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下午三点零七分打来的,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家里的。
我正把一车刚到的童装T恤往仓库里搬,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黏糊糊的,粘住了几根头发,痒得不行。
“喂,你好。”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上没停。
“请问是林建国(我爸)的家属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纸箱差点掉地上。
“我是他女儿,怎么了?”
“你父亲在街心公园突然晕倒,现在送到市第一人民医院了,情况不太好,你尽快过来一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后面那人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挂了电话,我像个木偶一样,僵在原地。
旁边的老许,我老公,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把箱子接过去。“怎么了?脸白得跟纸一样。”
“我爸……我爸进医院了。”
老许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塞我手里,“店我看着,你快去!路上开慢点,别慌。”
我点点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抓着钥匙就往外冲。
车开出停车场,我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连方向盘都快握不住。
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全是爸以前的样子。他爱喝茶,爱看报,每天雷打不动要去公园遛弯,身体好得像头牛。
怎么会突然就晕倒了?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掏出手机,我先是给我哥,林强,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喂,妹,啥事啊?正开会呢。”他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工地上。
“哥,爸进医院了,在市一院,你赶紧过来!”
“什么?”他声音一下就高了八度,“怎么回事?早上出门不还好好的吗?”
“我不知道,人家打电话通知我的,说是在公园晕倒了。你快点吧!”
“行行行,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又拨给我妹,林燕。
她在省城工作,离家三百多公里。
电话几乎是秒接。
“姐,咋啦?”她声音听起来挺轻快。
我把情况一说,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姐,严重吗?”
“我还在路上,我也不知道。”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你要不先请个假?”
“好好好,我马上看票,姐,你到了随时跟我说情况,钱不够了也跟我说!”
挂了电话,我重新发动车子。
手心里的汗,把方向盘都浸湿了。
到了医院,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最讨厌这个味道。
问了护士台,一路小跑到急诊抢救室门口。
门紧紧关着,红色的“抢救中”三个字,像三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哥还没到。
我妈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缩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的,不停地抹眼泪。
她头发乱了,脸上全是泪痕,看着比平时老了十岁。
“妈。”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一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我的手,哭得更厉害了。“静啊,你爸他……”
“妈,没事的,爸身体那么好,肯定没事的。”我抱着她,嘴里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安慰话。
我的手冰凉,她的手更凉。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分一秒地熬。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哥林强才顶着一头安全帽,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怎么样了?爸怎么样了?”他喘着粗气问。
我妈摇摇头,指了指抢救室的门。
林强一拳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眼圈红了,靠在墙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岛,被绝望的沉默包围。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全是疲惫。
我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我哥抢着问。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说。
我们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病人是突发性大面积脑梗,情况很复杂。虽然命保住了,但右半边身子基本是动不了了,语言功能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后续的康复治疗,会是一个很漫长,也很花钱的过程。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我准备什么?
我只觉得天塌了。
那个在我印象里能扛起一切的男人,以后要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说话了?
我妈当场就瘫了下去,要不是我哥扶着,她就直接坐地上了。
我哥的脸色比墙还白,嘴唇哆嗦着,问:“医生,那……那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这个不好说,看个人意志,也看康复的效果。最好的情况,是能拄着拐杖勉强走几步,话说得清楚一点。但……”医生顿了顿,“你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这六个字,像一把重锤,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爸被从抢救室推了出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闭着眼睛,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监护仪上跳动着冰冷的数字。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真以为他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妈趴在病床边,握着爸那只没打点滴的手,一声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爸没有任何反应。
我哥站在窗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走廊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我拿着医生开的一大堆单子,去缴费,去拿药,去办住院手续。
跑上跑下,双腿像灌了铅。
等我把所有事情都办妥,回到病房,天已经黑了。
我妹林燕的电话又打来了。
“姐,怎么样了?我刚下高铁,正在打车过来。”
“命保住了,但情况不好。”我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姐,你别怕,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我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父亲,看着旁边以泪洗面的母亲,再看看窗外那个只剩下背影的哥哥。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个家,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那个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顶梁柱,倒了。
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些子女,要扛起这个家的时候了。
可我没想到,这所谓的“扛”,扛起来的不是责任,而是无尽的争吵、算计和寒心。
林燕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她拖着一个行李箱,风尘仆仆,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在路上哭了一路。
她一进病房,看到爸的样子,眼泪又“唰”地下来了。
“爸……”她扑到床边,哭得说不出话。
我妈抱着她,两个人哭成一团。
我哥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走过来说:“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现在是想办法的时候。”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耐烦。
我知道他心里也难受,但他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不中听。
我把他拉到走廊上。
“哥,医生说今晚是关键期,要有人守夜。”
“那肯定得守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那谁守?”我问。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病房里哭哭啼啼的妈和妹,说:“还能有谁?你呗。你离得近,明天店里让老许看着就行。我明天一早还有个重要的会,走不开。小燕刚从外地回来,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让她守夜吧?”
我听着他这一连串理直气壮的话,心里一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凭什么?
就因为我离得近?就因为我嫁人了,店里有老许?
“哥,我明天店里也有一批货要盘点,很重要的。”我忍着气说。
“那能有爸重要吗?”他立刻反问,“你那些衣服少卖一天能死啊?爸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
是啊,什么事能有爸重要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还是那个小时候会把好吃的偷偷留给我,谁欺负我他第一个冲上去的哥哥吗?
“行,我守。”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那天晚上,我就在病床边的一张小折叠椅上,坐了一夜。
医院的夜晚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滴滴”的声音,和爸沉重的呼吸声。
我一夜没合眼,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他健康时的样子,想把他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叮嘱,都刻在脑子里。
天快亮的时候,我给老许发了条微信,告诉他爸的情况,让他今天自己辛苦点。
老许很快回了过来:“家里有我,你放心照顾爸。钱要是不够,卡里还有点,密码你知道。”
看着这条信息,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关键时刻,能给我兜底的,竟然是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早上七点,我妈和我哥来了。
我妈给我带来了早饭,小米粥和包子。
我哥两手空空,一来就问:“昨晚没啥事吧?”
我摇摇头,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那行,妈在这儿,我先去单位一趟,开完会就过来。”他说着就要走。
“哥,”我叫住他,“爸住院的钱,昨天我先垫了八千,后面肯定还有大笔的开销,你看我们是不是商量一下?”
我哥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眉头皱了起来。
“我知道,钱的事你别急,还能少了你的?”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二十张,递给我,“这有两千,你先拿着。我最近手头也紧,房贷车贷,孩子上学,哪儿哪儿都要钱。”
我看着那两千块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不是要他还钱,我是想我们三个子女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分摊这笔费用。
可他显然没这个意思。
他觉得,他给钱了,就尽到责任了。
我妹林燕走过来说:“哥,姐,钱的事你们别担心,我卡里还有几万块钱,先用我的。”
我哥一听,脸色缓和了些,“还是小燕懂事。”
我没说话,把那两千块钱默默地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成了我一个人的战场。
我哥,每天上班前、下班后,会来医院露个脸,待上十几分钟,问两句“今天怎么样”,然后就以“工作忙”“孩子要辅导作业”为由匆匆离开。
我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医院陪了几天。但她从小娇生惯养,根本不会照顾人。给她爸擦身子,她嫌脏;喂饭,喂得满嘴都是;晚上守夜,她戴着耳机看剧,声音大到整个病房都听得见。
我妈呢,年纪大了,让她守夜我也不放心。她就在白天过来,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旁边抹眼泪,唉声叹气,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增加了我的精神压力。
所以,给爸翻身、拍背、擦洗、接屎接尿、喂饭喂药……所有这些脏活累活,全都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一个星期下来,我瘦了整整八斤。
整个人都脱了相,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老许心疼我,说:“要不请个护工吧,你一个人这么熬,身体会垮的。”
我也想啊。
可是一问价格,一对一的护工,一天就要三百块。
一个月下来就是九千。
这还不算医药费、康复费。
我爸的退休金一个月才三千多,我妈没有工作。
这笔钱,谁来出?
我找我哥商量。
“请护工?那么贵!有那个钱干点啥不好?”他一听就炸了,“不就是伺候一下吗,我们自己来不行?”
“我们自己来?谁来?”我冷笑着问他,“是你来,还是小燕来?哥,你每天来医院待几分钟?小燕的假期马上就结束了,她一走,还不是我一个人?”
“你怎么说话呢?我不是工作忙吗?我不挣钱,拿什么给爸治病?”他振振有词。
“那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够请一个月的护工吗?”我不依不饶。
我们俩就在医院的走廊上,第一次大声吵了起来。
最后,还是我妈出来和稀泥,“别吵了,别吵了,让人看笑话!你爸还病着呢!”
我哥摔门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
我妹林燕的假期结束了,她要回省城上班。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
“姐,辛苦你了。我回去就多挣钱,每个月给你们打钱。”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五万,密码是咱妈生日。你先用着,不够了再跟我说。”
我看着那张卡,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是真心想为这个家分担。
但她的方式,就是给钱。
她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她不知道,照顾一个失能的老人,最磨人的不是钱,是日复一日的屎尿屁,是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她走了,留下我和我妈,还有病床上的我爸。
生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我爸擦洗、喂饭,然后冲到店里,处理一上午的生意。
中午,老许给我送饭到医院,我匆匆吃完,再给我爸做康复按摩。
下午,又是无休止的翻身、拍背、换尿布。
晚上,我把店交给老许,自己守在医院。
我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生活。
我和老许的交流,也只剩下“今天店里怎么样?”“爸今天情况如何?”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正常夫妻那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看场电影了。
我哥呢?
他每周会来一两次,每次都提着一些水果牛奶。
他会坐在床边,跟我爸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尽管我爸根本给不了任何回应。
然后他会给我一两千块钱,说:“妹,辛苦了,这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
就好像,我是他雇来的保姆。
而我妈,她成了我哥的“传声筒”。
“你哥说了,他工作压力大,也是为了这个家。”
“你哥说了,他儿子马上要小升初,他得操心。”
“你哥说了,你大嫂身体不好,他也得照顾。”
每一次,我都想冲她吼:那谁来操心我?谁来照顾我?
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能跟我妈吼什么呢?她也是个可怜人。
矛盾的第一次大爆发,是在我爸住院两个月后。
那天,医生找我谈话,说我爸的情况相对稳定了,可以考虑出院回家,或者转到专业的康复医院。
“回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医生,他这个情况,回家怎么护理?”
“我知道有困难,但医院床位紧张,不可能一直住下去。你们可以请个家庭护工,或者家属自己辛苦一点。”医生说得很官方。
“那康复医院呢?”
“康复医院效果会更好,有专业的设备和治疗师。但是,费用也更高。”
我拿着康复医院的宣传册,回了病房。
册子上的价格,看得我心惊肉跳。
一个月,最少一万五。
我立刻给我哥打电话,让他晚上务必过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晚上,我哥、我大嫂,都来了。
我妹也特意开了视频通话。
我把医生的话,和康复医院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我的意见是,送康复医院。”我说,“这对爸的恢复是最好的。钱的话,我们三个分摊。”
我说完,病房里一片死寂。
我哥低着头,不说话。
我大嫂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还是我妹在视频那头先开了口:“姐,一个月一万五,一年就是十八万。这……这也太多了吧?”
“多?爸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我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妹急着解释。
这时,一直沉默的我大嫂,终于开口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林静,你说的轻巧,一个月一万五,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你哥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房贷不用还了?孩子不用养了?”
“大嫂,这是我们林家的事,好像跟你没关系吧?”我冷冷地看着她。
“怎么没关系?林强是我老公,他的钱就是我们家的钱!我们家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声音尖利起来。
“够了!”我哥吼了一声,打断了我们。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送什么康复医院,纯属浪费钱!我看就回家!请个护工不就行了?”
“请护工一个月也要九千!这笔钱谁出?而且护工能有康复医院专业吗?”我据理力争。
“那就别请护工了!”我哥突然说,“把咱爸妈那套老房子,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有个三四千,再加上爸的退休金,不就够请护工的钱了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把爸妈的房子租出去?
那是我爸妈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让他们搬出来,住到哪里去?
“哥,你疯了?那是我爸妈的家!你让他们住哪?”
“住我们家呗!”我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家不是还有个次卧吗?把爸接过去,你妈也跟着。这样一来,护工的钱也省了,你也不用天天医院家里两头跑了,多好!”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完美。
我看着他,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冷。
“好啊。”我冷笑一声,“你说的真好听。把你爸接你家去,谁照顾?你吗?还是大嫂?”
我把目光转向我大嫂。
她立刻把头撇到一边,说:“我可说好了,我身体不好,还要上班,还要管孩子,我可没时间伺候老人。”
看吧,我就知道。
“那不还是我来照顾?”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每天从我家跑到你家去照顾爸妈,你觉得现实吗?”
“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哥也火了,“钱你又嫌多,出力你又嫌累,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嫌累?”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积压了两个月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站起来,指着他,声音都在发抖。
“林强,你摸着你的良心说!爸住院这两个月,你做过什么?你给他擦过一次身子吗?你给他换过一次尿布吗?你给他喂过一顿饭吗?”
“我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我自己的店都快不管了!我儿子多久没见过我了你知道吗?现在你居然说我嫌累?”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整个病房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我妈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静啊,小声点,小声点……”
我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当众揭了短,他恼羞成怒。
“我没做?我没给钱吗?我每次来不是都给钱了吗?你以为我不累?我白天在工地上被太阳晒,晚上回家还要被领导电话追,我容易吗我?”
“你给的那点钱算什么?买断了你的责任吗?”
“林静你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到底是谁过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句让我后悔至今的话。
是我哥说的。
他指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一字一句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你别忘了,你现在开店的本钱,当初是谁给你的?你的钱不就是爸妈给的吗?”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是,我承认。
当初我和老许开店,启动资金不够,我爸妈是拿出了他们养老的积蓄,资助了我们十万块钱。
但这笔钱,我们在第二年就还清了。
并且从那以后,每年过年过节,我们给爸妈的钱,给他们买的东西,哪一样少过?
可是在我哥嘴里,这一切都变了味。
仿佛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父母的施舍得来的。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都被他这一句话,轻飘飘地抹杀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原来,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占了家里便宜的女儿。
我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了理所应当的“还债”。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视频那头的林燕还在着急地喊:“哥,姐,你们别吵了……”
我妈也在旁边哭着说:“强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妹妹……”
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我哥,也说出了那句让我后悔至今的话。
我说:
“我这么累,你又做了什么?”
这句话,其实在之前的争吵中我已经喊过了。
但这一次,我说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我无关的事。
我的平静,比任何嘶吼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向了我哥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他“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啊,他做了什么呢?
除了给了那几万块钱,除了每天来“打卡”十几分钟,他,还做了什么?
我大嫂见状,立刻跳了出来,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林静你什么意思?你哥没做什么?你哥要是像你一样天天闲在家里,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你一个开小破店的,能跟你哥比吗?他那是正经工作!”
“闲在家里?”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气得浑身发抖,“我开店是闲在家里?我每天起早贪黑,搬货理货,我容易吗?在你眼里,只有你老公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就不是?”
“本来就不是!你不就是靠我公公婆婆的钱才开起来的吗?有什么好豪横的?”
又是这句话!
又是这句话!
我感觉我的理智,在那一根名为“亲情”的弦上,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了。
没有意义。
在他们心里,早就给我定好罪了。
我是一个靠父母,没本事,还不知感恩的女儿。
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应该的。
我所有的抱怨,都是矫情。
我看着我哥,看着我大嫂,又透过手机屏幕,看了一眼在那头不知所措的妹妹。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病床上,那个依旧毫无知觉的父亲身上。
爸,你看。
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你的好儿媳。
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我们这个家。
多可笑啊。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我不想再吵了。
我也不想再扛了。
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于是,我看着我哥,用我这辈子最冷,也最决绝的语气,说出了第三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行,林强。从今天起,爸妈我一个人管。”
“你,跟你那份钱,都给我滚。”
“以后咱俩就当没认识过。”
我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哥愣住了。
我大嫂也愣住了。
视频那头的林燕,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我妈“哇”的一声,哭倒在地上。
“静啊!你说什么胡话啊!他可是你亲哥啊!”
亲哥?
我看着林强那张错愕的脸,在心里冷笑。
从他说出“你的钱不就是爸妈给的吗”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我哥了。
我没有再理会任何人的反应。
我弯下腰,把我妈扶起来,对她说:“妈,你先回家吧,这里有我。”
然后,我指着门口,对我哥和我大嫂,重复了一遍。
“滚。”
我哥的脸色,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脚下砸了过去。
“滚!”
苹果摔得粉碎,汁水溅了他一裤腿。
他像是被吓到了,拉着他老婆,狼狈地逃出了病房。
视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挂断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我妈的哭声,还有监护仪那单调的“滴滴”声。
我妈抓着我,一遍遍地说我糊涂,说我冲动。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流着眼泪,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把他们带来的水果,装进垃圾袋。
把他们坐过的椅子,搬回原位。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从那天起,我真的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我没有再跟我哥联系过一次。
他也没有再来过医院。
我妹倒是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哭着劝我,让我别跟我哥置气。
“姐,哥他就是嘴笨,他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平静地告诉她。
“那爸的医药费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承担得起?”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我把康复医院的宣传册扔进了垃圾桶。
我用我妹给我的那五万块钱,加上我和老许所有的积蓄,给我爸办了出院手续。
我们没有回爸妈的老房子。
我把店里的仓库腾了出来,简单地隔了一下,买了一张护理床,把爸妈接到了我店里。
白天,老许看店,我照顾爸。
晚上,我睡在爸旁边的行军床上。
老许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
我们的家,暂时散了。
为了省钱,我没有请护工。
所有的护理知识,都是我从网上一点点学的。
翻身,拍背,按摩,做最基础的康复训练。
我爸的退休金,加上我店里微薄的收入,勉强够我们三个人的开销和他的医药费。
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艰难。
我每天累得沾床就睡,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老许瘦了,也憔悴了,但他一句话都没抱怨过。
他只是会在我深夜给爸翻身,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默默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我爸的腿,帮我一把。
然后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喝点水,歇会儿。”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辈子嫁给他,值了。
我妈一开始还总是念叨我哥,念叨我太绝情。
“他再不对,也是你哥啊,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
我听着,不说话。
后来,她看我每天那么辛苦,看我哥连个电话都没有,她也渐渐不说了。
她只是会默默地帮我打打下手,或者,在我累得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给我披上一件衣服。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窒息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我和我哥,这辈子就会这样,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下午。
那天,我正在给我爸按摩腿。
他的腿部肌肉已经严重萎缩,硬得像石头一样。
我用尽力气,揉着,捏着,希望能有一点点奇迹发生。
就在这时,我哥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没带他老婆。
他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里面被我改造成的“病房”,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父亲,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再看看我。
他瘦了,也黑了,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着。
谁都没有说话。
还是我妈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惊喜地喊:“强子,你来了!”
我哥“嗯”了一声,走了进来。
他走到病床前,看着我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他叫了一声,声音哽咽。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我。
“妹。”
我没应声,继续给我爸按摩。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很厚,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
“这里是十万块钱。”他说,“我知道不够,以后我每个月会再给你打一万。”
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需要。”
“妹,我知道我错了。”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那天,是我混蛋,我不该说那些话。”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我知道没用,但我……”他急切地想解释什么。
“林强,”我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走吧。我说了,以后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妹!”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非要这么绝情吗?我们是亲兄妹啊!”
“亲兄妹?”我甩开他的手,冷笑,“在你为了你自己的小家,把我,把爸妈,都当成累赘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亲兄妹?”
“在你老婆指着我鼻子,说我花爸妈钱的时候,你怎么没替我说一句话?”
“在你把我所有的付出都当成理所应当,还反过来指责我的时候,你怎么就忘了,我也是爸妈的女儿,我也会累,我也会痛?”
我一句一句地质问他,把他问得哑口无言,步步后退。
“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徒劳地辩解着。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指着门口,“你现在给我钱,是良心发现了吗?不是!你只是怕!你怕将来爸走了,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个不孝子!你怕你老婆孩子在外面抬不起头!”
“你不是心疼我,你也不是心疼爸妈,你只是心疼你自己的名声!”
我的话,像一把刀,把他最后一点伪装,也剥得干干净净。
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在一旁哭着求我:“静啊,别说了,别说了……”
我没有停。
“你走,现在就走。”我指着那个信封,“把你的钱也拿走。我林静,就算去要饭,也不会再花你一分钱。”
我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一丝……绝望。
然后,他弯下腰,捡起那个信封,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年后,我爸还是走了。
在一个很平静的冬日午后。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痛苦。
我和我妈,还有老许,陪在他身边。
我给他办了葬礼。
我没有通知我哥,也没有通知我妹。
但我哥还是来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穿着一身黑衣,出现在灵堂上。
他给我爸磕了三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得很响。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我没有接。
我们俩就那么僵持着。
周围的亲戚,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最后,是老许走过来,把卡接了过去,塞进了我哥的手里。
“哥,心意我们领了。林静她……你让她缓缓。”老许说。
我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默默地收回了卡,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妹倒是来了。
她哭得死去活来,抱着我说对不起,说她不该只知道给钱,说她应该早点回来帮我。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对她,我没有恨。
只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爸走后,我把妈接到了我们家。
我们卖掉了店,用所有的钱,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日子依旧清贫,但很安稳。
老许找了一份工作,我专心在家照顾我妈和我儿子。
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想我爸,也在想我哥。
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静啊,你……还恨你哥吗?”
我沉默了很久。
恨吗?
好像已经不恨了。
剩下的,只是无尽的疲惫和悲哀。
我摇了摇头。
“妈,都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那天,我哥没有说出那句“你的钱不就是爸妈给的吗”,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那天,我没有回敬他那句“我这么累,你又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恼羞成怒?
如果那天,我没有说出那句“以后就当没认识过”,我们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是,没有如果。
有些话,就像钉子,钉进了心里,就算拔了出来,那个洞,也永远都在。
它会时时刻刻提醒你,那里曾经受过多深的伤。
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兄弟姐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我们最亲的人。
他们是陪我们走过童年,见证我们成长的人。
这份感情,本该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
可是,它又是那么脆弱。
脆弱到,只需要三句话,就能让它彻底分崩离析。
第一句,关于钱。
“你的钱不就是爸妈给的吗?”
这句话,否定了你所有的努力和价值,把你打回那个需要依附父母才能生存的原形。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言下之意是:你的一切都是父母的恩赐,你没有资格谈独立,更没有资格谈付出。
第二句,关于付出。
“我这么累,你又做了什么?”
这句话,将自己放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把对方的付出视而不见。它是一种情绪的宣泄,更是一种责任的绑架。它让对方所有的努力都变得苍白无力,只剩下“你做得不够”的罪名。
第三句,关于决裂。
“以后咱俩就当没认识过。”
这句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不是气话,它是一把斩断所有过往和未来的利剑。它宣告了亲情的终结,将彼此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用了半生的时间,亲身验证了这三句话的杀伤力。
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得到了一个人的清静,也得到了一个人的孤单。
我守住了我的尊严,也失去了我的兄长。
我赢了那场争吵,却输掉了整个亲情。
现在,我常常会做梦。
梦里,我们还是孩子。
我哥骑着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我坐在后面的书包架上,林燕坐在前面的横梁上。
阳光穿过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哥的背,很宽,很厚,好像能为我们挡住所有的风雨。
风吹起我的头发,我听到他在前面大声地唱歌,跑了调,难听死了。
我和林燕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窗外,天已经亮了。
我身边,是熟睡的儿子和老许。
隔壁房间,传来我妈轻微的鼾声。
生活,还在继续。
只是,那个曾经为我挡风遮雨的背影,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多想回到那个争吵的下午。
我多想,拉住那个口不择言的自己。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而这个结果,我要用我的后半生,去慢慢品尝。
这,就是我的后悔。
奉劝大家,千万,千万不要在你的兄弟姐妹面前,说出那三句话。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句话,会带来多大的伤害。
而有些伤害,真的,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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