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我正在给多肉浇水。
那颗“熊童子”是我从半死不活的特价区淘回来的,养了三年,叶片肥厚得像小熊的脚掌。
来电显示是“林辉”。
我哥。
我盯着那个名字,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才把喷壶放下,擦了擦手。
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冰凉。
手机又响了,锲而不舍。
我划开接听,没出声。
“姐!你怎么才接电话!”林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急又燥。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对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有事?”我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杯放了三天的白开水。
“妈住院了!你赶紧过来一趟!”他几乎是在吼。
哦。
住院了。
我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咯噔”一下,随即被更厚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那东西叫“九百六十万”。
“哪个医院?”我问。
“市一院!心血管内科!你快点!”
“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
没有立刻换衣服出门,我走回阳台,拿起小剪子,开始修剪那盆长疯了的绿萝。
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
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脆。
九百六十万。
我们家那片老破小拆迁,分的补偿款。
数字是我从亲戚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来的。
我爸,我妈,我哥林辉,嫂子李娟,还有我那刚上小学的侄子林小宝,一家五口,人头都在册。
除了我。
林岚。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户口早就迁到了我老公陈阳这边。
我没想过要分钱。
真的。
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做得那么绝。
拿到钱的第二天,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岚岚啊,你爸说,这笔钱呢,主要是给你弟买婚房、装修,还有给小宝以后上学留的。你呢,也成家了,有陈阳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慈悲。
“你爸给你留了三万,你空了过来拿。”
九百六十万里的三万。
像从满汉全席的餐桌上,扫下来一点面包屑。
我当时正因为公司一个项目焦头烂额,听完电话,直接把手机砸了。
陈阳默默地扫起碎片,然后从背后抱住我。
“别气了,不值当。以后,我们有自己的家。”
是啊,我有自己的家。
一个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每月要还四千块房贷。
一个爱我的老公,一个可爱的女儿豆豆。
我以为,我可以和那个“家”彻底划清界限。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我爸。
他的声音比我哥沉,但火气一点不少。
“林岚!你哥给你打电话你没听见?你妈都住院了,你还磨蹭什么!有没有点孝心!”
孝心。
我笑了。
“我在路上了。”我撒了个谎。
“赶紧的!钱带够!”
“啪”地一声,电话挂了。
钱带够。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我放下剪刀,看着一地被我修剪下来的绿萝叶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换了衣服,没拿包,就揣了个手机和钥匙,下了楼。
小区门口有家馄饨店,老板娘正利索地包着馄饨。
我走进去,要了一碗。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撒着葱花和虾皮,香气扑鼻。
我慢慢地吃着,一小口一小口。
手机在口袋里像个炸弹,震个不停。
我没理。
我知道,催命的电话,开始了。
吃完馄饨,我付了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电话又来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喂,是林岚吗?我是你大姨啊。”
大姨的声音永远那么高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热。
“你妈住院了,你怎么还不来?你爸和你哥两个大男人,什么都不懂,在医院抓瞎呢。你快来,好歹是个主心骨。”
主心骨?
我成了主心骨?
分钱的时候,我怎么不是主心骨?
“大姨,我堵车呢。”我继续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哎哟,那你也快点啊!你妈这次挺严重的,说是心脏问题,要马上手术!你爸急得嘴上都起泡了!”
手术。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知道了。”
挂了大姨的电话,二舅的电话无缝衔接。
“岚岚,做人要讲良心。你妈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现在她病了,你不能不管啊。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亲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差点笑出声。
二舅,当初劝我爸妈把钱全留给我弟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女儿都是外人,靠不住,只有儿子才是根。
现在,你跟我讲亲情?
“二舅,我在开车,不方便说话。”
我挂了电话,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世界清净了。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跑来跑去。
豆豆也喜欢这样跑,每次都笑得咯咯的,像只快乐的小鸟。
如果我妈真的要做手术,钱从哪里来?
我那九百多万的亲弟弟,会拿钱出来吗?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未接来电。
我哥,我爸,我大姨,我二舅,我三姑,我表姐,我堂哥……
他们是约好了吗?组团来轰炸我?
我点开微信,家族群里已经炸了锅。
【大姨:@林岚,快来医院啊,你妈等着你呢!】
【二舅:做人不能忘本。】
【嫂子 李娟:我们都在医院忙前忙后,有的人倒好,电话都不接。不知道的还以为妈不是她亲妈呢。】
李娟。
我这位好嫂子,终于登场了。
我能想象到她一边发微信,一边翻白眼的样子。
当初,就是她抱着我侄子,在我爸妈面前哭。
“爸,妈,我们辉辉没本事,不像妹妹妹夫都是大学生,有出息。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就指望你们了。这笔钱要是分出去,小宝以后上好学校的钱都没了……”
字字句句,都在诛我的心。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发。
跟他们吵,没意义。
只会显得我和他们一样,面目可憎。
天色渐渐暗了。
陈阳的电话打了进来。
这个,我不能不接。
“喂,老婆,下班了吗?”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
“嗯,在外面。”
“吃饭了吗?”
“吃了。”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听出了我声音里的疲惫。
“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里又找你了?”
我“嗯”了一声,眼眶有点发热。
“我妈住院了。”
陈阳那边安静了几秒。
“严重吗?”
“不知道,他们说是心脏问题,可能要手术。”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路灯,一盏,又一盏,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理智告诉我,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手握巨款,却连医药费都搞不定,现在来找我这个被他们扫地出门的女儿,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但情感上,那是我妈。
给我生命的,养我长大的妈。
虽然她重男轻女,虽然她懦弱,虽然她伤透了我的心。
“陈阳,他们让我带钱去。”我轻声说。
“带钱?”陈阳的声调高了一点,“他们那九百多万呢?花完了?”
“不知道。”
“你别管。”陈阳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这事儿你别出头,也别出钱。他们有钱,轮不到我们。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那块被冰封的地方,有了一丝暖意。
无论如何,我不是一个人。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往家的方向走。
一路上,手机还在不停地亮起。
我扫了一眼,又多了几个新号码。
大概是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被动员加入了“劝降”大军。
十个人,一百个电话。
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
回到家,豆豆已经睡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陈阳在厨房给我热牛奶。
“喝点吧,暖暖身子。”
我接过杯子,捧在手心。
“他们还在打。”我说。
陈阳拿过我的手机,看了一眼通话记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都快成骚扰电话了。”
他划开屏幕,想做什么,又停住了。
“老婆,这件事,我听你的。你想去,我陪你去。你不想去,我帮你挡着。钱,我们有,但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给。”
我们有多少钱?
我心里有数。
我们俩的工资,还完房贷,付了豆豆的兴趣班费用,再除去日常开销,每个月能攒下三千就不错了。
我们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不到十万。
那是我们准备用来应付突发状况的救命钱。
我妈的手术,如果真的要做,十万够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十万块,是我和陈阳,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凭什么要拿去填他们那个无底洞?
“我不去。”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也不给钱。”
陈阳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
那一晚,我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是我小时候。
我发高烧,我妈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才到镇上的卫生所。
她的后背那么温暖,那么结实。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
我给豆豆做她最爱吃的鸡蛋饼,陈阳在旁边打下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一切都那么岁月静好。
仿佛昨天的电话轰炸,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
门铃响了。
陈阳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哥林辉,和我嫂子李娟。
他们俩的脸色都不太好,眼下一片青黑,像是熬了一夜。
林辉看到我,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
“姐!你可算在家了!电话也不接,我们都快急死了!”
李娟跟在他身后,抱着手臂,冷冷地扫了一眼我们家。
那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哟,这就是你们的家啊?还没我们家厕所大呢。”她阴阳怪气地说。
陈阳的脸沉了下来。
“你们有事吗?”
“找我姐!”林辉挤了进来,目标明确地冲向我。
“姐,快,跟我去医院!妈情况不好了,医生说要家属签字!”
我正在给鸡蛋饼翻面,头也没回。
“你不是家属?爸不是家属?”
“我……我害怕!”林辉的声音带着哭腔,“医生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爸年纪大了,一着急就犯糊涂!”
我关了火,把鸡蛋饼盛到盘子里。
“所以,就想起我来了?”
李娟“哼”了一声,走了过来。
“林岚,你什么意思?妈都这样了,你还在这拿乔?不就那点钱吗?你至于吗?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本来就没你的份,你心里没数吗?”
“李娟!”陈阳厉声喝道。
“我说错了吗?”李娟脖子一梗,“那钱是留给我们小宝的!是林家的根!她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惦记?”
“外人?”我终于转过身,看着她。
“对,我是外人。所以,你们家的事,别来找我这个外人。”
我把盘子放到餐桌上,对陈阳和豆豆说:“吃饭。”
豆豆被这阵仗吓到了,怯生生地看了看林辉和李娟,小声说:“妈妈,他们是谁?”
“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我说。
林辉急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甩开他的手,“分九百六十万的时候,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这句话,像一把刀,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林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那……那不是爸妈的意思吗?再说了,那钱我们也没动啊!”
“没动?”李娟尖叫起来,“林辉你胡说什么!给小宝报的那个十五万的国外夏令营不是钱?给你爸换的那辆新车不是钱?我们家重新装修不是钱?”
她像连珠炮一样,把家底都抖了出来。
林辉的脸,从红变成了白。
“你……你别说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夫妻俩内讧,心里一片冰凉。
原来,钱已经这么花了。
夏令营,新车,装修。
没有一分钱,是花在我妈身上的。
现在她病了,需要钱了,他们就来找我了。
“说完了吗?”我冷冷地问。
他们俩同时噤声,看着我。
“说完了就出去。豆豆要吃饭了。”
“姐!”林辉“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
陈阳也愣住了。
豆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姐,我求你了!你跟我去医院吧!医生说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林辉抱着我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钱呢?”我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钱……钱……”林辉支支吾吾。
李娟在旁边跺脚。
“钱投到理财里了!是个朋友介绍的,说是一个月就能翻倍!现在取不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
理财。
翻倍。
这熟悉的骗局,我那自作聪明的弟弟,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九百六十万,就这么打了水漂?
“报警了吗?”陈阳问,他已经把哭泣的豆豆抱进了怀里。
“报什么警啊!朋友说再等等,资金周转过来就好了!”李娟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睁开眼,看着跪在我脚下的弟弟。
他曾经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我总是先留给他。
他被人欺负了,我抄起板砖就去跟人拼命。
什么时候,我们变成了现在这样?
是从他娶了李娟开始?
还是从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九百六十万,而没有为我说一句话开始?
“起来。”我说。
林辉不动。
“我让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
他这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医院,我去。”
林辉和李娟的脸上,同时露出了喜色。
“但是,”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一分都不会出。”
“啊?”林辉的脸垮了。
李娟又想尖叫,被陈阳一个冰冷的眼神瞪了回去。
“你们不是有理财吗?等你们的理财翻倍了,再把钱还给我。或者,去借。你们不是有很多亲戚吗?让他们一人凑一点,不就够了?”
我把他们昨天对我做的事,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林岚!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李娟终于忍不住了。
“逼死你们的,是你们自己的贪婪。”我拉开门,“现在,出去。”
他们俩灰溜溜地走了。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豆豆还在抽噎。
陈阳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没事了,宝宝,没事了。”
我走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女儿。
豆豆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
“妈妈,我怕。”
“别怕,妈妈在。”
我抱着她,坐在沙发上,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我真的能做到这么狠心吗?
万一,我妈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不敢想下去。
陈阳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别怕,我查过了。市一院心血管内科,全国都排得上号。你妈不会有事的。”
他总是这样,在我最慌乱的时候,给我最实际的安慰。
“至于钱,”他顿了顿,“我已经想好了。我们那十万块,是底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他们有车,有房,哪怕是去银行抵押贷款,也比我们这十万块来得快。”
“如果他们不去呢?”
“那我们就去。”陈阳看着我,“但不是白给。要写借条,你爸,你哥,都要签字。亲兄弟,明算账。”
我看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好。”
下午,我还是去了医院。
陈阳要陪我,我没让。
这是我自己的战争,我要一个人去面对。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病痛和焦虑。
我在心血管内科的病房外,看到了我爸。
他蹲在墙角,埋着头,花白的头发显得那么凌乱。
曾经那么高大、那么说一不二的父亲,一下子老了。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护士站。
“你好,请问林秀英在哪张病床?”
护士查了一下,告诉我床号。
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我妈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白。
各种仪器在她身边滴滴作响。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再多的怨恨,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她是我妈。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辉和李娟也在。
他们看到我,表情复杂。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我妈。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暗了下去,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她想说话,但氧气面罩阻碍了她。
“你别动。”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伸手,想碰碰她,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
一个医生走了进来。
“你们是病人的家属?”
“是是是,我是她儿子。”林辉赶紧凑上去。
医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
“病人的情况需要尽快手术。你们的押金还没交,手术费也准备一下。大概需要十五万。”
十五万。
林辉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李娟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我爸低着头,一言不发。
“医生,”我开口,“我们商量一下,马上交。”
医生点了点头,出去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们三个。
我爸,我哥,我嫂子。
我生命里,除了陈阳和豆豆,最“亲”的人。
“钱呢?”我问。
没有人回答。
“我再问一遍,钱呢?”
“姐……”林辉的声音像蚊子叫,“那个理财……爆雷了……朋友跑路了……”
我心里“呵”了一声。
果然如此。
“所以,九百六十万,一分都没了?”
“也……也不是……”李娟小声说,“车……车还在……房子也装修了……”
“很好。”我点了点头,“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车卖了。那辆新车,卖了凑个十几万,应该没问题。”
“不行!”林辉和李娟异口同声。
“那是我的车!”林辉梗着脖子。
“那是我们家的门面!”李娟附和。
“好。”我没有跟他们争辩,“那就第二个选择。”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
是我来之前,陈阳塞给我的。
“我这里有十万。可以先垫上。剩下的五万,你们自己想办法。”
他们三个的眼睛都亮了。
“但是,”我把纸和笔拍在床头柜上,“写借条。”
“什么?”李娟又尖叫起来,“一家人,写什么借条!你这是趁火打劫!”
“对。”我坦然地承认,“我就是趁火打劫。”
我看着我爸。
“爸,你签,还是不签?”
我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
他看着我,又看看病床上的我妈。
“我签。”他沙哑地说。
他拿起笔,在白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了“借条”两个字。
“我也签。”林辉也走了过来。
李娟气得直跺脚,但没再说什么。
我看着那张写着“今借到林岚拾万元整”的借条,上面有我爸和我哥的签名和手印。
我把它仔细地折好,放进口袋。
然后,我拿出手机,给陈阳发了条微信。
“把钱转过来吧。”
钱很快到账。
我去交了押金。
护士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同情。
大概,这几天我们家的闹剧,她们也看在眼里。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
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
我爸和我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像两尊雕像。
李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没有去看我妈。
我怕看到她那双充满愧疚的眼睛。
我怕自己会心软。
陈阳来了。
他给我带来了晚饭,还给豆豆录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豆豆举着她画的画。
“妈妈,这是我画的你和外婆。外婆生病了,你要照顾好她哦。”
画上,一个大大的太阳下面,两个小人手拉着手。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陈阳把我揽进怀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些天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哭完之后,我觉得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轻了一点。
第二天,我妈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我们一家人,第一次这么整齐地站在一起。
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李娟也来了,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哭过,还是没睡好。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没理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我爸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
林辉则是不停地喝水。
只有我,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我在想,如果手术失败了,会怎么样?
我会后悔吗?
后悔没有早点来?后悔没有对她好一点?
我不知道。
人性真是复杂的东西。
我恨她,但我也怕她死。
终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手术很成功。”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感觉自己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陈阳扶住了我。
我妈被推回了重症监护室,要观察二十四小时。
我们隔着玻璃,看着她安静地躺着。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启了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陈阳包揽了所有家务和照顾豆豆的任务,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我爸和我哥也轮流守在医院。
李娟大概是良心发现,或者是被我吓到了,也开始熬汤送饭,表现得像个贤惠的儿媳。
只是,我们之间,除了讨论我妈的病情,再无别的话。
那张借条,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我们中间。
我妈恢复得不错,几天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
她能开口说话了。
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我正在给她擦脸。
“岚岚……”她叫我,声音虚弱。
“嗯。”我应了一声。
“对不起……”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我给她擦脸的动作顿住了。
这三个字,我等了太久。
久到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但我忍住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好好养病。”
我不想让她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所有的伤害。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那天晚上,我爸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万。是……是把车卖了的钱。”
我愣住了。
“你哥他……同意了?”
“我让他卖的。”我爸的声音很沉,“做错了事,就要认。我们……我们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
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我没有接那张卡。
“这钱,先给妈当后续的治疗费吧。那张借条,等妈出院了再说。”
我爸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点了点头。
“好。”
我妈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
来接她的是我,陈阳,还有我爸。
林辉和李娟没来。
我爸说,他们俩去外地找那个“朋友”了。
能不能把钱追回来,谁也不知道。
车上,我妈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她的手很温暖,但已经不像我记忆中那么有力了。
我们没有回她和我爸那个装修一新的家,而是直接回了我家。
地方小,但干净温馨。
我给她在豆豆的房间里铺了床。
陈阳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我妈看着豆豆,眼睛里全是慈爱。
“豆豆真乖。”
豆豆给她夹了一块鱼。
“外婆,吃鱼,身体好。”
我妈的眼圈又红了。
晚上,我帮我妈洗漱完,扶她躺下。
她拉着我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存单,还有一个小小的金手镯。
“岚岚,这是妈攒的私房钱,一共……一共五万多。还有这个手镯,是你外婆给我的。你……你拿着。”
我看着那个手镯,样式很老旧了,但被摩挲得很光滑。
“你留着吧。”我说。
“不,你拿着。”她固执地把东西塞到我手里,“妈知道,妈对不起你。这钱,你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别再像以前那样省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趴在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哭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她聊了很久。
聊我小时候的趣事,聊我上大学时的窘迫,聊我工作后的艰辛。
那些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或者刻意不去想起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浮现在眼前。
我没有提那九百六十万,她也没有。
我们都默契地回避了那个最伤人的话题。
有些伤疤,揭开了,只会更痛。
不如,就让它留在那里,让时间慢慢去抚平。
我妈在我家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我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一个月。
我们会一起去买菜,一起研究菜谱,一起看电视。
她会给我讲我爸年轻时的糗事,也会听我抱怨工作上的烦恼。
她开始学着理解我的世界,我也开始试着原谅她的过去。
林辉和李娟回来了。
钱,没追回来。
那个“朋友”,人间蒸发了。
他们俩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们来接我妈回家。
我妈看着他们,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临走时,李娟把我拉到一边。
“那十万块……我们会还你的。”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嗯。”我点了点头。
还不还,我已经不在意了。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钱。
送走他们,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陈阳从背后抱住我。
“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
那盆“熊童子”,又长出了几片新的小叶子,毛茸茸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生活,总要继续。
后来,我哥和嫂子把他们那套新装修的房子卖了。
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因为急着出手,卖得比市价低了不少。
他们用卖房的钱,还清了欠我的十万,又还了一些其他的债务,剩下的钱,在我爸妈家附近,租了个小两居。
林辉找了个开货车的活,每天早出晚归。
李娟也收起了她的娇气,在超市找了个收银员的工作。
生活,把他们从云端,狠狠地拽回了地面。
他们很少再联系我。
偶尔,我爸会打电话来,跟我说几句家常。
他说,林辉现在话少了,但人踏实多了。
他说,李娟虽然还是会抱怨,但手上的活没停过。
他说,挺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挺好。
我只知道,那九百六十万,像一场绚丽的烟花,在他们生命里炸响,然后,留下一地狼藉。
而我,这个曾经被排斥在烟花之外的人,却成了那个收拾残局的人。
说没有怨气,是假的。
但生活就是这样。
你无法选择你的出身,也无法选择你的亲人。
你能选择的,只有面对这一切的方式。
去年冬天,我妈又住了一次院。
还是心脏的老毛病。
这次,没等我爸打电话,林辉第一个打给了我。
电话里,他的声音不再慌张,而是很平静。
“姐,妈住院了。你……有空就过来看看吧。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来想办法。”
我去了。
在医院,我看到林辉正蹲在地上,仔细地给我妈擦拭弄脏的鞋子。
李娟在一旁,笨拙地削着苹果。
我爸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那九百六十万,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人的本来面目。
也像一把锤子,砸碎了虚假的幻象,让我们重新学习,如何做一家人。
我走过去,从李娟手里接过苹果。
“我来吧,你削得太厚了。”
李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
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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