问他:“你干嘛去了?”
他把一本皱巴巴的习题册摊开,笔尖悬在上面,半天没落下。
“回家掰棒子。”
三个字,轻飘飘的,砸在我耳朵里却嗡嗡响。
掰棒子。
一个对我来说,只存在于电视和作文里的词汇。
我看着他手背上一道道半愈合的血口子,像是被猫抓过一样。再看看我自己的手,白净,指甲修得圆润,因为长期握笔,中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点荒谬,有点同情,还有点……羞愧。
补习班下课,我骑着我爸淘汰下来的二八大杠,在路口追上他。
“喂,李伟。”
他回头,一脸的疲惫。
“你家……还缺人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
他愣住了,扶着自行车车把,看着我,像看一个外星人。
“什么?”
“我说,掰棒子。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当时是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少年人那种廉价的、无处安放的义气,也可能是我看不得他那副被生活榨干了的模样。
我觉得,朋友就该两肋插刀。
尽管我们算不上多好的朋友,我们只是竞争对手。
李伟沉默了很久,久到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家……很穷。”他说。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穿的校服总是洗得发白,知道他中午总是在教室啃两个干硬的馒头,但我不知道“穷”这个字,到底有多重。
“很累的。”他又说。
“我不怕累。”我拍着胸脯,说得斩钉截铁。
他又看了我很久,最后点点头,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
“明天早上五点,长途汽车站。”
我爸妈当然是反对的。
我妈差点用锅铲敲我的头,“你疯了?陈阳!你知不知道你马上高三了?那是农村!你去干嘛?体验生活?你以为拍电影呢?掰棒子?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多剌手?”
我爸抽着烟,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让他去。”
我妈愣了。
“碰碰壁也好,”我爸吐出一口烟圈,“省得一天到晚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考个第七名就了不起了。”
我心里一阵不服气,但更多的是拿到“圣旨”的窃喜。
那天晚上,我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收拾行李。防蚊水、风油精、创可贴、换洗的T恤、一条崭新的毛巾。
最后,她往我书包里塞了两百块钱。
“别逞能,真受不了就自己买票回来。还有,别给人家添麻烦,听到没?”
我点点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忐忑。
第二天早上四点半,天还是墨蓝色的,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长途汽车站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劣质烟草、汗味、还有隔夜包子的油腻味。
李伟已经在了,蹲在一个角落里,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看到我,他站起来,“你真来了。”
“那当然。”
车是那种很旧的大巴,开起来像个快散架的铁皮盒子,每过一个坎,整个车厢的人都跟着一起颠簸。
我坐在李伟旁边,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看窗外的风景,看着高楼变成平房,平房变成田野。
两个小时后,我蔫了。
车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一个大叔脱了鞋,那股味道,冲得我太阳穴直跳。
李伟好像习惯了,靠着窗户,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
又过了一个小时,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路口停下。
“到了。”李伟说。
下了车,一股热浪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傻眼了。
没有想象中的林荫小道,没有炊烟袅袅。只有一条望不到头的土路,两边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太阳像个大火球,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一点遮挡都没有。
李伟背起他的蛇皮袋,又很自然地想接过我的双肩包。
我赶紧躲开,“不用,我自己来。”
开玩笑,我是来帮忙的,怎么能让他帮我背包。
从路口到他家,走了足足半个小时。
我的T恤很快就湿透了,黏在背上,又痒又难受。书包带子勒得我肩膀生疼。
我开始后悔了。
真的,非常后悔。
李伟的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院子。三间砖房,院子是土地,踩上去软软的。
一个瘦小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们,直起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回来了?”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妈,这是我同学,陈阳。来……来玩的。”李伟介绍我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
“阿姨好。”我赶紧喊人。
李伟的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有点惊讶,有点局促,但更多的是一种朴实的善意。
她比我想象的要苍老,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哎,好,好。快进屋,快进屋。外面热。”
屋里比外面凉快不了多少,只有一个老式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一个沉默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赤着膊,皮肤是那种被太阳晒出来的古铜色,肌肉结实。他看了我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这是我爸。”李伟小声说。
“叔叔好。”
他爸“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伟的妈妈给我倒了一大碗水,不是开水,是直接从井里压上来的,凉得沁人心脾。
我一口气灌下去,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这孩子,渴坏了吧。”她笑着说,“城里来的娃,哪受过这个罪。”
我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
午饭很简单,一大盆稀饭,一盘炒土豆丝,还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我饿坏了,连吃了三碗。
李伟的爸爸话很少,吃饭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就是埋头“稀里呼噜”地喝粥。
他妈妈一直在给我夹菜,“多吃点,阳阳。下午还要下地呢。”
我扒饭的动作一顿。
下地。
这两个字终于还是来了。
吃完饭,李伟的爸爸拿了一顶草帽给我,“戴上,太阳毒。”
李伟递给我一副线手套,很旧,但洗得很干净。
我跟着他们父子俩,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一进去,我就懵了。
热。
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没有一丝风。玉米叶子又宽又长,把人包裹在里面,密不透风。
空气里都是玉米那种特殊的、青涩的甜味,混着尘土。
李伟的爸爸做了一个示范。
左手扶住玉米秆,右手对准玉米棒子和秆子连接的地方,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一个金黄的玉米棒子就落在了手里。然后随手扔进身后背着的筐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会了吗?”他问我。
“会了。”我信心满满。
我学着他的样子,戴上手套,找到一个看起来很饱满的玉米棒子。
左手扶住,右手……掰。
没掰动。
我又用了一次力。
还是没掰动。那玉米棒子就像长在上面一样。
我急了,脸涨得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咔嚓。”
掰下来了。
我长舒一口气,低头一看,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洞,手心被玉米棒子外面那层粗糙的皮,磨掉了一块皮,火辣辣地疼。
李伟走过来,“你劲儿使反了。要往下,带着一股巧劲儿。”
他又给我示范了一次。
我这才发现,他掰玉米的时候,手腕会有一个巧妙的翻转。
我试了试,果然轻松了很多。
但轻松是相对的。
掰下一个,两个,十个……
我的腰开始疼了。
是那种直不起来的酸痛。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不敢用手套去擦,只能歪着头,在肩膀的衣服上蹭。
T恤早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玉米叶子像一把把小刀,不停地划过我的胳膊和脸。一开始还觉得疼,后来就麻木了。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掰玉米,是在跟这片玉米地打仗。
而我,溃不成军。
我偷偷看李伟和他爸。
他们俩像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掰,扔。
掰,扔。
他们的背篓很快就满了,倒在垄沟边的蛇皮袋里,然后再继续。
我的背篓里,才将将铺了个底。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豪情壮志,都被太阳晒干了,被汗水冲走了。
我就是一个废物。
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市少爷。
我甚至觉得,我不是来帮忙的,我是来丢人的。
太阳慢慢往西斜,但热度丝毫未减。
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休息一下吧。”李伟突然说。
我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顾不上土脏不脏了。
李伟递给我一个军用水壶。
还是井水,但已经不那么凉了,带着一股太阳的温度。
我喝了一大口,感觉嗓子里的火被浇灭了一点。
“还行吗?”他问。
我不想承认自己不行,嘴硬道:“还行,就是……有点热。”
他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这是我今天第一次见他笑。
“城里人,都这样。”
他爸也走了过来,蹲在不远处,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闷热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是一种平静。
“累了就回去歇着。”他说,声音很沉。
“不,不用。我能行。”我赶紧说。
我不能就这么当了逃兵。
休息了十分钟,继续。
我的动作还是很笨拙,但比一开始好了一点。
我不再去想我掰了多少,也不再去看来伟他们掰了多少。
我就是低着头,专注于眼前这一棵玉米。
掰下来,扔进去。
再找下一棵。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直到李伟的妈妈喊我们吃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收工了。”李伟说。
我直起腰,感觉自己的腰像是要断了。
我们把一袋袋的玉米扛到地头的架子车上。
一袋,至少有七八十斤。
李伟和他爸一人扛一袋,脸不红气不喘。
轮到我,我用尽全力,才把那袋玉米扛到肩膀上。
刚走两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李伟赶紧过来扶住我。
“我来吧。”他说。
“不用。”我咬着牙,把那袋玉米扛到了车上。
放下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肩膀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晚饭比中午丰盛。
多了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盘凉拌黄瓜。
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但浑身疼得连筷子都快拿不稳了。
李伟的妈妈不停地给我碗里夹鸡蛋。
“吃,多吃点。累坏了吧。”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我不是累,我是觉得委屈,觉得丢脸。
那天晚上,我睡在李伟的房间。
一张旧木板床,铺着一张凉席。
我躺在上面,感觉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
李伟拿来一盆温水和一块毛巾。
“擦擦吧,会舒服点。”
我看到水盆里,他放了盐。
“我妈说的,用盐水擦,明天没那么疼。”
我脱下T恤,胳膊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的红印子。
李伟看着我,没说话,拿起毛巾,默默地帮我擦背。
毛巾碰到皮肤上的伤口,刺痛。
但我没吭声。
“陈阳,”他突然开口,“其实……你不用来的。”
“为什么?”
“你跟我,不是一路人。”
他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什么叫不是一路人?同学就不行吗?”我有点生气。
“你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在城里找个好工作。我……”他停顿了一下,“我可能,考完大学,还是得回来。”
“为什么?”
“家里需要我。”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虫子的叫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只是从城市到农村的几小时车程。
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被大卡车碾过一样。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我挣扎着坐起来,李伟已经不在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他妈妈正在院子里烧火做饭。
看到我,她连忙说:“醒了?快去洗把脸,马上就能吃饭了。”
早饭是玉米糊,还有昨天剩下的馒头。
我喝着那碗带着烟火气的玉米糊,心里五味杂陈。
吃完饭,还是要下地。
我认命了。
戴上草帽,戴上手套,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第二天稍微好了一点。
我知道怎么用巧劲儿,也知道怎么躲开那些锋利的玉米叶子。
但累,还是那么累。
汗水像不要钱一样地流。
中午,李伟的妈妈没有喊我们回家吃饭。
她用一个篮子,把饭送到了地头。
还是馒头,还有一大碗炖白菜。
我们就坐在田埂上,狼吞虎咽。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面馒头,能这么香。
吃完饭,李伟的爸爸靠着一棵树,很快就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太累了。
李伟在看我带来的那本习题集。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很专注。
我突然觉得,他坐在这里,和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没有什么不同。
有些人,无论身在何处,心里都有一束光。
第三天,第四天……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身上的疼痛变成了酸麻,手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再结痂。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脱了一层皮。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了。
我掰玉米的速度快了很多,虽然还是比不上李伟,但至少能跟上他的节奏了。
我能一个人扛起一整袋玉米,稳稳地放到车上。
每天晚上,李伟都会给我打来一盆加了盐的温水。
我们聊得越来越多。
聊班里的同学,聊未来的大学,聊金庸的小说,聊NBA的比赛。
我发现,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我跟他讲城里的新鲜事,讲新开的肯德基,讲游戏厅里最好玩的游戏。
他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有向往,但没有嫉妒。
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正在一点点消失。
我来的第五天,是最后一天。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那天下午,我们收工得特别早。
因为天边聚起了大片的乌云,看样子要下雨。
我们把最后一车玉米拉回家,院子里已经堆得像一座小山。
李伟的爸爸看着那座“金山”,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从屋里拿出一瓶白酒,两个杯子。
他给我和李伟,都倒了半杯。
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呛得直咳嗽。
他爸笑了,是那种很爽朗的笑。
“好小子,能吃苦。”
这是他这几天来,跟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我鼻子又是一酸。
这句夸奖,比我在学校里拿任何奖状,都让我觉得荣耀。
那天晚上的饭,是这几天最丰盛的。
李伟的妈妈炖了一只鸡。
她不停地把鸡腿往我碗里夹。
“阳阳,这几天辛苦你了。阿姨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
“阿姨,您别这么说。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她摆着手,“李伟这孩子,性子闷,没啥朋友。你肯来,他心里高兴。”
我偷偷看了一眼李伟,他正埋头啃一个鸡翅膀,耳朵有点红。
吃完饭,外面下起了瓢盆大雨。
雨点打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的雨幕,闻着空气里清新的泥土味。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觉得,这次我来对了。
李伟的妈妈在收拾碗筷,她忙活完了,走到我身边。
她看了看正在跟父亲说话的李伟,然后把我拉到了一边,一个稍微避开他们视线的角落。
她的动作有点神秘,又有点紧张。
“阳阳。”她小声叫我。
“阿姨,怎么了?”
她没说话,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她的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
她把袋子塞到我手里。
“阿姨,这是……”我捏了捏,软软的,温热的。
“四个包子。”她说,声音压得更低了,“猪肉大葱的。今天下午,我让你叔去镇上绞的肉。你明天路上吃。”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快,快收起来。别让李伟看见。”
“为什么?”我不解。
“他那脾气,看见了,肯定不让我给你。”她叹了口气,“他觉得,让你来干活,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再让你拿我们家的东西,他会觉得没面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又酸,又胀,又暖。
我手里这四个包子,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我知道,对于他们家来说,这一顿猪肉大葱的包子,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的菜钱。
“阿姨,我不能要。”我把袋子往回推。
“拿着!”她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紧紧地按住我的手,“你这孩子,是不是嫌弃阿姨做的不好吃?”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拿着!你一个城里娃,跑来我们这穷地方,吃苦受累。阿姨心里过意不去。这几个包子,就是阿姨的一点心意。你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
她的话,让我无法反驳。
我只能把那袋温热的包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谢谢阿姨。”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傻孩子。”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快放书包里去,别被发现了。”
我点点头,转身回屋,把那袋包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书包的最深处。
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那天晚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我一夜没睡好。
我一直在想那四个包子的事。
我想到了我妈,她总是跟我说,不要占别人便宜。
但我也想到了李伟妈妈的眼神,那种混杂着淳朴、感激、和一丝卑微的眼神。
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会深深地刺伤她的自尊。
这四个包子,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换。
它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
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善意和尊重。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天洗过一样蓝。
我要走了。
李伟的妈妈给我煮了四个鸡蛋,让我带着路上吃。
他爸爸还是话不多,把我送到院门口,说:“以后常来玩。”
李伟送我去长途车站。
我们俩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快到车站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陈阳。”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把我当朋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
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我朋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我。
是一本笔记本,很厚。
“这是什么?”
“我整理的,高一高二所有科目的知识点和错题集。你应该用得上。”
我打开看了看,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比市面上任何一本参考书,都做得要好。
这是他这两年,所有的心血。
“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比不上你为我家干的活。”他很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这些城里孩子,所谓的义气,所谓的帮忙,可能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但他们回报的,却是他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
汽车来了。
我上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李伟就站在车窗外,看着我。
车子启动的时候,我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车子越开越远,他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转过头,打开书包,拿出了那四个包子。
塑料袋上还带着一丝余温。
我拿出一个,咬了一口。
皮薄馅大,满口都是猪肉的香气和葱的清甜。
好吃。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因为累,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个夏天,那片玉米地,那一家人,那四个包子,会永远刻在我的生命里。
回到家,我妈看到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的天!陈阳!你怎么跟个挖煤的一样!”
我黑了,也瘦了,但感觉自己结实了很多。
我把李伟给我的那本笔记拿出来,放在书桌上。
我爸拿过去翻了翻,沉默了很久。
“这个朋友,值得交。”他说。
接下来的高三,是昏天黑地的一年。
我跟李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和战友。
我们一起刷题,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释放压力。
我把我的参考书给他,他把他整理的笔记给我。
我的成绩,从班级第七,一点点往前追。
李伟也始终保持着他的优势。
我们约定,要一起考到北京去。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们全班去聚餐。
很多人都喝多了,哭着,笑着,拥抱着,告别我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我和李伟没喝酒。
我们俩坐在餐厅外面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陈阳,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肯定能。”我说。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第一时间就给李伟打了电话。
电话是他妈妈接的。
“阿姨,我是陈阳。李伟在吗?”
“阳阳啊!”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他在呢,在呢!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李伟的声音,有点激动,又有点克制。
“陈阳。”
“考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你呢?”
我们俩报了各自的分数。
都超了当年一本线很多。
我们俩在电话里,都沉默了。
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那年九月,我们一起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站台上,我爸妈,还有李伟的爸妈都来送我们。
李伟的妈妈又给我塞了一袋东西。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包子。
“阿姨,您不用这样的。”
“拿着,到学校饿了吃。”她笑着说,眼角有了泪光。
李伟的爸爸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拍了拍李伟的。
“到了那边,好好学习。互相有个照应。”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站台上,四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们,终于从那个小城,奔向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大学四年,是自由而又迷茫的。
我学了新闻,李伟学了计算机。
我们不再是竞争对手,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
我用我做家教赚的钱,请他去吃我们学校附近最好的馆子。
他用他拿的奖学金,给我买了一双我念叨了很久的篮球鞋。
大二那年暑假,我跟他一起回了家。
不是我家,是他家。
村里的路,修成了水泥路。
他家也翻新了房子,贴了白色的瓷砖,院子里也铺了水泥地。
那片曾经让我们挥汗如雨的玉米地,还在。
我们俩站在田埂上,像是两个回乡的游客。
“还记得吗?当年你差点累趴在这儿。”李伟笑着说。
“废话,能不记得吗?差点去了我半条命。”
我们俩都笑了。
李伟的妈妈还是那么热情,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菜。
他爸爸话多了一些,会跟我聊一些国家大事。
晚上,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
“陈阳,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当个记者吧。满世界跑,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我说,“你呢?留北京吧,你技术那么牛,肯定很多大公司抢着要。”
他沉默了很久。
“我想回来。”
“回来?为什么?”我愣住了。
“我们村,太穷了。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我想……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学的是计算机,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也许……能找到一条路吧。”
我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和当年一样的光。
只是那束光,更亮了,也更坚定了。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调查记者,正如我所愿,满世界跑。
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写过很多故事。
我见过繁华都市里纸醉金迷的富豪,也见过偏远山区里食不果腹的孩童。
我写过揭露黑幕的报道,被人威胁过。也写过温暖人心的小人物,收到过很多感谢信。
我以为,我见过了这个世界的A面和B面。
但每当我感到疲惫,感到迷茫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四个滚烫的包子。
它像一个坐标,提醒我,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最朴素的善良和最坚韧的生命力,是什么样子的。
李伟,真的回了他的家乡。
我们联系得少了,但每逢过年,都会通一个很长的电话。
他告诉我,他联合了村里几个大学生,搞了一个电商平台,专门卖村里的农产品。
一开始很难,没人懂,也没人信。
他一家家地去说服,手把手地去教。
他用自己大学里攒下的钱,买设备,建网站。
第一年,亏了。
第二年,持平。
第三年,开始盈利。
电话里,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陈阳,你知道吗?我们村的玉米,现在在网上卖得可火了,都叫‘状元玉米’!因为是我这个当年的高考状元种的!”
我能想象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还有,王大爷家的蜂蜜,李二婶家的笨鸡蛋……现在都不愁卖了!”
“我们准备搞个合作社,把规模再扩大一点。”
“对了,我们村的路灯,全都换成新的了。晚上亮堂堂的,跟城里一样!”
我安静地听着,心里为他感到骄傲。
他找到了他的战场。
毕业第五年,我接到了一个任务,做一个关于“新农村建设”的系列报道。
我第一个就想到了李伟。
我没有提前通知他,自己开着车,导航到了他的村子。
村口的路,更宽了。
路边盖起了一排排崭新的二层小楼。
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XX村农产品电商合作社”。
广告牌上,是一个憨厚的笑脸,是李伟。
我把车停在合作社的院子里。
院子里很热闹,村民们正在把一箱箱打包好的农产品,往一辆大货车上装。
我看到了李伟。
他比大学时黑了,也壮了。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正在指挥着大家。
他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跑了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你小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给你个惊喜嘛。”
他拉着我,参观他的合作社。
办公室,仓库,直播间……一应俱全。
几个年轻的女孩,正在直播间里,热情地向手机屏幕前的网友,介绍着他们村的特产。
“来,家人们!看看我们这个玉米!纯天然,无公害!又甜又糯!当年我们村的高考状元,就是吃这个考上名牌大学的!”
我看着那个女孩,忍不住笑了。
中午,李伟带我回家吃饭。
还是他妈妈做的饭。
阿姨的头发,更白了,但精神头很好。
她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阳阳来了!快坐,快坐!阿姨给你做好吃的去!”
饭桌上,李伟的爸爸跟我喝起了酒。
他现在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陈阳啊,多亏了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跟不上时代喽。”
“叔,主要是李伟厉害。”
“这小子,是块好料。”他爸看着李伟,眼神里满是自豪。
吃完饭,李伟带我去了那片我们曾经战斗过的玉米地。
玉米长得比当年更高,更壮。
我们俩站在田埂上,像多年前一样。
“怎么样?我这几年,干得还行吧?”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接过来,点上。
“何止是还行,简直是太牛了。”
“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他说。
“又来?咱俩谁跟谁。”
“不是,”他摇摇头,“我谢你,不是因为你当年帮我掰玉米。”
“那是什么?”
“是因为,你让我知道,山外有山。是你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考上大学,就满足了。毕业后,找个安稳的工作,也就那么过一辈子了。”
他看着远方,“是你让我觉得,我也能像你一样,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从他,从他们一家人身上,学到了什么。
我没想到,我的出现,也无意中,改变了他的轨迹。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影响,是相互的。
就像两颗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某一个瞬间,因为引力,彼此靠近。
然后,各自的人生轨迹,都发生了微小而深刻的偏转。
那天晚上,我住在他家。
他家给我准备了新的客房,有空调,有柔软的大床。
但我还是要求,跟他睡一个屋。
我们俩躺在床上,像大学时的卧谈会一样,聊了很久很久。
聊工作,聊感情,聊过去的傻事,聊未来的梦想。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李伟。”
“嗯?”
“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
“其实,当年我走的时候,你妈偷偷塞给我四个包子。”
李伟那边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黑暗中,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知道。”
这次轮到我愣住了,“你知道?”
“我看见了。”他说,“我妈把你拉到墙角,我从门缝里看见了。”
“那你……”
“我没做声。”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那是我妈的一片心。我也知道,你不会嫌弃。”
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当时在想,那四个包子,你肯定爱吃。因为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二次见家里买肉。”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我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的时候。”
原来,在那场看似是我单方面付出的“体验生活”里,在那份我以为是沉重负担的善意背后,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用他最沉默,也最体贴的方式,守护了我可笑的自尊心,也成全了他母亲最朴素的心意。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李伟开车送我到高速路口。
他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大箱子。
“干嘛?”我问。
“给你带的。玉米,蜂蜜,鸡蛋,都是咱们村自己产的。绿色食品!”他拍着箱子,一脸的骄傲。
“你饶了我吧,我后备箱都快塞不下了。”
“那也得拿着!”他把箱子硬塞进我车里,“以后别自己开车来了,太累。我给你寄过去。”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太阳晒得黝M黑,但眼睛里闪着光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我写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其实,最好的故事,就在我身边。
回去之后,我推掉了手头所有的选题。
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篇很长的报道。
标题就是:
《四个包子和一个村庄的蝶变》。
报道发出去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很多媒体跟进报道,很多企业和投资人,找到了李伟的村子。
他的合作社,迎来了更大的发展。
后来,李伟成了我们省有名的青年企业家,上过电视,做过报告。
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每年,我都会收到他寄来的,一大箱农产品。
每次,他都会在箱子里,塞上一袋他妈妈亲手包的包子。
猪肉大葱馅的。
有时候,我会在某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拿出两个,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
咬上一口,熟悉的香气,瞬间会把我拉回到那个遥远的夏天。
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那个汗流浃背的少年,那个把四个滚烫的包子塞进我手心的、善良的母亲。
我明白,我这一生,可能再也吃不到比那更好吃的包子了。
因为它里面,有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有最纯粹的友谊,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它告诉我,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总有一些微小的善意,能像一粒种子,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最动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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