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然,二十九岁,在上海当一个被优化边缘疯狂试探的程序员。
我的人生信条,是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不是我抠,是我怕。
我怕我爸妈老了,生了病,没钱治。我怕他们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在一个喷嚏都能报销掉几百块的年代里,活得没有半点尊严。
所以我像个苦行僧,在上海这个销金窟里,活成了一座孤岛。
我租最远的房子,每天通勤四个小时。
我吃公司的食堂,周末自己煮挂面。
我没买过超过三百块的衣服,上一次看电影,是公司团建。
同事们叫我“林德勒”,说我省钱的样子,像在执行一份什么名单。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真的有一份名单。那上面只有两个名字:我爸,我妈。
用了五年,不,是六年,整整六年。
我从毕业那天起,就偷偷给他们存了一笔养老钱。
一张独立的银行卡,密码是我妈的生日。
每个月发了工资,扣掉房租和基本生活费,剩下的,一分不留,全转进去。
加班费,项目奖金,年终奖……所有的一切,都流向那个账户。
账户里的数字,就是我的安全感,是我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暖气。
85万。
这是我今年中秋节前,查到的数字。
八十五万。
我盯着手机屏幕,反反复复地数那个零,像个傻子。
这笔钱,够他们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买一套不错的电梯房。
够他们在ICU里,撑上几个月。
够他们后半辈子,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六年来的所有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买了回家的票。
高铁上,我甚至奢侈地给自己点了一份四十五块的盒饭。
我想象着爸妈看到这笔钱时的表情。
我妈肯定会先骂我,骂我乱花钱,骂我不知道心疼自己。
然后,她会偷偷抹眼泪。
我爸呢,他大概会点上一根烟,猛吸几口,憋出一句:“我闺女,有出息。”
他的眼睛会红。我知道。
我甚至都想好了说辞。
“爸,妈,这不是给你们的,是存你们那儿的。你们就当我是个不靠谱的理财产品,行不?”
我连他们拒绝的后路都想好了。
高铁到站,转大巴,大巴再转我们县城那慢悠悠的公交车。
天色擦黑的时候,我终于拖着箱子,站在了我们家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空气里混着桂花香和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
我心里那根紧绷了六年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回家了。
我们家没有车库,只有一个楼下搭出来的停车棚,勉强能塞下一辆车。
以前那里停的是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
可今天。
今天那里停着两辆车。
崭新的,车漆在路灯下泛着贼光。
一辆大众,一辆哈弗。
都是SUV。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走错了楼。
我抬头看了看,没错啊,三楼窗户里透出的,是我家那盏用了十几年的暖黄色灯光。
我爸从楼道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哼着小曲儿。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憨厚又带点炫耀的笑容。
就是那种小学生考了双百,揣着卷子回家,想让你夸,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的表情。
“然然回来啦!”
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我没应声。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辆车上。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像有无数台服务器同时宕机。
大众,哈弗。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办下来一辆,怎么也得十五万。
两辆,就是三十万。
三十万。
我爸一个退休的工厂钳工,我妈一个家庭主un,他们哪儿来的三十万?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
那个数字,那个我用青春和血汗浇灌出来的数字,在我脑子里疯狂闪烁。
85万。
85万。
“爸,”我的声音干得像撒哈拉沙漠,“这车……谁的?”
“嘿嘿。”
我爸还在那儿笑,一脸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
他指了指那辆大众:“这我的。”
又指了指那辆哈弗:“这你妈的。”
我的血,瞬间凉透了。
我妈甚至连驾照都没有。
我爸的驾照,是二十年前考的,考完就没摸过方向盘。
他们买了两辆车。
用我给他们养老的钱。
我偷偷给他们存了85万,他们转头就提了两辆新车。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吃饭没?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爸还在那儿兴高采烈,好像完全没看到我煞白的脸。
他走过来,想接我手里的箱子。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动作很小,但很决绝。
我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然然,你咋了?”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为他扛起整个世界的人。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我妈从楼上探出头来。
“老林!磨蹭啥呢!闺女回来了没?”
她看见了我,立刻喜笑颜开。
“哎哟我的宝儿!可算回来了!快上来快上来,妈给你炖了汤!”
我抬头看着她。
她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暗红色连衣裙,烫了时髦的卷发,看起来比去年年轻了十岁。
真好啊。
他们过得真好啊。
用我的钱。
我深吸一口气,拖着箱子,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
箱子的轮子,磕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每一下,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我走进家门。
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桌上摆满了菜,红烧肉,清蒸鱼,油焖大虾……全是我爱吃的。
换作以前,我肯定会扑过去,抱着我妈喊“母后吉祥”。
但今天,我只觉得讽刺。
这些菜,得花多少钱?
够我吃多少顿挂面?
“愣着干啥,快洗手吃饭啊。”
我妈给我递过来一双拖鞋,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我换上鞋,没去洗手,而是径直走到了客厅。
客厅变了。
那台看了十几年的21寸“长虹”电视,不见了。
取而代ടിയ的,是一台至少65寸的超薄智能电视。
墙上还挂着一套崭新的家庭影院音响。
我那坐了快二十年,坐垫都塌下去一块的旧沙发,也不见了。
换成了一套看起来就很贵的皮质沙发。
我伸出手,摸了摸那冰凉的皮面。
真皮。
我的手在抖。
我不敢再看了。
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当场心梗。
“妈。”
我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可怕。
“家里……装修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跟我爸对视了一眼。
那个眼神,我太熟悉了。
我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他们就是用这个眼神,商量着怎么去赔礼道歉。
那是一种,心虚的,带着点讨好的眼神。
“没,没怎么装。”
我妈搓着手,有点语无伦次。
“就是……就是换了几个旧电器。你爸说,你每次回来都说家里东西太旧了,我们就……就换了换。”
“换了换?”
我笑了。
那笑声,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沙发也算电器?”
“那不是……那不是顺便嘛。”
我爸在旁边插话,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旧的那个都坐出坑了,来个客人都没法坐。”
“哦,来客人。”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套崭新的茶具,那盆一看就很贵的兰花。
“看来最近家里客人不少啊。”
“没有没有。”
我妈赶紧摆手。
“就你王阿姨李叔叔他们,偶尔过来打个牌。”
“打牌?”
我挑了挑眉。
“用上家庭影院了,打牌的体验都升级了是吧?”
气氛,彻底僵住了。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妈的眼圈,开始泛红。
“然然,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声音里带了哭腔。
“一回来就阴阳怪气的,谁惹你了?”
谁惹我了?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想哭。
我想问他们,你们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
那是我用命换来的钱啊!
那是我打算给你们保命的钱啊!
你们怎么能拿去买车,买沙发,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你们老了怎么办?
生病了怎么办?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
但这些话,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说出来,就成了不孝。
就成了我辛辛苦苦挣钱,他们花一花,我还有意见了。
我算什么?
一个会挣钱的工具?
“我没怎么。”
我拉开椅子,坐下。
“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赶紧吃饭,吃完饭早点休息。”
我妈立刻给我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堆在我碗里。
“你看你,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又瘦了。”
我看着碗里的肉。
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入味。
是我最喜欢的口感。
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我觉得恶心。
我扒拉了两口白饭,说:“我吃饱了。”
“就吃这么点?”
我妈急了。
“你这孩子……”
“我说了,我累了。”
我放下碗筷,站起身。
“我回房休息了。”
我没再看他们,径直走进了我的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我妈在后面小声啜泣。
我爸在叹气。
“你看看你,都怪你,非要买!我就说孩子会不高兴!”
“我哪知道她反应这么大啊!我们又没动她的钱……”
没动我的钱?
我冷笑一声。
这话,骗鬼呢?
85万,一分不动,你们哪儿来的几十万,去过上这种“上流社会”的生活?
难道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
小小的,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书桌上还摆着我高中的课本。
这里,像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有被“升级”过的地方。
我一头栽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
被子是新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
是我妈的味道。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心疼钱。
真的。
如果他们跟我说,爸,妈,我们想换个活法,不想再那么省了。
我想买辆车,去年轻时没去过的地方看看。
我想换个大电视,追我喜欢的电视剧。
我会同意的。
我甚至会主动给他们买。
但我不能接受的,是这种欺骗。
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挥霍。
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一个在外面刨食,往家里叼东西的工蚁?
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我不想买房吗?
我不想结婚吗?
我在上海,看着几百万上千万的房价绝望的时候,你们在家里,开着新车,看着家庭影院。
凭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然然,别生气了,是爸妈不好。你出来,我们跟你解释。”
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解释你们是怎么把我的血汗钱,变成车和沙发的吗?
我没回。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我需要冷静。
我必须搞清楚,那85万,到底还剩下多少。
如果……如果他们真的花得差不多了……
我不敢想下去。
那意味着,我这六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我得从头再来。
可我还有几个六年?
我的身体,还能撑得起几个996?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是我爸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传了过来。
“……都说了,别跟她说,你非要……”
“我哪知道会这样啊!”是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我闺女,我还能骗她不成?”
“你这不是骗是什么?你看看她昨天那样子,跟要吃人一样!”
“那怎么办嘛!东西都买了,总不能退回去吧?”
“退!现在就去退!车也卖了!”
“林建国你疯了!那车是你念叨了半辈子的……”
“念叨半辈子有闺女重要吗?!”
我爸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绝望的咆哮。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我妈压抑的哭声。
我坐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
卖车?
他们是真的怕我生气,还是在演戏给我看?
我不知道。
我现在,谁都不信。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我爸妈正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眼圈都是红的。
看到我出来,他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然然,你……”
我妈想说什么,却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爸深吸一口气,走到我面前。
他的腰,好像比昨天弯了一点。
“然然,是爸不对。”
他声音沙哑。
“爸不该自作主张。那车……爸今天就去卖了。还有这些东西,能退的都去退了。”
“钱,一分不少,还给你。”
他说“还给你”那三个字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发抖。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上门讨债的恶人。
可我没错啊。
我只是想保护他们,也保护我自己。
“爸,”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到底……花了多少钱?”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爸的眼神,开始闪躲。
“没……没多少。”
“到底多少?”我追问。
我妈在旁边拉了拉我爸的衣角,小声说:“你就跟孩子实话实说吧。”
我爸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车,两辆,一共三十一万。”
“电视,音响,沙发,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差不多五万。”
“一共,三十六万。”
三十六万。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又好像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我想象的那么多。
85万,还剩下49万。
虽然也伤筋动骨,但……总比一无所有强。
“那49万呢?”
我问。
“还在卡里,一分没动。”我爸立刻说。
“卡呢?”
“在你妈那儿。”
我看向我妈。
我妈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我无比熟悉的银行卡。
递给我。
我接过卡,指尖冰凉。
“密码,还是我生日吗?”
“是,是。”我妈连连点头。
我拿出手机,点开银行APP,当着他们的面,开始操作。
输卡号,输密码。
我爸妈紧张地看着我,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怕。
我怕我点开之后,看到的余额,是零。
查询余额。
页面跳转。
一串数字,跳了出来。
我一个一个地数。
个,十,百,千,万,十万……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余额:923,541.72元。
九十二万?
不对。
怎么会是九十二万?
我不是只存了85万吗?
怎么还多了七万多?
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没错,就是九十二万三千五百四十一块七毛二。
我懵了。
这算什么?
我爸妈不仅没花我的钱,还往里给我存了七万多?
那他们买车的三十六万,是哪儿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我抬头,看向我爸妈。
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紧张,有不安,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在发抖。
“卡里,怎么多了七万多?”
我爸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个……是你妈平时卖菜攒的,还有我那点退休金,没地方放,就……就都存你那卡里了。”
“想着,给你凑个整。”
给我凑个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又酸又胀。
“那车呢?”
我死死地盯着他。
“买车的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爸的眼神,又开始飘忽。
“就是……就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是你爸,运气好!”
我妈在旁边抢着说。
“他前段时间,跟人合伙买了点东西,赚了点小钱。”
“买东西?买什么东西?”
我皱起眉头。
我爸这辈子,老实巴交,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连麻将都不打。
他能跟人合伙做什么生意?
“就是……就是那种……”
我妈也说不清楚,急得满头大汗。
“哎呀,就是那种理财!对,理财产品!”
理财产品?
我更不信了。
什么理财产品,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赚出三十多万?
除非是P2P。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妈,你跟我说实话。”
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是不是被人骗了?是不是投了什么不靠谱的平台?”
“没有没有!”
我妈赶紧摇头。
“靠谱的!绝对靠谱的!”
“那是什么平台?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查查。”
“哎呀你这孩子,问那么清楚干嘛!”
我妈急了,甩开我的手。
“反正钱是正道来的,没偷没抢,也没动你的钱,你就别管了!”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没底。
我爸妈都是老实人,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钱。
最容易被那些打着“高回报”旗号的骗子给忽悠了。
不行。
我必须搞清楚。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爸,妈。”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是想管你们。我是怕你们被骗。”
“现在外面骗子多,专门骗你们这种老年人。万一你们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投进去了,怎么办?”
“我们没投多少!”我爸梗着脖子说。
“没投多少,能赚回三十多万?”我反问。
我爸被我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们俩这副样子,我心里基本已经确定了。
他们肯定是被骗了。
那三十多万,估计是他们自己的养老钱。
现在,钱变成了车和家电。
等那个什么“理财平台”一跑路,他们就血本无归了。
我一阵后怕。
幸亏我回来了。
幸亏我发现了。
“爸,妈,你们听我说。”
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现在,马上,把你们投的那个理财,全部退出来。一分都不要留。”
“然后,把车卖了。家电能退的就退。”
“把钱拿回来,存银行,活期都行。别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我不……”
我爸刚想反驳,就被我打断了。
“爸!你听我的!”
我加重了语气。
“这件事,没得商量。”
“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女儿,就听我的。”
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我妈站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我知道,我这样很残忍。
我亲手打破了他们晚年那一点点虚幻的“富足”梦。
可我没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等着被骗子割得体无完肤,不如现在就止损。
“把你们投资的合同,或者APP,给我看看。”
我说。
我爸妈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没有合同。”我爸说。
“APP呢?”
“也没有。”
“那你们怎么投的钱?”我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就是你张叔叔介绍的。”我妈小声说。
张叔叔,是我爸以前工厂的同事,关系不错。
“他带你爸去听了一个什么会,说是一个什么新能源项目,国家扶持的,投了肯定赚。”
“你爸就……就心动了。”
新能源?国家扶持?
这骗子的套路,都十年没更新过了吧?
我爸妈怎么就信了呢?
“投了多少?”我问。
“十万。”我爸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十万。
那应该是他们所有的积蓄了。
“那赚回来的三十多万呢?”
“是……是分红。”我妈说,“每个月都给,给了三个月。”
每个月给十万?
这骗子是疯了吗?下这么大血本?
不对。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张叔叔呢?他投了多少?”
“他投了二十万。”
“他现在怎么样?”
“他……”我妈犹豫了一下,“他上个月,人就没联系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这典型的庞氏骗局。
用后入场的人的本金,去支付前面人的“分红”。
张叔叔估计是中间的托,拉我爸入伙,拿了提成,然后就跑路了。
而我爸妈,就是最后一批接盘的韭菜。
那三十万“分红”,根本不是赚的。
就是他们自己的本金,加上骗子为了放长线钓大鱼,额外给的一点甜头。
现在鱼饵吃完了,骗子也该收网了。
我爸妈那十万块,估计已经打了水漂。
而他们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赚了钱,拿着骗子施舍的钱,去买了车,换了家电。
我看着我爸。
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肩膀微微颤抖。
他肯定也想明白了。
他被骗了。
被自己最信任的老同事,骗走了养老钱。
我妈在一旁,哭得更凶了。
“都怪我,都怪我……”她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我不该撺掇你爸去买车,我不该……”
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不想再责备他们了。
他们也是受害者。
“妈,别哭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虚伪。
钱没了,怎么再挣?
靠他们那点退休金吗?
还是靠我,再一个六年?
“车……我去卖。”
我爸突然站起来,哑着嗓子说。
“现在就去。”
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踉跄。
“爸!”
我叫住他。
“中秋节,二手车市场都关门了。等节后吧。”
“而且,这车,不能卖。”
我爸妈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证据了。”
我说。
“我要报警。”
“报警?”
我爸妈都吓了一跳。
“不能报警!”我爸立刻说。
“为什么不能?”
“家丑不可外扬啊!”我爸急道,“这要是传出去,我在老同事面前,还怎么做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面子?”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钱都被骗光了,你还要面子?”
“那……那也……”
“爸!”我打断他,“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报警,不一定能把钱追回来。但是不报警,就一定追不回来。”
“而且,我们报警,也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上当受骗。”
我爸沉默了。
我知道,他的自尊心在作祟。
承认自己被骗,对他来说,比亏掉十万块钱还难受。
“老林,听孩子的吧。”
我妈在一旁劝他。
“然然比我们懂得多。”
我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好吧。”
他说。
“都听你的。”
那个中秋节,我们家是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度过的。
没有了第一天的喜悦和炫耀。
也没有了争吵和眼泪。
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我妈做的菜,一口没动,原封不动地又放回了冰箱。
月饼,切开的,也放在桌上,谁也没碰。
我陪着我爸妈,去派出所报了案。
警察同志很负责,详细地记录了情况。
但他也坦白地告诉我们,这种案子,侦破难度很大。
骗子用的都是境外的服务器和虚拟身份,很难追踪。
让我们回去等消息,不要抱太大希望。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爸的背,更驼了。
我妈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我知道,他们心里那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回到家。
我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妈坐在沙发上,对着那台崭新的大电视发呆。
电视没开。
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她苍老而憔悴的脸。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妈。”
我把那张存着九十二万的银行卡,塞到她手里。
“这钱,你们拿着。”
我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卡推了回来。
“不,然然,这使不得。”
她连连摇头。
“这是你的钱,是你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我们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们的。”
我把卡,又一次,坚定地塞进她手里。
“是存你们这儿的。”
我重复着那句,我曾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
“你们就当,我是个不靠谱的理财产品。”
“这次,是真的了。”
我妈愣住了。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没有再推辞。
她用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张卡。
像是握住了她后半生的所有希望。
“然然……”
她终于哭出了声。
“是妈对不起你……是妈财迷心窍……”
“不怪你,妈。”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十万块,买个教训。
虽然贵了点,但总比倾家荡产强。
至于那两辆车。
就当是生活,跟我开的一个,代价高昂的玩笑吧。
假期结束,我要回上海了。
走之前,我爸把我拉到一边。
他塞给我一个信封。
厚厚的。
“这是什么?”我问。
“你拿着。”
他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包里。
“密码还是你生日。”
我捏了捏,感觉像是一张卡。
“爸,我不要。”
“你必须拿着!”
他态度很坚决。
“然然,爸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以前,是爸妈没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吃苦。”
“现在,爸不想再拖累你了。”
“这钱,不是给你的。是你借给爸的。”
“等爸……等爸以后有钱了,再还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不敢看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被骗的那十万块。
他想还给我。
用这种方式。
我的心,又酸又涩。
“爸,我说了,那钱不用还。”
“我说了,是借的!”
他固执地像头牛。
我拗不过他,只好收下。
回到上海,我又投入到了那永无止境的加班和代码中。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我的心里,空了一块。
那85万,曾经是我的铠甲,是我的底气。
现在,它变成了我和父母之间,一道看不见的伤疤。
我不敢再轻易去查那个账户的余额。
我怕看到那个数字,就会想起那个荒唐的中'q'iū'jié。
日子一天天过去。
派出所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我爸妈,也再没提过那件事。
他们好像,刻意地在回避那个话题。
只是,我妈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爸,也很少再在电话里,跟我吹嘘他新学的广场舞步了。
我知道,他们心里那个坎,还没过去。
那两辆车,还停在楼下。
我让他们卖掉,他们不肯。
我爸说,那是证据,不能动。
但我知道,他只是舍不得。
那是他这辈子,离梦想最近的一次。
又过了几个月,快到年底了。
公司发了年终奖。
不多,但也不少。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转到那张卡里。
我犹豫了。
我突然不知道,我这么拼命地存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他们,过上他们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为了让他们,在我划定的“安全”范围里,小心翼翼地活着?
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他们想要什么。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把我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他们。
我以为我是在尽孝。
其实,我只是在满足我自己的安全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爸,开着那辆崭新大众SUV,载着我妈。
他们穿着新衣服,戴着墨镜,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沿海公路上飞驰。
风吹起我妈的丝巾。
我爸在放声高歌。
他们笑得,像两个孩子。
梦醒了。
我坐在黑暗里,突然就想通了。
我拿出手机,给我爸转了一笔钱。
五万块。
然后,发了一条微信。
“爸,过年了,给车做个保养,加满油。”
“等我回来,带你们去兜风。”
发完,我删掉了手机里那个银行APP。
那张卡,和那串数字,从今天起,属于他们了。
我不再是他们的“理财产品”。
我只是他们的女儿。
这就够了。
春节,我回家。
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汽油味?
不对,是新家具的味道。
我愣住了。
客厅里,那套我以为会陪伴我爸妈后半生的皮沙发,不见了。
取而代ടിയ的,是一套看起来更贵,更气派的红木家具。
墙上那台65寸的大电视,也不见了。
换成了一台……投影仪?
幕布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几乎占了半面墙。
我爸正拿着遥控器,在那儿研究怎么连接蓝牙音响。
我妈穿着一身崭新的旗袍,在旁边指挥。
“哎呀不是按这个!是那个红色的!”
“哪个红色的?这上面好几个红色的!”
“就是那个最大的!”
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个走错了片场的群演。
这是我家吗?
我不会是又穿越了吧?
“然然回来啦!”
我妈眼尖,第一个发现我。
她立刻喜笑颜开地跑过来,接过我的行李。
“快看快看,咱家又升级了!”
她献宝似的,拉着我参观他们的新“装备”。
“这个,红木的,冬暖夏凉,说是什么……什么酸枝,对,老值钱了!”
“还有这个,投影,一百二十寸的!看电影跟在电影院一样!”
“你爸说的,以后再也不用去电影院花那冤枉钱了!”
我爸在旁边,嘿嘿地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那笑容,和我中秋节回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憨厚,又带点炫耀。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我想查查那张卡。
看看这次,又少了多少钱。
但我忍住了。
我告诉自己,林然,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
你要淡定。
“挺好的。”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爸妈喜欢就好。”
“喜欢!太喜欢了!”
我妈拍着那套红木沙发,爱不释手。
“就是……就是有点贵。”
她声音小了下去,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花了多少?”我问,声音平静。
“没……没多少。”我妈眼神闪躲。
“说实话。”
我妈看了看我爸。
我爸清了清嗓子,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十万?”我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不是!”我妈赶紧摆手,“五万!沙发加投影,一共五万!”
五万?
我松了快要提到嗓子眼的心。
还好还好,才五万。
那张卡里,应该还有……八十多万?
不对。
我突然想起来。
我中秋节走的时候,我爸塞给了我一张卡。
我一直没看。
我赶紧从包里翻出那个信封。
打开。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我爸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然然,这是爸妈的拆迁款,一共一百二十万。”
“我们自己留了二十万零花,剩下的一百万,都给你。”
“你在上海买个房,别再那么苦自己了。”
“爸妈现在有钱了,不用你养。”
“那85万,我们一分没动,还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密码,还是你生日。”
拆……拆迁款?
一百二十万?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抖得像帕金森。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所以……
中秋节那两辆车,那些家电……
都是用的他们自己的拆迁款?
跟我那85万,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们不仅没动我的钱,还偷偷往里给我存了七万?
他们骗我,说钱是理财赚的,是怕我不同意他们花钱?
他们看我生气,宁愿承认自己被骗,也不肯说出真相?
他们怕我担心,怕我觉得他们有钱了就不需要我了?
我爸塞给我的那张卡,不是为了还我那莫须有的“十万”,而是想把他们所有的身家,都给我?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像炸弹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抬头,看向我爸妈。
他们俩,正一脸忐忑地看着我。
像两个做错了事,等待老师发落的小学生。
“你们……”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然,你别生气。”
我妈小心翼翼地说。
“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们就是……就是怕你不同意我们花钱。”
“你辛辛苦苦挣的钱,我们怎么能乱花呢?”
“这拆迁款,是意外之财。我们就想着,改善改善生活。”
“那车……那辆哈弗,其实是给你买的。”
我爸在旁边,瓮声瓮气地补充道。
“我们看你每次回来,挤火车挤大巴,太辛苦了。”
“想着,你在上海有辆车,也方便点。”
“我们……我们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我们没别的意思。”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不是难过。
我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感动,是愧疚,是心疼,是哭笑不得。
我这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傻子。
我以为我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其实,他们一直在用他们的方式,为我撑起一片天。
我以为我给了他们安全感。
其实,他们最大的安全感,就是我过得好。
我扑过去,一把抱住他们。
“爸!妈!”
我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能不停地说这三个字。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傻孩子,哭什么。”
我妈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的眼圈也红了。
“跟爸妈说什么对不起。”
我爸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最后,也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在我头上胡乱地揉了揉。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回家了,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坐在那套崭新的红木沙发上,用那一百二十寸的投影,看了一场电影。
是《你好,李焕英》。
我妈从头哭到尾。
我爸一个大男人,也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没哭。
我只是,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
电影结束,我妈去厨房给我煮宵夜。
我爸坐在我旁边,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突然问我:“然然,那85万,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买个理财产品吧。”
我爸愣了一下。
我笑了笑,补充道:“一个叫‘爸妈’的理财产品。”
“以后,每年,我都往里投钱。”
“没有利息,也不求回报。”
“只要这个产品,一直健康,一直开心,就够了。”
我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他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好。”
他说。
“我闺女,有出息。”
他的眼睛,红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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