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手续办下来的那天,天特别蓝。
我揣着那个盖了红章的本子,走出单位大门,回头看了一眼。
看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这栋楼有点陌生。
老婆晚上炒了六个菜,开了瓶我藏了多年的好酒。
“老王,恭喜你,正式下岗,光荣退休!”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酒是好酒,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什么下岗,这叫解放。”我纠正她。
她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
“是是是,解放,解放。”
儿子一家也来了,小孙子举着可乐,奶声奶气地喊:“祝爷爷退休快乐!”
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被这一声“爷爷”喊得烟消云散。
是啊,都当爷爷的人了,还矫情个什么劲。
退休后的日子,一开始是新奇的。
不用定闹钟,睡到自然醒。
提着鸟笼子去公园,跟一群老头儿下棋、侃大山。
可一个星期过去,新鲜劲儿没了。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一块。
我跟老婆说:“我想出去走走。”
她正在追一部婆媳大战的电视剧,头也没抬。
“去呗,世界那么大,你也该去看看了。”
“我想把以前那些老同学、老战友都看看。”
这话一出口,我老婆才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落在我脸上。
“哟,想起来搞怀旧串联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味儿,像调侃,又像别的。
“什么串联,都四十多年没见了,趁着现在腿脚还利索,去看看。”
我有点不高兴。
“行,你去,我可不去。”她摆摆手,“我可受不了那种几十年不见,一见面就问你家孩子在哪儿发财,你家老头子是多大官儿的场面。”
“你这人,把人想得太俗了。”我不服气。
“不是我把人想俗了,是人本来就活在俗世里。”她说完,又把头转回了电视机。
我没再跟她争。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我们那代人的情谊,她不懂。
那是能在一个碗里吃饭,分一根烟抽的交情。
那是能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给对方穿的交情。
四十三年。
这个数字在我心里沉甸甸的,像一块金子。
怎么可能说淡就淡了?
我找出那个已经泛黄的通讯录,戴上老花镜,一个一个地找。
李卫东,在省城。
张淑琴,在沿海的S市。
陈兵,在北边的一个工业小城。
还有好几个,散落在天南地北。
我用笔,仔細地规划了一条路线。
从省城开始,一路南下,再折向北方。
一张地图,被我画得像一张藏宝图。
老婆看我那股认真劲儿,摇了摇头。
“老王,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
“你知道什么。”
我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我要向她证明,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时间冲不淡的。
出发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夹克,背上双肩包,像个要去远足的年轻人。
老婆把我送到火车站,给我塞了两千块钱。
“穷家富路,别在外面亏着自己。”
“我有退休金。”我嘴上犟。
“你的退休金留着给你那些老同学买礼物吧。”
她又来了。
我懒得跟她计较,接过钱,塞进口袋。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她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豪情万丈。
第一站,省城。
李卫东。
我跟李卫东,那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
小时候他家穷,我天天从家里偷馒头给他。
后来一起下乡,他得了急性阑尾炎,是我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山路,把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人就没了。
从那以后,他见人就说,我王建国是他半个亲哥。
下了火车,省城的车站气派得让我有点转向。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掏出手机,拨了那个四十多年没变过的号码。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哪位?”
一个很陌生,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是卫东吗?我是王建国。”
那边沉默了两秒。
“建国?哪个王建国?”
我的血一下就凉了。
“……小石村的王建国,跟你一起下乡的。”
“哦——”那边的声音恍然大悟,然后拔高了八度,“哎呀!建国!老哥哥!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声“老哥哥”,喊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退休了,出来走走,正好路过省城,就想看看你。”
“好事啊!退休好啊!你在哪儿呢?我派车去接你!”
他的热情让我刚才那点不舒服瞬间消散了。
我就说嘛,我老婆是小人之心。
我报了火车站的位置。
不到二十分钟,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我面前。
司机下来,恭恭敬敬地问:“请问是王建国先生吗?”
我有点受宠若惊,点了点头。
司机给我拉开车门,我坐进去,车里一股高级皮革的味儿。
“卫东……他现在,混得不错啊。”我没话找话。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了。
“李董是我们省有名的企业家。”
李董。
这个称呼,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车没开到他家,直接开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店。
李卫东等在门口,比记忆里胖了,也矮了,头发稀疏,油光锃亮。
他看见我,张开双臂就抱了上来。
“老哥哥!可想死我了!”
他的拥抱很有力,但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还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水味。
他拉着我进了包厢,桌上已经摆好了凉菜。
“知道你要来,我把下午的会都推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洪亮。
我心里暖烘烘的。
“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哪能为我耽误事。”
“屁!什么大老板,都是混口饭吃。”他给我倒上酒,“再大的事,有我们兄弟的交情重要吗?”
酒是茅台。
我看着那白瓷瓶,心里有点感慨。
当年我们俩,能喝上一瓶二锅头都像过年。
“来,老哥哥,我敬你!当年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早没了!”
他一口干了。
我也跟着干了。
一杯酒下肚,话匣子好像打开了。
我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老婆孩子好不好。
他大手一挥。
“别提了,那个婆娘,早就离了。现在的这个,小我二十岁,图我钱,我也图她年轻,各取所需。”
我愣住了。
“孩子呢?”
“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就知道要钱。女儿嫁了个当官的,比我还忙,见一面都难。”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气氛有点冷。
他好像也察觉到了,立刻又换上了一副笑脸。
“不说这些了!来,喝酒!老哥哥,你现在怎么样?退休金多少啊?儿子在哪儿高就?”
一连串的问题,跟查户口似的。
我一一答了。
我说我退休金四千多,够花了。
我说我儿子就是个普通工程师,儿媳妇是老师,挺好。
他听着,不断点头。
“好,好,平平淡淡才是真。”
嘴上这么说,但我从他眼神里,读出了一丝……怎么说呢,怜悯?
对,就是怜悯。
就像一个富翁,在听一个穷亲戚讲他那点勉强温饱的家事。
我的心,又开始往下沉。
席间,他的手机响个不停。
他接了三四个,都是谈生意的。
“喂?那个项目,必须拿下!价格不是问题!”
“王总?晚上我做东,咱们好好喝一个!”
他对电话那头的“王总”,比对我这个“老哥哥”要亲热得多。
我默默地吃着菜,菜是好菜,但我有点食不知味。
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
好不容易他手机不响了,我想跟他聊聊下乡时候的事。
“卫东,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我们俩偷生产队的红薯,被队长追了三里地?”
我笑着说。
他愣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忆。
“有这事吗?哈哈,时间太长,记不清了。”
他又给我倒酒。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人要往前看。来,喝酒!”
我的心,彻底凉了。
他不是记不清了。
他是不想记了。
那些在他看来又穷又土的过去,是他现在光鲜履历上的一块疤。
他只想把它给忘了。
吃完饭,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
“老哥哥,这点钱,你拿着,路上用。”
我推了回去。
“我不要,我有钱。”
“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他硬往我怀里塞,“你要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我看着那个信封,感觉它烫手。
这不是兄弟之间的情谊,这是施舍。
我没再推。
我收下了。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收,他会觉得我这个人不识抬举,驳了他的面子。
我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了需要用钱来维持面子的关系。
他把我送到酒店门口。
“老哥哥,我就不送你上去了,晚上还有个应酬,躲不开。”
“你去忙,不用管我。”我挤出一个笑。
“房间我给你开好了,五星级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想去哪儿玩,我让司机带你去。”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上了那辆奥迪。
车子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手里捏着那个信封和房卡,像个走错了地方的乡下人。
我没去他开的那个五-星-级房间。
我在附近找了个一百块钱一晚的小旅馆。
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我把那个信封打开。
一沓崭新的人民币,一万块。
四十多年前,我背着他走了三十里雪路,救了他一条命。
四十多年后,他用一万块钱,买断了这份情。
算起来,我还是赚了。
我苦笑着,把钱塞回信封,扔在床头。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我没联系那个司机,自己坐公交车去了车站,买了去S市的票。
省城,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第二站,S市。
张淑琴。
在我的记忆里,张淑琴是一朵白净的山茶花。
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我是班上的调皮大王,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我老是去招惹她,揪她辫子,往她书里夹毛毛虫。
她每次都只是气得脸通红,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瞪我,却从来不告老师。
下乡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生产队,但离得不远。
我的衣服破了,总是偷偷拿去找她补。
她手巧,补出来的补丁都平平整整,像一朵小小的云。
我一直觉得,她对我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只是那个年代,谁也不敢说破。
后来我回城当了工人,她考上了大学,留在了S市。
我们通过几封信,后来慢慢就断了联系。
听说她嫁了个干部,过得很好。
去S市的火车上,我想象着跟她见面的情景。
她应该还是那么文静,那么温柔吧。
我们会坐在一起,喝着茶,聊聊过去,聊聊现在。
她会问我,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我会告诉她,我很好,家庭幸福,儿孙满堂。
也许,我会半开玩笑地问她一句:“当年,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她可能会脸红,像年轻时一样。
光是想着,我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到了S市,我按照通讯录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高档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岗,盘查得很严。
我说是来找张淑琴的,保安打了个电话,确认了半天,才放我进去。
我找到了那栋楼,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围裙的保姆。
“你找谁?”
“我找张淑琴。”
保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审视。
“太太在打麻将,您是?”
“我是她老同学,王建国。”
保姆让我等一下,转身进去了。
我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哗啦啦的麻将声,夹杂着女人们高声的谈笑。
“哎呀,胡了!清一色!”
“淑琴你今天手气太好了吧!”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哪里哪里,王太太你让着我呢。”
那个声音,应该就是张淑琴。
只是,比我记忆里的要尖,要亮。
过了好一会儿,张淑琴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真丝的居家服,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妆。
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就五十出头。
但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清澈,多了几分精明和审视。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你是……建国?”
她好像不太确定。
“是我,淑琴。”我有点局促。
“哎呀,真是你!快进来,快进来!”
她把我让进屋,屋子很大,装修得像欧洲的宫殿。
水晶吊灯,大理石地板,红木家具。
我穿着我的新夹克,站在那里,感觉自己跟这屋子格格不入。
麻将桌旁的三个女人齐刷刷地看向我。
她们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稀有动物。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同学,叫……叫什么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我的名字了。
“王建国。”我小声提醒她。
“对对对,王建国!”她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建国,这是王太太,李太太,赵太太。”
我冲她们点了点头。
她们也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她们的麻将。
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张淑琴让保姆给我倒了杯茶。
“建国,你坐啊,别客气。”
她指了指离麻将桌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
我坐了下来,茶杯捧在手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没跟我说话,一屁股坐回麻将桌前。
“来来来,继续继续!”
哗啦啦的麻将声再次响起。
我成了背景板。
我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熟练地摸牌、打牌,跟牌友们谈笑风生。
她们聊的话题,我一句也插不上。
“我儿子上个星期从哈佛回来了,给我带了条丝巾,喏,就是这条。”
“还是你儿子有出息,我家那个,就知道在国内混。”
“淑琴你最有福气了,老公路局的,儿子又是大律师,你就在家享福就行了。”
“哪里哪里,操心的事多着呢。”
张淑琴嘴上谦虚着,脸上的得意却藏都藏不住。
我默默地喝着茶。
茶是好茶,但我喝着,嘴里发苦。
我记忆里的那朵山茶花,已经变成了一朵艳丽的牡丹。
华贵,却也世俗。
她偶尔会回头看我一眼,像是想起了我这个客人。
“建国,你吃水果啊,别客气。”
“建国,要不要再给你续点水?”
她的客气,比李卫东的施舍更让我难受。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客气。
她根本没兴趣知道我过得怎么样。
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从尘土飞扬的过去,不小心闯入她光鲜亮丽的现在的,一个不速之客。
我坐了大概一个小时,如坐针毡。
终于,那一圈麻将打完了。
张淑琴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哎呀,累死了。不打了不打了。”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
“建国,真不好意思,怠慢你了。这帮牌搭子,一天不摸牌就手痒。”
“没事,你忙你的。”
“你……现在还好吗?”她终于问了。
“挺好,退休了。”
“哦,退休了啊。”她点点头,“也好,清闲。”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之间,隔着四十多年的光阴,隔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已经找不到共同语言了。
我曾经幻想过的那些对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问她还记不记得我揪她辫子?
问她还记不记得她给我补的那个补丁?
问她当年是不是喜欢过我?
太可笑了。
问这些,只会让她觉得我可笑,也让我自己觉得难堪。
“那个……淑琴,我该走了。”我站了起来。
“啊?这么快?吃了饭再走啊!”她客套地挽留。
“不了,我还有事。”
“那……行吧。”她也没坚持,“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坐地铁就行。”
我逃也似的走出了那个“宫殿”。
张淑琴送我到门口,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红色的票子,要塞给我。
“建国,来一趟不容易,这点钱拿着,买点特产带回去。”
我看着那几张钱,感觉像一记耳光,火辣辣的。
李卫东给我一万,是炫耀。
张淑琴给我几百,是打发。
“我不要。”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语气有点硬。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拒绝。
“那……常联系啊。”她讪讪地收回了手。
“嗯。”
我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会掉下来。
常联系?
联系什么呢?
聊你儿子在哈佛,还是聊你新买的珠宝?
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走出那个高档小区,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突然觉得很茫然。
我这趟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情谊不变?
结果,一个比一个打脸。
我在S市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旁边一个年轻人,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抖腿。
手机里放的歌,我听不懂,但那节奏,吵得我心烦。
我掏出手机,想给我老婆打个电话。
想跟她说,你说得对,是我太天真了。
可号码拨到一半,我又挂了。
不能打。
打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吗?
我王建国,什么时候认过错。
我心里那股倔劲儿又上来了。
李卫东和张淑琴,只是个例。
他们被金钱和地位腐蚀了。
肯定还有人,还念着旧情。
比如,陈兵。
第三站,北方小城。
陈兵。
陈兵是我所有同学里,最讲义气的一个。
当年在学校,谁被欺负了,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
下乡的时候,他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什么事都护着我们这帮知青。
有一年发大水,冲垮了村里的土坯房,是陈兵带着我们,在洪水中抢救粮食,三天三夜没合眼。
他自己发着高烧,还把最后一个馒头让给了队里最小的一个女知青。
回城后,他进了我们市最大的一个国营厂,当了车间主任。
听说后来工厂改制,他为了给手下的工人争取补偿,跟新来的厂长拍了桌子,最后被下了岗。
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
通讯录上,还是他多年前的地址。
我去之前,特意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接的。
“喂,找谁?”
“你好,我找陈兵。”
“你谁啊?”对方很警惕。
“我是他老同学,王建国。”
“哦,等着。”
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喊声:“陈兵!有你电话!说是你老同学!”
过了一会儿,陈兵的声音传了过来,有点虚弱,带着喘。
“喂?是……是建国?”
“是我,陈兵。”
“哎呀!建国!你……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是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惊喜。
我的心,一下子就热了。
这感觉,跟给李卫东打电话时完全不一样。
“我退休了,想出来走走,看看你们这些老伙计。”
“好啊!好啊!你来,你一定要来!我……我去车站接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找着。”
我怕他身体不好,没让他接。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念旧情的。
我买了去那座北方小城的火车票。
那是一趟绿皮火车,慢悠悠的,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
但我的心情是明媚的。
到了那座小城,一股煤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城市很旧,到处是低矮的楼房和冒着黑烟的烟囱。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陈兵家。
那是一栋破败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上全是小广告。
我敲了敲那扇斑驳的铁门。
开门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应该就是他老婆。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有点讨好的笑容。
“是王同学吧?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很暗,空间很小,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陈兵躺在床上,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走过去按住他。
“你别动,躺着!”
他比我记忆里老了太多,头发全白了,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
“建国……你来了……”他抓住我的手,手很干,没什么力气。
“我来了,来看看你。”我的鼻子有点酸。
他老婆给我倒了杯水,杯子上有个缺口。
“家里乱,别嫌弃。”她不好意思地说。
“嫂子你太客气了。”
陈兵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说什么胡话,我们以后要经常见。”
我们聊了起来。
聊过去,聊下乡时候的趣事。
他记得比我还清楚。
“建国,你还记得不?那次你为了追隔壁队的林小花,掉河里了,还是我给你捞上来的。”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因为这事,把你的确良衬衫都给我穿了。”
我们俩相视而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年轻的时代。
他老婆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给我们续水。
聊着聊着,聊到了现在。
我问他身体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
“老毛病了,尘肺病。当年在厂里落下的根。”
他老婆在一旁插嘴:“都怪那个黑心的厂长,让他下岗,医药费都不给报了。”
陈兵瞪了她一眼。
“别说这些。”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没事,死不了。”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今被病痛折磨成了这样。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有点沉重。
他老婆搓着手,欲言又止。
陈兵好像看出了什么,对她说:“你去买点菜,中午我跟建国喝两杯。”
“家里……没钱了。”她声音小得像蚊子。
陈兵的脸,瞬间涨红了。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我赶紧给他拍背。
他老婆也慌了,又是拿药又是倒水。
等他缓过来,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从包里,拿出了李卫东给我的那个信封。
我抽出一半,五千块,塞到他老婆手里。
“嫂子,这点钱,先给陈兵看病。”
他老婆愣住了,看着我,又看看陈兵。
陈兵挣扎着要推。
“建国,这……这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他的尊严,他的义气,还在。
“拿着!”我把钱硬塞到他老婆手里,“你当我是兄弟,就拿着!你忘了?当年你把最后一个馒头都让给我了!”
其实那个馒头是让给女知青的,但我故意说成是我。
陈兵听了,眼圈红了。
他没再拒绝,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建国……我……我对不起你……”
“说什么呢!我们是兄弟!”
他老婆拿着钱,哭了。
“王同学,你真是个好人……我们家……我们家已经山穷水尽了……”
她跟我说了家里的情况。
陈兵下岗后,打了好几份零工,身体就垮了。
儿子没出息,到现在还没个正经工作,儿媳妇也跑了,留下个孙子。
全家就靠她一个月一千多块的退休金,和政府那点微薄的低保过活。
陈兵的药,很多都得自费,早就吃不起了。
我听着,心里像被堵了一块大石头。
中午,他老婆用我给的钱,买了点肉,炒了几个菜。
陈兵非要下床,跟我喝酒。
我拗不过他,只能陪他喝。
他的酒量,早就不行了,一杯下肚,脸就红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建国,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没用的兄弟……”
我心里难受,只能不停地跟他说:“别这么说,我们是兄弟。”
吃完饭,我要走。
他非要送我。
他老婆扶着他,一步一步,把我送到筒子楼的门口。
风吹过来,扬起地上的煤灰。
他还在咳嗽。
“建兵,回去吧,外面冷。”
“建国……以后……有空再来……”
“一定来。”
我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不敢回头。
我怕看到他那张被生活和疾病摧残的脸。
我怕看到他那双充满了感激,却又带着一丝卑微的眼睛。
李卫东的施舍,张淑琴的打发,都只是让我心凉。
但陈兵的感激,却让我心痛。
我们的情谊还在,但它已经不再纯粹。
它被贫穷、疾病和现实,压得变了形。
我成了他的恩人,一个他需要仰望和感激的人。
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平等地称兄道弟了。
这比情谊淡了,更让我难受。
我逃离了那座北方小城。
我原本的旅行计划,还有好几站。
我看着那张被我画得满满当当的地图,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把它撕了,撕得粉碎。
扔进了火车站的垃圾桶。
我买了回家的票。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起了老婆的话。
“别抱太大希望。”
“人本来就活在俗世里。”
是我错了。
我把四十三年前的情谊,当成了一尊封存在真空里的神像。
我以为它永远不会变。
但我忘了,我们都活在人间,都要吃喝拉撒,都要被岁月和生活打磨。
李卫东的成功,让他忘了过去。
张淑琴的优越,让她鄙视过去。
陈兵的落魄,让他不敢面对过去。
我们都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
所谓同学情,就像一件压在箱底多年的旧衣服。
记忆里,它很美,很合身。
可真等拿出来穿的时候才发现,它不是褪色了,就是缩水了,或者干脆就被虫蛀了。
再也穿不上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叠好,放回箱底。
偶尔拿出来看看,怀念一下,也就够了。
千万别想着,再把它穿回身上。
那只会让自己,显得滑稽又可悲。
手机响了。
是老婆打来的。
“喂,老王,你死哪儿去了?串联完了没?”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不客气。
但我听着,却觉得无比亲切。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在……在回来的火车上。”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去周游全国吗?”
“不想走了,想家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受打击了?”
“没有。”我嘴硬。
“行了,别装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她哼了一声,“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吃你做的打卤面。”
“知道了。挂了。”
电话挂了。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的村庄,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
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家。
我突然明白了。
我这一路,去寻找的,去怀念的,其实不是那些老同学。
而是那个年轻的、热血的、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的自己。
可那个自己,早就死在了时间里。
我现在的身份,是丈夫,是父亲,是爷爷。
我真正的家,不在过去,不在远方。
就在那个会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做打-卤-面的女人身边。
就在那个会举着可乐,祝我退休快乐的小孙子身边。
火车到站。
我背着包,走出出站口。
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了件红色的外套,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看到我,她招了招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回来了?”
“嗯。”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我背上的包。
“沉不沉?”
“不沉。”
“走吧,回家。”
我们并排走着,穿过人潮。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没跟她说这一路的经历。
她也没问。
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回到家,一开门,就是一股熟悉的饭菜香。
小孙子从屋里跑出来,抱住我的腿。
“爷爷!你回来啦!”
我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嗯,爷爷回来了。”
老婆已经把面条端上了桌。
白色的面条,褐色的卤,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儿。
我吃得很快,很香。
老婆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抬起头,看着她。
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好像又多了几条。
但我觉得,那比张淑琴化着浓妆的脸,要好看一百倍。
“老婆。”
“干嘛?”
“谢谢你。”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谢我什么?谢我给你做面吃?”
“不。”我摇摇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然后,她低下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面,小声说了一句:
“。”
但我看到,她的耳朵,红了。
吃完面,我去洗了个热水澡。
出来的时候,看到老婆在整理我带回来的包。
她拿出了那个信封。
李卫东给的一万块,我给陈兵花了五千,还剩五千。
她把钱拿出来,数了数。
“怎么还剩五千?你不是去看同学了吗?怎么还赚钱回来了?”
她又开始调侃我。
我没说话,从她手里拿过钱,又从我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两千块。
凑了七千,递给她。
“干嘛?”她不解。
“五千是李卫东给的,另外两千,是我自己的。你拿去,买点你想买的东西。”
“我不要。”她推了回来,“李卫东给你的,你自己留着。他那么有钱,不差这点。”
“他有钱是他的事。”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这钱,我拿着烫手。你拿去花了,就当……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把钱收下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正好我那帮老姐妹,约我下个星期去趟韩国。”
“去吧,多买点。”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无比轻松。
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晚上,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特别香。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去公园,而是去了菜市场。
买了新鲜的排骨,和老婆爱吃的青菜。
回家,我系上围裙,开始炖汤。
老婆起床,看到我在厨房里忙活,吓了一跳。
“老王,你没发烧吧?”
她伸出手,要来摸我的额头。
我打开她的手。
“去去去,我给我老婆炖个汤,不行啊?”
她笑了,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行,怎么不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可得好好享受享受。”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才是全世界最美的风景。
我的退休旅行,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我再也没提过去看望其他老同学的事。
那个泛黄的通讯录,被我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开始学着,过一个普通退休老头儿的生活。
每天买菜,做饭,接送孙子。
周末,陪老婆去逛逛公园,或者跟她的那帮老姐妹一起吃个饭。
她们聊的话题,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哪家商场打折了,哪个牌子的保健品好。
很俗气。
但我听着,却觉得很安心。
这就是生活。
是热气腾腾的,是触手可及的。
有一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李卫东的消息。
他的公司上市了,他作为董事长,在报纸上发表了讲话。
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
我看了两眼,就把报纸拿去垫桌角了。
还有一次,我儿子跟我说,他在一个法律援助的宣传片里,看到了一个很像张淑琴的女人。
他说那个女人,现在是个有名的公益律师,专门帮助弱势群体。
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也许,她也变了。
也许,她厌倦了那种浮华的生活,找到了新的价值。
谁知道呢。
至于陈兵,我后来又给他寄过几次钱。
不多,一次一两千。
我没再给他打电话,只是在汇款单的附言上,写上“保重身体”。
他也没再联系我。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我只是尽一个老同学,老兄弟的本分。
不求回报,也不再奢望回到过去。
就这样,挺好。
有一天,小孙子拿着我的手机玩,不小心翻出了我那张出发前,在火车站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背着双肩包,笑得像个要去春游的孩子。
“爷爷,你这张照片好傻啊。”小孙子说。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
是挺傻的。
傻得天真,傻得可笑。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是啊,爷爷那时候,是挺傻的。”
老婆走过来,看到了那张照片。
“删了吧,看着就来气。”
“别。”我把手机拿了回来,“留着吧。”
我想留着这张照片。
我想记住那个曾经满怀希望,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自己。
是他让我明白,四十三年的同学情,确实会淡如水。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珍惜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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