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认你为自己解了的几所乎有事情不都对的时候,
这是就活着的最时佳机。”
话剧《阿狄卡亚》,第一幕,第四场
一
2000 年,《兄弟连》位于英国哈特菲尔德的拍摄基地。
剧组邀请了理查德·温斯特少校和其他几位E连老兵前来探班。
根据制片人伊万·施瓦茨和演员马修·利奇等人的回忆,当天的情形是这样的:
一群扮演E连士兵的年轻演员们正坐在一辆二战时期的“GMC”军用卡车的后车厢里,他们穿着全套的101空降师制服,装备齐全,正在等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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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通知他们:“嘿,温斯特少校来了。” 演员们都非常兴奋,急切地想见见这位传奇英雄。
过了片刻,卡车后方的帆布后盖突然被掀开。
温斯特少校站在那里,探头向黑漆漆的车厢里望去。
车厢里的演员们(当时大约20岁出头)也回望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看到温斯特少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温斯特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车里这些年轻的面孔。对他而言,他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1944年那些跟随他跳伞、并肩作战、但很多再也没能回家的E连士兵。
他一句话也没对演员们说,只是放下了帆布后盖,转身对身边的制片人伊万·施瓦茨低声说:
“我必须走了。这就像是在看着一车鬼魂。”
温斯特少校没有再作停留,他立即离开了片场,甚至没有按原计划在英国过夜,而是直接去了机场,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回了美国。
二
温斯特的反应,是对剧组最高的“赞誉”——剧组在服装、道具、尤其是演员神态上的还原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一个亲历者在时隔近60年后,依然产生了强烈的战时创伤反应。
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与汤姆·汉克斯在完成《拯救大兵瑞恩》后,想探究一个更沉重的命题:
一群普通人,如何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日复一日地“忍受”并“存在”于战争的终极包围之中?
《兄弟连》的剧本,来自历史学家史蒂芬·安布罗斯在1992年出版的同名非虚构著作。战后几十年,E连的老兵们(包括温斯特)大多缄默不言。安布罗斯花费了大量时间,通过交叉比对的采访、泛黄的日记和战时信件,才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这段详实的历史。
这本书彻底抛弃了将军与政客的“自上而下”的宏大叙事,而是完全采用了士兵“自下而上”的微观视角。
10集迷你剧《兄弟连》严格遵循原著:从佐治亚州托科阿地狱般的新兵训练开始,跟随E连在诺曼底的D日空降、荷兰“市场花园”的失败、巴斯托涅的严寒围困,直至最后攻入希特勒的“鹰巢”。整个过程中,镜头聚焦的是士兵的恐惧、牺牲,以及在散兵坑中彼此依赖的“兄弟情谊”。
当年HBO为这部“电视剧”开出了1.25亿美元的天价预算,但这笔钱并未用于聘请一线巨星。剧组的逻辑是:观众在E连士兵的脸上,不应该看到“汤姆·克鲁斯”。他们需要的是一张张坚韧、疲惫、以至于可以被遗忘的“士兵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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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哈特菲尔德的旧机场上,剧组1:1复刻了11个不同的欧洲城镇,以及那片最著名的——巴斯托涅的“雅克森林”。此外,还有大量被军迷称道的细节复刻,极具专业精神。
在开拍前,所有核心演员被交给老兵戴尔·戴上尉。在长达两周的时间里,他们被剥夺了姓名(只能互称角色名),每天在寒冷的泥浆中进行16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戴尔·戴刻意让自己成为一个“暴君”,一个“共同的敌人”。他成功了——演员们在“对戴尔·戴的共同仇恨中团结了起来”。他们被置于一个生理和心理的“包围圈”中,被迫像E连的新兵一样,在共同的苦难中结成了真正的“兄弟连”。
最触动人心的,是每一集开头的“老兵访谈”。剧组刻意隐藏了这些老人的身份。直到全剧终章,字幕才缓缓打出他们的名字。这种“延迟的揭晓”带来了巨大的情感冲击。我猜,电影《星际穿越》里,模仿了类似的表达方式。
我也喜欢整个剧集结束的最后,交代了幸存的士兵在战后的命运轨迹。第一次看《兄弟连》时我还不到 30 岁,胸中常有史诗般的叙述冲动在空转。我设想自己和一群人生活过,战斗过,然后彼此分离,各奔前程。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俗世的展开并没有那么激烈,也不够波澜壮阔,但有时更令人窒息。
时间如磨盘般碾碎了情节,一点点收紧了对人生的包围。
三
1944年6月6日凌晨,诺曼底上空。
“D日”的空降是彻底的混乱。E连的连长米汉中尉阵亡,温斯特落地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装备丢失,身处敌后。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E连的兄弟们在哪里。
当他集结了E连和D连的区区十几个人后,接到了一个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摧毁布雷库庄园的德军炮兵阵地。
温斯特只有大约12名拼凑起来的士兵。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由至少50名德军精锐伞兵守卫的、配有MG42重机枪和固定战壕的坚固阵地。那四门105毫米榴弹炮,正持续不断地向“犹他海滩”狂轰,威胁着整个登陆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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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特匍匐侦察,将眼前的巨大威胁“拆解”成几个具体的问题:四门炮、一个“之”字形战壕、几挺机枪。随后,他将自己12人的微弱兵力也进行了“拆解”:设立火力支援组,负责制造噪音,吸引德军的注意力,用火力“包围”德军的机枪点。
然后,他亲自带领突击小组,从侧翼跳入战壕。他们不试图一口吃掉整个阵地,而是用“蛙跳”战术逐个击破。在摧毁第一门炮后,温斯特留下一个小组,将刚刚占领的炮位变成了进攻第二门炮的“火力支援点”。他利用敌人挖的战壕,反过来“包围”了敌人自己。
战斗持续了3个小时,温斯特以大约12人的兵力,对抗50人的坚固阵地,用仅仅1人阵亡、1人受伤的微小代价,彻底摧毁了4门重炮,解除了对“犹他海滩”的致命威胁。更重要的是,在清理第三门炮时,他发现了一张标明了德军在整个诺曼底所有炮兵阵地的战略地图,立即将其送往指挥部。
战后,西点军校将这场突击战作为排级进攻战术的经典案例,至今仍在研究和传授。
它教给普通人的,是一种“存在的范式”:当混乱和危机将你包围时,恐慌是本能,而“沉静”是选择。所谓天才,就是在混乱中依然能够理性思考并行动的人。
四
温斯特扮演者是戴米恩·路易斯。他在接下这个角色后,深知自己要演绎的是一位在世的、备受尊敬的传奇英雄,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路易斯观看了大量温斯特的采访录像,深入研究他的言行。他发现温斯特有一个特点:在回答问题前,他总会有一个明显的“停顿”,先是低头沉思,然后才抬起头,用非常清晰、笃定的语气给出答案。
路易斯抓住了这个“停顿”的精髓,将其视作角色思考、权衡责任与决策的核心特征。--的确,只要学会这个停顿,每个普通人也能大幅提升自己的决策水平。
在拍摄期间,戴米恩·路易斯终于鼓起勇气给温斯特打了个电话。这次通话非常有名:
戴米恩·路易斯:“温斯特少校,您好,我是戴米恩·路易斯,是在《兄弟连》里扮演您的演员。”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就是路易斯所研究的那个“温斯特停顿”。路易斯后来回忆,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钟。他不知道对方是愤怒,还是不屑。)
温斯特少校:(平静而严肃地)“我猜如此(I guess so)。”
随后,温斯特没有寒暄,而是立即切入正题,强调了他不希望自己被塑造成什么样子。他真正关心的不是表演,而是真实性。
温斯特本人是一个非常低调、谦逊且严肃的人。他最担心的是自己被“好莱坞”塑造成一个夸张的、开枪扫射的“兰博”式英雄。
戴米恩·路易斯没令人失望,他抓住了温斯特的灵魂——那种安静的权威、谦逊的品格和泰山压顶时的沉着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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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特本人和演员:戴米恩·路易斯
在剧集播出后,温斯特完整地观看了全剧。制片人汤姆·汉克斯后来转述了温斯特的观后感,这是对戴米恩·路易斯表演的最高评价:
温斯特说,当他在看剧集时,他经常会忘记自己是在看一个演员。 他说:“我希望我的孙子们在观看这部剧时,不要以为那是演员戴米恩·路易斯,而是以为那就是他们的爷爷理查德·温斯特。”
五
1944年12月,盟军以为德军已是强弩之末,但希特勒发动了最后一次大规模反攻,即“突出部战役”。德军精锐装甲部队突入盟军在比利时阿登森林的薄弱防线。
101空降师(包括E连)作为“机动消防队”,被紧急用卡车运往关键交通枢纽——巴斯通。他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个镇子,阻止德军穿过这里。
E连被部署在巴斯通外围的“雅克森林”中。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一场机动作战,而是一场原始的、静态的堑壕围困战。
他们遭遇了欧洲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气温经常在零下15°C到零下20°C之间徘徊。士兵们没有冬衣,M1步枪的枪栓会冻住,唯一的解冻剂是人的小便。医护兵的吗啡和绷带全部用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员在痛苦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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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的炮火24小时不停。炮弹在光秃秃的“雅克森林”上空爆炸,弹片和木屑横扫一切。E连最坚强的士兵巴克·康普顿目睹好友被炸断双腿后,精神彻底崩溃了。
在巴斯通战役期间,温斯特已经晋升为E连所属的第二营的副营长,尽管他的指挥部设在后方(一个被炸毁的教堂地下室),
但他每天都会离开那里,一个人步行(有时是匍匐)进入雅克森林,挨个巡视E连最前沿的散兵坑。
“大头兵”林普顿在剧中的旁白道:当士兵们蜷缩在洞里,感觉自己被全世界遗忘时,温斯特的出现意义重大。他没有多余的许诺,只是冷静地问:“情况如何?”“弹药还够吗?”“保持警惕。”
那残酷的一仗,四处都是敌人,炮弹横飞,世界仿佛地狱。
六
理查德·D·温斯特,于1918年1月21日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兰开斯特县。父亲是一个相对普通、勤劳的公民。
温斯特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以商业学士学位大学毕业后,去管理了一家油漆公司。
1941年12月7日的珍珠港事件改变了一切。入伍后的温斯特因表现出色被选中进入军官候补学校,并自愿加入了刚刚成立的伞兵部队,最终被分配到E连。
战后初期,他回到了平民生活,在新泽西州为他大学时期的朋友、E连战友刘易斯·尼克松的家族企业工作,最终升任为该公司的总经理。
后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宾夕法尼亚州,创办了一家公司,销售动物饲料和农场用品。
厉害的人干啥都厉害。他的生意非常成功,为他和家人提供了稳定的生活。
1980年前后,他卖掉了自己的公司,实现了财务自由,在宾夕法尼亚州赫尔希附近的一块农场上与妻子过上了平静的退休生活。
在战后的几十年里,温斯特刻意保持低调。他几乎从不谈论战争的经历,甚至他的邻居和朋友都不知道他曾是E连的传奇指挥官。他把这段传奇锁了起来。
直到历史学家史蒂芬·安布罗斯找到了他。温斯特起初并不情愿,但最终为了E连的兄弟们,他同意接受采访,并打开了他尘封的战争日记和信件。
随着书籍的畅销和2001年HBO剧集的播出,温斯特在80多岁高龄时成为了一个国际知名的公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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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本人不愿成为焦点,但他还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纪念E连的牺牲者。他会回复成千上万封的来信,并参与一些演讲,但始终保持着他的谦逊。
他与妻子共度了63年幸福生活,有两个儿子。
2011年1月2日,理查德·温斯特因帕金森病的并发症去世,享年92岁。他的葬礼按照他的遗愿,以非公开形式举行。
最后
伞兵是一种奇怪的兵种。
从空中跳下,原本就是极其危险的行为。
而在空中降落,则可能成为敌人的活靶子。
即使安全落地,往往也会落入危险的境地。因为“伞兵”这个兵种的战术定义,就是“空降到敌人后方去作战”。
所以,有种说法:伞兵生来就是被包围的。
换句话说,从他们跳出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天然处于敌人的四面八方攻击之中。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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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通战役中,当德军指挥官派人送来劝降书,称101空降师已被完全包围,应该体面投降时,101空降师的代理指挥官安东尼·麦考利夫将军,给出了一个的著名的答复:
“Nuts!”(扯淡!)
在回复德军的劝降书后,麦考利夫给全师官兵发布了著名的“圣诞节贺词”。其中有一句:
“士兵们,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我们拥有了有史以来呈现给一支军队的最伟大的机会。我们可以向任何方向进攻。”
我亲爱的朋友,每个人生来就是被包围的。有时候,你会感觉像是躲在散兵坑里,寒冷,饥饿,恐惧,无助。
这时,你只需要反击,在任何一个方向。
人生的被包围,也许就是人生的最伟大机会。
就像话剧《阿狄卡亚》里说的:
“当认你为自己解了的几所乎有事情不都对的时候,这是就活着的最时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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