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走的时候,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儿,呛得我眼泪直流。
不是悲伤,是生理性的。
医生摘下口罩,声音疲惫,说:“尽力了。”
我儿子赵博,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当场就瘫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那股盘桓在我胸口三十年的浊气,终于散了。
我平静地看着医生,点了点头,说:“谢谢您。”
我甚至还有心思去想,这走廊尽头的窗户该擦了,积了一层灰,看外面的天都像蒙了层雾。
赵博扶着墙站起来,眼圈通红地看着我:“妈,你……”
我拍了拍他的手,说:“别哭了,去办手续吧。你爸……不喜欢拖泥带水。”
他不喜欢拖泥带水,却拖了我三十年。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老旧家具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少了一个人。
我走到阳台,拉开窗帘,初夏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照得满室尘埃飞舞。
楼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
我刚想喘口气,楼下就传来了急促的上楼声。
那脚步声,我太熟了。
又轻又碎,带着一股子急不可耐的劲儿,好像生怕晚了一秒,就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事。
果然,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得又急又重,完全不像她平时那副林妹妹的样子。
我没动。
赵博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摆摆手,自己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林晚秋。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眶红着,脸上挂着两道清晰的泪痕。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越过我,急切地往屋里看。
那眼神,不像个邻居,倒像个寻夫的妻子。
“赵哥呢?”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听人说……说他……”
我堵在门口,没让她进来的意思。
“林女士,你听说的没错。”我语气平淡。
她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要晕倒,手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她喃喃自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昨天还跟我说,想吃我做的槐花饼……”
我心里冷笑。
演,真会演。
赵博走过来,低声说:“妈,让林阿姨进来坐会儿吧。”
我看了儿子一眼。
他这“和稀泥”的本事,真是得了他爸的真传。
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林晚秋一进门,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走到客厅,目光在老赵常坐的那张沙发上逡巡。
那张沙发,已经有点塌陷了,扶手上蒙着一层油光。
“他人呢?送回来了吗?”她转头问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质问口气。
“还在医院。”我冷冷地回答。
她立刻转向赵博:“小博,怎么不接你爸回来?落叶要归根啊!”
我被她这种女主人的姿态气笑了。
“林女士,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我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你一个邻居,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她被我噎了一下,眼泪又涌了上来,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姐,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可我和赵哥三十年的情分……”
“情分?”我打断她,“是楼上楼下住了三十年的邻居情分吗?”
赵博赶紧过来打圆场:“妈,林阿姨也是关心我爸。”
“关心?”我看着儿子,心里一阵发凉,“关心到连他身后事都要插手?赵博,你爸刚走,你就想让我‘眼瞎心盲’到这个地步?”
林晚秋泫然欲泣:“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太难过了。赵哥他答应过我,会照顾我一辈子的……”
好家伙,这是开始“打秋风”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直接指着门口:“林女士,我们家要办丧事,很忙。你要是真难过,就回你家去,别在这儿碍事。”
“陈姐!”她一脸不可置信。
“妈!”赵博也急了。
我没理他们,直接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晚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跺了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门一关上,赵博就“破防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人刚走,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林阿姨她也挺可怜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我看着我这个儿子,突然觉得很陌生。
“大度?我大度了三十年,换来了什么?换来你爸把她当祖宗供着,换来她在我家楼下吃现成的,换来整个小区的人都看我笑话!”
“我可怜,还是她可怜?赵博,你爸妈结婚四十年,我给他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我活该被一个‘初恋’压在头上三十年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刀子。
赵博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最后憋出一句:“那也不能现在赶人啊,面子上多难看。”
“面子?”我冷笑,“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面子。”
我踹了他一脚,把他赶去书房:“去给你爸选张照片,要笑得开心的。”
别让人以为,他这辈子过得有多不痛快。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哭吧,哭吧。
再不哭,以后就没机会为他哭了。
第二天,灵堂在家中设好。
亲戚朋友陆续上门,我穿着一身黑衣,迎来送往,表情麻木。
我儿媳小雅是个明白人,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动声色地挡掉一些不怀好意的探询。
“哎,玉芬啊,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哟。”一个远房亲戚拉着我的手,眼神却往楼下瞟。
小雅立刻递上一杯水,笑着说:“三姨婆,您喝水。我妈以后有我们呢,我跟赵博早就计划好了,带她去环游世界。”
那亲戚讪讪地闭了嘴。
就在这时,林晚秋又来了。
这次她换了身更素的黑衣服,手里捧着一束白菊,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径直走到老赵的遗像前,把花放下,然后就跪了下去,开始烧纸。
一边烧,一边哭诉。
“赵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啊……”
“你不是说,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推我去看夕阳吗……”
“赵哥,我好想你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声情并茂,不知道的,真以为她是未亡人。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赵博的脸都绿了,想去拉她,又不敢。
我冷眼看着她表演。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我才缓缓走过去。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她带来的那束白菊,端详了一下。
花很新鲜,还带着水珠。
“林女士,”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菊花是用来悼念逝者的,不是用来宣示主权的。”
她哭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我。
“而且,老赵对菊花过敏。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我把花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三十年的‘情分’,连他花粉过敏都不知道。林女士,你这情分,未免也太塑料了点。”
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林晚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不给她留情面。
“我……我只是太伤心了,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辩解。
“忘了?”我笑了,“有些人,有些事,是该忘了。”
“你口口声声说老赵答应照顾你一辈子,那你知道他每个月给你交的物业费、水电费,是从我俩的共同存款里划走的吗?”
“你知道他三天两头给你送米送面,用的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退休金吗?”
“你心安理得地‘薅’了我家三十年羊毛,现在他走了,你还想继续‘吃现成’?林女士,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句句扎在她心窝子上。
她愣如木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博看不下去了,过来拉我:“妈,别说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甩开他的手:“看着正好!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看看,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叫‘老黄瓜刷绿漆’!”
“我陈玉芬当了一辈子老师,教书育人,最重脸面。可有人偏要把我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
我指着林晚秋,对所有人说:“从今天起,我们家和这位林女士,除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关系,再无瓜葛!谁要是再敢在我面前提什么‘三十年情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我指着门口:“林女士,慢走,不送!”
林晚秋在众人的注视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狼狈的样子,哪还有半点“白月光”的清高。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亲戚干笑着打圆场:“玉芬啊,消消气,消消气……”
我没理他,转身回了房间。
小雅跟了进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妈,您刚才真帅。”她由衷地说。
我喝了口水,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帅什么帅,像个泼妇。”我自嘲道。
“不,”小雅认真地说,“您这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有些人,你跟她讲道理是没用的,就得把巴掌扇她脸上,她才知道疼。”
我看着儿媳妇,心里一阵熨帖。
总算,家里还有个明白人。
“就是不知道,赵博会不会怪我。”我叹了口气。
“他敢!”小雅眼睛一瞪,“他要是敢说您半个不字,我让他睡一个月书房。妈,您别管他,他就是被我公公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烂好人思想给带歪了,分不清边界感。”
“边界感……”我咀嚼着这个词。
是啊,我和老赵之间,和林晚秋之间,缺的不就是这个吗?
老赵的葬礼办得很顺利。
林晚秋没再出现。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律师来了。
是老赵生前立的遗嘱。
我、赵博、小雅,都在。
律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前面的财产分割都很正常,家里的存款、股票,都留给了我和赵博。
直到最后一条。
“本人名下,位于幸福里小区3栋401室的房产,在我去世后,赠予林晚秋女士,以感谢她多年的陪伴。”
我脑子“嗡”的一声。
401,就是林晚秋现在住的房子。
那是我和老赵结婚时,单位分的房子。后来我们买了楼上的501,就把401租了出去。
三十年前,林晚秋离婚后回到这个城市,老赵就把401“借”给了她住。
这一住,就是三十年。
我一直以为,房子只是借给她,所有权还是我们的。
没想到,老赵竟然直接把房子送给了她!
赵博也惊呆了:“爸他怎么能这样?这房子是婚内财产,他凭什么一个人做主?”
律师推了推眼镜,解释道:“赵先生在立遗G嘱时,做了财产公证。这套401的房产,当年是以他的工龄分的,登记在他个人名下。虽然属于婚内财产,但他有权处置自己名下的份额。而且……陈女士您,当时是签了字的。”
我愣住了。
我签字了?
我什么时候签过这种字?
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复印件。
我接过来一看,手都开始抖。
那是一份“夫妻财产约定协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自愿放弃对401室房产的一切权利。
落款处,是我的签名。
日期是五年前。
我猛地想起来了。
五年前,老赵拿了一堆文件回家,说是要办什么退休手续,里面夹了好多表格,让我签字。
当时我眼睛老花,也没细看,他指哪儿,我就签哪儿。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面夹带私货!
“爸……他这是算计了您一辈子啊!”赵博气得脸都白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份协议,心里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
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被丈夫和他的“初恋”联手蒙骗了三十年的傻子。
我突然笑了起来。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赵博和小雅都吓坏了,以为我受刺激精神失常了。
“妈,您别这样,您别吓我们……”
我摆摆手,擦掉眼泪,对律师说:“知道了。麻烦您了。”
律师走后,赵博一拳捶在墙上。
“欺人太甚!妈,我们去告他!告他遗嘱无效!”
“告什么?”我看着他,“白纸黑字,我的签名,怎么告?”
“那……那就这么算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他用一套房子,还清了他欠林晚秋的‘情债’。挺好。”
小雅拉了拉赵博的袖子,示意他别再刺激我。
她走到我身边,轻声说:“妈,您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摇了摇头。
“不难受。”我说,“我只是觉得,终于解脱了。”
以前,我还抱着一丝幻想,觉得老赵心里是有我的,有这个家的。
现在,这份遗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彻底打醒了我。
他心里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也好。
人死债消。
他把房子给了她,从此以后,他们俩就两清了。
而我,也终于可以,和我这荒唐的前半生,做个了断。
“小雅,帮我个忙。”我转过身,看着儿媳妇。
“妈,您说。”
“帮我找个最好的装修队。”
赵博愣了:“妈,您要干嘛?装修?”
“对。”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楼下401的窗户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不是把房子送给她了吗?那我就送她一份‘乔迁大礼’。”
老赵的头七一过,我就行动了。
小雅办事效率很高,不出三天,就给我找来了全城最有名的装修公司。
设计师上门那天,林晚秋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也“恰好”出门倒垃圾。
她看到我们家门口站着一群穿工作服的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得意的神色。
她以为,我是伤心过度,要重新装修房子,换个环境,忘掉过去。
她袅袅婷袅地走过来,故作关心地问:“陈姐,这是要……重新弄一下房子啊?也好,换个心情。”
我笑了笑:“是啊,住了几十年,是该动一动了。”
设计师在旁边问我:“陈阿姨,您对设计有什么具体要求吗?比如风格、功能分区什么的。”
我还没开口,林晚秋就抢着说:“赵哥以前最喜欢中式风格了,他说沉稳、大气。陈姐,你要不考虑一下?也算是……留个念想。”
她又来了。
时时刻刻不忘提醒我,她比我更懂老赵。
我看着她,慢悠悠地说:“不了。我这人,最讨厌一成不变。”
我转向设计师,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林晚-秋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要求很简单。”
“第一,把所有连接楼上楼下的管道,全部重新设计,做最顶级的隔音处理。不管是水管、暖气管,还是排污管,我不想再听到楼下传来任何一点声音。”
设计师愣了一下,但还是专业地点了点头:“没问题,这个我们可以用双层隔音棉加隔音板,保证效果。”
林晚秋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我继续说:“第二,我这房子,所有靠楼下的地面,全部给我撬开,重新做防水和隔音。我要用最好的材料,做三层!我要保证,就算我在家里开运动会,楼下也听不见一点动静。”
设计师的嘴巴张成了“O”型:“阿姨,三层隔音……这个成本会非常高,而且会占用不少层高。”
“钱不是问题。”我说,“层高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一个人住,够用了。”
林晚秋的脸,已经从白色变成了青色。
她终于明白,我不是在装修房子,我是在“筑墙”。
一道把她和我的生活,彻底隔绝开的墙。
“第三,”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把我的主卧,和次卧,对调一下。”
我们这栋楼的户型,主卧都在南边,下面正对着401的主卧。
而次卧在北边,下面是401的厨房和卫生间。
“我年纪大了,喜欢清静。以后,我要睡在北边。”
这话一出,林晚秋的脸,彻底黑了。
她再也装不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声音尖利地问:“陈玉芬!你什么意思!”
她终于不叫我“陈姐”了。
我笑了:“没什么意思啊。我装修我自己的房子,碍着你了吗?”
“你……你这是故意的!”她气得浑身发抖,“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你想多了。”我淡淡地说,“我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林女士,以后我们就是纯粹的邻居了,邻里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不打扰,不是吗?”
“你!”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哦,对了。”我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以后你们家要是再漏水,可别来找我了。去找物业吧,毕竟,我现在跟你一样,也是个‘独居老人’了。”
说完,我不再理她,带着设计师进了屋。
身后,是她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一件重物被踢翻的巨响。
我心情豁然开朗。
原来,把憋了三十年的气撒出来,是这么爽的一件事。
装修工程浩浩荡荡地开始了。
我暂时搬到了赵博和小雅家去住。
每天,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小雅给我“现场直播”楼下的动静。
“妈,今天工人开始敲地了,我听物业说,林晚秋去投诉了八百遍,说噪音扰民。结果物业经理拿着您的装修许可和社区盖章的施工时间表给她看,她脸都绿了。”
“妈,今天开始做防水了,那个味道,好家伙,我路过楼下都闻到了。林晚秋今天一天都没出门,估计是被熏得够呛。”
“妈,今天更绝!咱们的施工队,不小心,真的只是不小心哦,把总水阀给关错了,关成401的了。林晚秋在家洗澡洗到一半,没水了,裹着浴巾就冲出来骂。结果工人师傅比她还横,说‘谁让你家占着公共管道井的位置,我们施工不方便’,把她给怼回去了。”
我听着小雅绘声绘色的描述,笑得合不拢嘴。
我没让她故意去整林晚秋,但施工队里都是人精,看我们这架势,哪能不明白。
偶尔给楼下制造点“小意外”,都在情理之中。
这叫什么?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赵博看着我幸灾乐祸的样子,欲言又止。
“妈,差不多就行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个老人……”
我白了他一眼:“她活该。当初她心安理得住在我家房子里,享受着你爸的‘照顾’时,怎么没想过我也是个‘老人’?现在房子到手了,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没想把她怎么样,我只是在行使我的正当权利。她要是觉得吵,可以啊,卖了房子搬走。她要是觉得烦,也可以啊,反正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我顿了顿,看着赵博:“儿子,你记住。对付这种人,你退一步,她就进十步。你只有比她更狠,更不讲情面,她才不敢再来招惹你。”
赵博沉默了。
我知道,他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这个弯。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两个月后,装修结束。
我搬回了501。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房子焕然一新,是我喜欢的简约明亮的风格。
地板是温暖的木色,墙壁是干净的米白。
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没有一丝一毫老赵的痕迹。
我光着脚踩在崭新的地板上,走到北边的新卧室。
果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没有楼下隐约的电视声,没有她半夜咳嗽的声音,也没有那偶尔传来的、让我心烦意乱的男女说笑声。
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
我躺在新床上,看着天花板,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是我的房子。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家。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
但林晚秋,显然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人。
物理上的隔绝,并不能阻断她精神上的“骚扰”。
她开始打“悲情牌”。
先是在小区的业主群里,各种明示暗示。
“哎,人老了,一个人住,真是孤单啊。晚上睡觉都怕,有点动静就惊醒。”
“以前还有个能说说话的人,现在……连个递杯水的人都没有了。”
配图是她一个人坐在窗边,身影萧索的自拍。
立刻就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圣母”邻居出来安慰她。
“林姐,别难过,以后我们多找你玩。”
“是啊,远亲不如近邻嘛。”
林晚秋立刻回复:“谢谢大家,还是好人多。不像有的人,心肠太硬,人走了,茶也凉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小雅看到群里的消息,气得差点摔手机。
“妈!她这是在内涵您呢!我这就去群里撕了她!”
我拦住了她。
“别去。你一去,就正中她下怀了。”
“那怎么办?就任由她这么造谣?”
“别急。”我安抚她,“让她说。她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网络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反转。
果然,没过几天,林晚秋又作妖了。
她在群里发了一张医院的缴费单,说自己心脏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花了好几百。
“哎,无儿无女就是惨,看病都没人陪。不像有的人,儿孙满堂,福气好。”
又来了。
这次,不等小雅发作,群里一个叫“王姐”的邻居先开口了。
王姐是我们楼的楼长,也是个直肠子。
“林晚秋,你心脏不舒服,就去看病。你老在群里阴阳怪气地说给谁听呢?陈老师儿子儿媳孝顺,那是人家陈老师教得好,福气是自己修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林晚秋大概没想到有人会直接怼她,半天没回复。
王姐继续说:“还有,你那套房子,是老赵赠予你的,这事儿整个小区都知道了。人家陈老师没跟你争,没跟你抢,还不够大度?你还想怎么样?让人家把你当老佛爷一样供起来?”
“你住了人家三十年便宜房子,现在房子也归你了,还不知足。做人要讲良心!”
王姐这几句话,像炸弹一样,在群里炸开了锅。
之前那些安慰林晚秋的邻居,全都沉默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林晚秋彻底“破防了”,开始在群里撒泼。
“你胡说!我跟赵哥是真爱!房子是他心甘情愿给我的!”
“陈玉芬她就是嫉妒我!她自己留不住男人的心,就来怨我!”
“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就是个伪君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越骂越难听,把所有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我全程看着,一言不发。
小雅急得不行:“妈,她都这么骂您了,您怎么还坐得住?”
我笑了笑,把手机递给她。
“截图。”
“啊?”
“把她骂的这些话,全部截下来。尤其是那些涉及人身攻击和造谣的。”
小-雅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好了,妈,然后呢?”
“然后,等着。”
两天后,一张律师函,送到了林晚秋的手上。
我以“诽谤罪”和“侵犯名誉权”,正式起诉了她。
证据,就是小雅截下的那些聊天记录。
还有王姐和其他几个邻居,都愿意出庭作证。
林晚秋收到律师函的时候,彻底傻眼了。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在她眼里“软弱可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会来这么一手。
她慌了。
当天晚上,她就找上了门。
这次,她没敢敲门,而是站在门口,带着哭腔喊:“陈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在群里胡说八道,我是一时糊涂啊!”
“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们去撤诉,好不好?”
我隔着门,冷冷地说:“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陈姐,我给您跪下了!”门外传来“扑通”一声。
“你别这样,我们一把年纪了,闹到法庭上,多难看啊!”
“难看?”我隔着门冷笑,“你在群里公然造谣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难看?”
“林晚秋,我告诉你。这官司,我打定了!我不要你赔钱,我只要你在小区业主群里,公开给我道歉!连续道歉一个月!”
“什么?”她尖叫起来,“这……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那就对了。”我说,“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嘴巴不干净,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我不再理她,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大。
门外,她的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混成一团。
但我一点也听不见了。
我的新家,隔音效果,是真的好。
这场官司,毫无悬念。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林晚秋输得一败涂地。
法院的判决,和我要求的一样:公开道歉,连续三十天。
第一天,林晚秋在业主群里发出道歉信的时候,整个群都沸腾了。
那封信,写得极其憋屈,错别字连篇,看得出她有多不情愿。
但没办法,不道歉,就要面临更严厉的法律制裁。
从此,每天早上九点,林晚秋的道歉信,都会准时出现在业主群里。
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她彻底成了小区的笑柄。
以前那些跟她关系好的老姐妹,现在看到她都绕道走。
她出门买菜,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她终于体会到了,我这三十年来,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这一个月,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赵博看着,又有点于心不忍。
“妈,要不……就算了吧。她也挺惨的。”
我正在阳台给我的兰花浇水,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儿子,你知道这盆兰花,叫什么吗?”
“不知道。”
“它叫‘建兰’,也叫‘四季兰’。它不好养,对土壤、水分、阳光的要求都很高。养得好,一年能开两三次花。养不好,它就装死,几年都不开花。”
我摸了摸兰花的叶子:“我养了它十年,前九年,它一片花瓣都没开过。因为你爸总觉得它需要‘多浇水’,林晚秋又说它应该‘多晒太阳’。他们俩,一个好心,一个热情,差点把它折腾死。”
“直到去年,我把它搬到这个角落,按照我自己的方法养。你看,它今年夏天,开了两次花了。”
我看着赵博,语重心长地说:“人也一样。不是所有‘好心’,都是对的。也不是所有‘热情’,都该接受。有时候,拒绝,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林晚秋惨吗?或许吧。但她的惨,是她自己选的。我同情她,谁来同情我?”
赵博沉默了。
良久,他走过来,抱了抱我。
“妈,我明白了。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背。
“傻孩子,跟妈道什么歉。”
我知道,他终于长大了。
道歉期满后,林晚秋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几乎不出门,社区团购的菜都让送到门口,拿外卖也是等骑手走了才敢开门。
听说,她想卖房子。
但是我们这个小区的房子,户型老旧,又没有电梯,再加上她这“远近闻名”的事迹,挂了很久都无人问津。
后来,我听说,她儿子从外地回来了。
是她和前夫生的儿子,据说很多年没联系了。
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探望她,而是为了房子。
母子俩在401大吵了一架,声音大到整栋楼都听得见。
无非就是为了钱。
儿子让她把房子卖了,把钱给他去付首付。
她不肯,说这是她唯一的依靠。
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401就更不安宁了。
隔三差五就能听到楼下传来争吵声、摔东西的声音。
有一次半夜,我还被警车的声音吵醒。
原来是她儿子喝醉了酒,回家跟她要钱,她不给,儿子就动手了。
邻居报了警。
一地鸡毛。
王姐在楼下碰到我,跟我说起这事,叹了口气:“真是报应啊。当初她图老赵的钱和房子,现在,她儿子又来图她的钱和房子。天道好轮回。”
我没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却被自己最亲的人算计了。
这大概就是她人生的结局。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和国画班,重拾年轻时的爱好。
我还跟着小雅,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玩短视频,看直播。
前几天,我刷到一个旅游博主,在直播介绍西双版纳。
那里的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那里的花,开得肆无忌惮。
我突然就心动了。
我给小雅发了个微信:“闺女,帮我看看去云南的机票。”
小雅秒回:“好嘞!妈,您想去哪儿,我都陪您!”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了。
我把那盆建兰,搬到了阳台最显眼的位置。
阳光下,它的叶片绿得发光,几支花箭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我仿佛已经闻到了,那清冽而悠远的香气。
我的人生,也像这盆兰花一样。
虽然经历了漫长的、阴暗的等待。
但最终,还是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花期。
而且,会一直,一直,盛开下去。
真正的自由,不是挣脱了谁,而是终于找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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