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吵得像要把天花板给拆了。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嘶吼,小孩撕心裂肺的哭。
还有噼里啪啦,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闷闷地,一下一下,砸在我心口上。
我抓了一把瓜子,吐掉一颗坏的,又捏起一颗饱满的,用门牙“咔哒”一声嗑开。
真香。
五香的。
周晴冲进来的时候,我刚把瓜子仁和壳利索地分开。
“林蔚!”
她嗓子都劈了,带着哭腔,好像天塌下来的人是她。
我眼皮都懒得抬。
“喊魂呢?”
“你……你还有心情嗑瓜子?”她冲过来,一把夺走我手里的瓜子盘,塑料盘子落在木地板上,没嗑的和嗑了的瓜子洒了一地。
我皱了皱眉。
洁癖犯了。
“周晴,你有病就去治。”
“是你儿子!是你儿子在楼上要跳楼!”她指着天花板,眼泪都飙出来了,“陈峰家的!小杰!他站窗台上了!消防车都来了!”
我“哦”了一声,弯腰去捡地上那把瓜子。
捡起来,吹了吹灰,继续嗑。
周晴像是被我这个动作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林蔚……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把瓜子壳精准地吐进垃圾桶,掀起眼皮看她。
“我哪样了?”
“那是小杰啊!”她快疯了,“就算……就算他是陈峰跟那个女人的孩子,可他也是个孩子啊!他以前还追在你屁股后面喊‘林蔚阿姨’!”
我笑了。
“所以呢?”
“所以你该上去看看!你该去劝劝他!警察都在下面喊话了,没用!陈峰他们两口子都要急疯了!”
“他们急疯了,关我什么事?”我慢悠悠地又嗑开一颗瓜子,“难不成,我去楼上给他喊加油?”
周晴的脸,一瞬间白得像纸。
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简直不是人!”
我没理她。
外面的警笛声越来越刺耳,楼下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苍蝇。
“听说才上小学吧?造孽哦。”
“为了个玩具?现在的孩子真是……”
“不是,听说是他妈骂他了,说他不是东西,跟他那个不要脸的爹一样。”
我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陈峰。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在心里咀嚼过了。
感觉像一块嚼到没味儿的口香糖,早就该吐了。
我和他离婚七年了。
七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不过手里没拿瓜子,拿的是一张B超单。
单子上,是一个小小的孕囊。
我当时想,等他回来,要怎么告诉他这个消息。
是装作不经意地把单子放在茶几上,还是直接跳到他怀里,给他一个惊喜?
我想了很久,久到他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我用的那种清冽的木质香,而是一种甜腻的、廉价的果香。
像一颗烂了一半的桃子。
他很累,衬衫皱巴巴的。
我当时还心疼他,给他倒了水。
他没喝,看着我,眼神躲闪。
“蔚蔚,我们……我们离婚吧。”
我端着水杯的手,稳得不可思议。
我说:“好。”
他好像愣住了,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什么“我对不起你”、“我净身出户”、“她怀孕了,我得负责”,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从大学校园到步入婚姻,我以为我们会是彼此的一生一`。
结果,他成了别人孩子的爹。
“她?”我问。
他低下头,“张月。”
哦,张月。
他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年轻,漂亮,会嗲声嗲气地喊他“陈哥”。
我见过一次,在他们公司的年会上。
她给我敬酒,笑着说:“嫂子真有福气,陈哥这么好的男人都被你找到了。”
当时我还觉得这小姑娘嘴真甜。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我把那张B超单,默默地塞回了口袋里。
我说:“财产分我一半,房子归我,车子归你。”
他像是得了大赦,连连点头,“都给你,都给你,我只要小月。”
看,多伟大的爱情。
我平静地签了字,平静地把他所有的东西打包扔出门外,平静地换了门锁。
然后,我去了医院。
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看着头顶那盏巨大的无影灯,感觉自己像一只等待被解剖的青蛙。
医生说:“放轻松,很快就好。”
很快就好。
是啊,很快就好。
从那天起,我林蔚,再也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了。
周晴还在我耳边哭哭啼啼。
“林蔚,我求你了,你跟我上去看看吧!万一……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那是一条人命啊!”
我把最后一颗瓜子嗑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周晴,你这么圣母,不如去庙里当菩薩,别在我这儿普度众生。”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
楼下,红蓝警灯交错闪烁,映着一张张或好奇、或担忧、或麻木的脸。
消防员铺开了巨大的气垫,像一块笨拙的蓝色豆腐。
我抬头往上看。
七楼的窗台外,果然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穿着蓝色的校服,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囊囊。
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知道,那就是小杰。
陈峰和张月的儿子。
一个在我肚子里那个小小的孕囊刚刚成型时,就已经在他妈妈肚子里耀武扬威的孩子。
他比我的孩子,幸运那么一点点。
至少,他出生了。
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又急又乱。
门被擂得山响。
“林蔚!林蔚你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是陈峰的声音。
七年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有辨识度,只是多了几分中年男人的油腻和仓惶。
周晴吓了一跳,看向我。
我没动,也没说话。
门外的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林蔚!你开门!算我求你了!小杰他……他只想见你!他说你不上去他马上就跳下去!”
周晴的脸色更白了。
她抓住我的胳膊,“他要见你?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我之前倒垃圾时,他跟在我后面,捡走了我掉在地上的一个布丁。
可能是我在楼下小花园看书时,他总是在不远处踢球,球“不小心”滚到我脚边,他怯生生地过来捡。
也可能,是张月又在家里歇斯底里,拿我当靶子,骂我是个不会下蛋的鸡,是个没人要的弃妇,陈峰才会瞎了眼看上我。
小孩子的好奇心,有时候比猫还重。
他大概是想看看,他妈妈口中那个“前妻”,到底长什么样。
门外的拍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陈峰的哀求和张月的咒骂。
“林蔚你这个!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还不够吗?你现在满意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儿子死!”
听听,这颠倒黑白的能力。
我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
陈峰一脸眼泪鼻涕,头发乱得像鸡窝。
张月披头散发,妆都哭花了,眼线晕开,像个女鬼。
真是狼狈的一对。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打开了门。
门外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真的会开门,更没想到我这么平静。
我身上还穿着舒适的棉质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和他们俩的歇斯dî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事?”我靠着门框,淡淡地问。
陈峰“噗通”一声,就要跪下。
我往后退了一步。
“别,我受不起。你这一跪,我还以为你上坟呢。”
陈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张月反应过来,像个炮仗一样冲过来就要抓我的头发。
“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阴魂不散,我们家小杰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侧身躲过,她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我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
“张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怎么阴魂不散了?是我让你男人没本事,养不起家,天天跟你吵架?还是我让你儿子学习不好,被老师请家长?”
“你!”张月气得浑身发抖。
“我什么我?”我往前逼近一步,“你儿子要跳楼,是因为你这个当妈的,天天在家鸡飞狗跳,拿他当出气筒。是你告诉他,他爸有个多好多优秀的前妻,他爸才会瞎了眼娶了你这种货色。是你把成年人的无能和怨恨,全都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
“你胡说!”张月尖叫。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冷笑,“别忘了,这楼里不止住着你们一家。墙,不隔音。”
张月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陈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 greasy and sweaty.
“蔚蔚,别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上去看看小杰,他听你的话,他真的听你的话!”
我甩开他的手,一脸嫌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陈峰,七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他听我的话?我跟他说过超过三句话吗?”
“我……”陈峰语塞。
“你们的儿子,你们自己不去救,跑到我这里来撒泼,是觉得我好欺负,还是觉得我欠你们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们的耳朵里。
“我告诉你们,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相反,是你们,欠我的。”
我指了指我的肚子。
“这里,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陈峰,你还记得吗?”
陈峰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月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
“那孩子,没你儿子命好。他还没来得gip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被他亲爹,亲手扼杀了。”
“因为他爹,要对另一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所以,别来找我。你们的儿子是命,我的儿子就不是吗?你们现在知道心疼了,我儿子的命,谁来疼?”
说完,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清静了。
我靠在门板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原来,我不是真的不在乎。
那些伤疤,只是被我用厚厚的痂盖住了。
轻轻一碰,还是会流血,会疼。
周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住我。
“蔚蔚……”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喝了一口,冰冷的手脚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我没事。”我说。
周晴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吓死我了。”
我扯了扯嘴角,“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狠心,特别冷血?”
周晴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心疼你。”
她抱住我,“蔚蔚,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可为什么,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梦到那个冰冷的手术台,和那盏刺眼的无影灯?
楼上的喧闹还在继续。
但好像,又有了新的变化。
我听到有人在喊:“别激动!孩子!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是谈判专家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的童声,从扩音器里传来,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我……我不要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我……我要林蔚阿姨!我要她当我妈妈!”
整个楼道,死一般的寂静。
连楼下嘈杂的人群,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晴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指了指天花板。
“他……他刚才说什么?”
我没说话。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要我当他妈妈?
这简直是今年最好笑的笑话。
门外,再次响起了擂门声。
这次,是警察。
“林女士,请你开开门!情况紧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林女士,孩子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指名要见你!”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周晴re蹲下来,用力摇晃我的肩膀。
“蔚蔚!你醒醒!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我去告诉那个孩子,别傻了,我不是你妈,你妈是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你爸是那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你是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的结合体?
我去告诉他,你的出生,是建立在另一个孩子死亡的基础上?
我去告诉他,我看到你,就会想起我人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那段日子?
门外的警察还在喊。
“林女士,我们理解你的难处,但是现在人命关天!”
“这是一条生命,请你配合我们!”
人命关天。
又是这四个字。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周晴she紧张地看着我,“蔚蔚,你……你要干什么?”
“我去看看。”我说。
周晴的眼睛亮了,“真的?”
“嗯。”
我打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脸焦急。
看到我,他们明显松了口气。
“林女士,太好了,请你跟我们来。”
陈峰和张月也堵在门口,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世主。
张月甚至想上来拉我的手,被我一个眼神逼退了。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哀求,有嫉妒,还有不甘。
我懒得理会。
我跟着警察往楼上走。
楼梯上站满了人,邻居们探头探脑,看到我,都露出复杂的表情。
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我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七楼的楼道里,挤满了人。
警察,消防员,还有几个像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
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警察走过来,快速地跟我说明情况。
“孩子情绪很激动,不让任何人靠近。我们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就说要见你。”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为难,“他说……他想让你当他妈妈。”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林女士,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唐突,也很为难。但是现在,只有你能让他冷静下来。我们希望你能先顺着他的话说,把他哄下来,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我知道了。”我点头。
我走到那扇敞开的房门前。
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全是摔碎的瓷器和玩具碎片。
张月坐在地上哭,陈峰蹲在她旁边,手足无措。
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吹起地上的纸片。
小杰就站在窗台外那条窄窄的水泥沿上。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下去。
我走过去。
谈判专家给我让开位置,对我点了点头。
我站在窗边,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小杰。”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男孩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挂着泪痕的脸,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他看到我,扁了扁嘴,眼泪又涌了出来。
“林蔚阿姨……”
“我听到了。”我说,“你想让我当你妈妈?”
他用力点头,因为害怕,身体晃了一下,吓得楼下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你站稳。”我命令道。
他果然乖乖地扶住了窗框。
“为什么?”我问,“你自己的妈妈不好吗?”
他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妈妈不好……她天天骂我,骂爸爸……她说爸爸没本事,她说我是个拖油瓶……”
“她还说……还说都是因为林蔚阿姨你,爸爸才不爱我们了……”
“她说你是个,是个坏女人……”
孩子的控诉断断续续,却像一把把小刀子,扎在旁边张月的心上。
她的哭声更大了。
陈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小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祈求。
“可是……可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每次看到我,都会对我笑。上次我摔倒了,你还给了我一颗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一张糖纸。
草莓味的。
我愣住了。
我甚至不记得有这件事。
可能只是某次心情好,随手的一个举动。
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
可他却记住了。
“阿姨,你当我妈妈好不好?我以后会很乖,会好好学习,会帮你干活,我什么都会做……”
他哭着哀求我,“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了……我讨厌他们……”
我沉默了。
我看着他那张哭花了的小脸,看着他眼睛里的孺慕和依赖。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酸,很胀。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小杰,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你是我爸爸的前妻。”
“对。”我说,“我是你爸爸不要的女人。你妈妈,是抢走我丈夫的女人。而你……”
我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你的出生,意味着我的孩子,必须死。”
小杰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也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我会对一个孩子,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周晴在后面用力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别说了。
陈峰和张月更是面如死灰。
我没有停。
我看着小杰,继续说:
“你让我当你妈妈,是想让我每天看着你这张脸,时时刻刻提醒我,我的丈夫是怎么背叛我的,我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你觉得,我会爱你吗?”
“小杰,我不会爱你。我甚至……有点讨厌你。”
“因为你活着,就证明了我的失败和愚蠢。”
男孩的身体开始发抖,抖得像风中的一片叶子。
他看着我,眼神从祈求,变成了绝望,最后,变成了空洞。
“所以……所以你也讨厌我……你也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
他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原来……没有人要我……”
他松开了扶着窗框的手,身体往后一仰——
“不要!”
张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昏了过去。
陈峰想扑过去,被警察死死拉住。
楼下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杰的身体在半空中顿住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在了窗户上。
“那是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是我们上一辈的烂账。”
“陈峰没本事,张月没脑子,我……我当年眼瞎。这是我们三个人的错。”
“跟你,一个七岁的孩子,有半毛钱关系吗?”
“你凭什么,要用你的命,来替我们这些混蛋大人买单?”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你听着,小杰。”
“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不是你爸妈吵架的工具,更不是我痛苦回忆的证明。”
“你就是你,你叫小杰。”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有权利哭,有权利闹,有权利讨厌你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但是,你没有权利,这么轻易地结束它。”
“因为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他们的,更不是我的。”
“他们欠我的,我迟早会自己讨回来。用不着你拿命来还。”
“现在,把你的手给我。自己走回来。”
我朝他伸出了手。
我的手很稳,掌心向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窗台上的那个男孩。
风吹起我的头发,有些乱。
小杰看着我,空洞的眼睛里,好像重新燃起了一点点光。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脚下十几层楼的高度。
他犹豫了。
我知道,他还在害怕。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
“你不是想要一颗糖吗?”
“你回来,我给你买一整罐。草莓味的,橘子味的,你想要什么味的,都有。”
“你不是说,想让我当你妈妈吗?”
“那你更要回来。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话,像是有什么魔力。
他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绝望的眼泪。
他慢慢地,试探性地,把他的小手,伸向了我。
冰凉的,小小的,还在微微颤抖。
我一把抓住。
很用力。
“抓紧了。”我说。
然后,我一用力,把他从窗台外,拽了回来。
他扑进我怀里,身体软得像一滩泥。
然后,他放声大哭。
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七年所有的委屈、害怕和不安,都哭出来。
我抱着他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僵硬地站着。
我没有拍他的背,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我只是站着,任由他哭。
直到警察和医护人员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我怀里接过去。
陈峰也冲了过来,想抱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哭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我别过头,没再看他。
我对那个负责人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是陈峰语无伦次的感谢,是周晴担忧的呼喊,还有那个孩子越来越远的哭声。
我都没有理会。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我的小窝,关上门,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我走下楼。
楼梯上的人群自动给我让开一条路。
那些看我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复杂。
我不在乎。
回到家,我反锁上门,整个人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很安静。
地上还是一片狼藉。
我嗑的瓜子,周晴洒的瓜子,还有我摔碎的水杯。
我看着那堆碎片,忽然觉得很刺眼。
我拿起扫帚和簸箕,一点一点,把它们全都扫了起来。
连最细小的玻璃渣,都没有放过。
扫干净,倒进垃圾桶。
然后,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站在热水下。
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也好像冲刷着我的灵魂。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小杰那张挂着泪痕的脸。
是他伸向我的那只冰凉的小手。
是我自己说出的那些话。
“他们欠我的,用不着你拿命来还。”
我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斩钉截铁。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还是没能完全放下。
如果真的放下了,我又怎么会说出那番话?
我只是……学会了和那段过去和平共处。
把它打包好,塞进心里最深的角落,贴上封条,假装它不存在。
可是今天,那个叫小杰的孩子,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把那个箱子给撬开了。
把里面所有的腐烂和不堪,都暴露在阳光下。
我洗了很久。
久到皮肤都有些发皱。
出来的时候,周晴在客厅里等我。
她已经把地拖干净了,还给我煮了一碗姜茶。
“喝点吧,暖暖身子。”
我接过来,捧在手里。
“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她在我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蔚蔚,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讨厌那个孩子?”
我喝了一口姜茶,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嗯。”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因为……”我看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有些模糊,“因为我讨厌他,但我不希望他死。”
这不矛盾。
讨厌,是一种情绪。
而尊重生命,是一种选择。
“更何况,”我抬起头,看着周晴,“我不想让他死在我的楼上。晦气。”
周晴被我逗笑了,眼泪还挂在眼角。
“你啊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他说的,想让你当他妈妈……”
“童言无忌。”我打断她,“小孩子一时冲动说的话,你也信?”
“可是……”
“没有可是。”我把姜茶一饮而尽,“周晴," I said, "Don't you think my life is messy enough?"
周晴不说话了。
是啊,够乱了。
一个失败的婚姻,一个失去的孩子,一个纠缠不清的前夫,还有一个突然冒出来、指名要我当妈的“便宜儿子”。
这简直可以写成一部八点档的狗血剧。
而我,只想当个平平无奇的观众,嗑着瓜子,看着别人的热闹。
我不想当主角。
一点也不想。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
出乎意料的平静。
陈峰和张月没有再来找我。
楼上也没有再传来吵架的声音。
好像那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每天早上,去楼下自己开的小甜品店里忙活。
烤蛋糕,做布丁,煮奶茶。
下午,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看书,或者刷刷手机。
晚上,关了店门,回家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
这样的日子,平静,规律,甚至有些乏味。
但我很满足。
这是我花了七年时间,一点一点,为自己搭建起来的避风港。
周晴来过几次。
她告诉我,小杰被送去他外婆家了,据说要在那边住一段时间。
张月被吓得不轻,病了一场。
陈峰请了好几天假,在医院照顾她。
“听说,他们俩准备去看心理医生了。”周晴说,“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我“嗯”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我正准备关店门。
门口来了一个人。
是陈峰。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眼窝深陷。
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门口,局促不安。
“蔚蔚。”
我没让他进来,就隔着玻璃门看着他。
“有事?”
“我……我是来谢谢你的。”他把果篮递过来,“那天……谢谢你救了小杰。”
我没接。
“不用谢我。我说了,我只是不想他死在我家楼上。”
陈峰的脸上一阵尴尬。
他把果篮放在门口的台阶上。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还有……对不起。”
我挑了挑眉。
这句“对不起”,迟到了七年。
“对不起什么?”我明知故问,“对不起你婚内出轨,还是对不起你让我打掉了孩子?”
陈峰的脸瞬间涨红了,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都……都对不起。”
“蔚蔚,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年,我……我过得也不好。”
“张月她……脾气越来越差,我们天天吵架。公司效益不好,我的压力也很大……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我没有……”
“没有如果。”我冷冷地打断他,“陈峰,收起你那套可怜兮兮的样子。你过得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你今天来,如果是为了跟我卖惨,博取同情,那你来错地方了。”
“我不是圣母,不会因为你过得惨,就原谅你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
“路是你自己选的。跪着,你也得走完。”
陈峰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怎么是这副德行?
是我眼瞎,还是时间把他变成这样的?
“回去吧。”我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说完,我拉下了卷帘门。
“哐当”一声,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那个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不恨了。
真的不恨了。
因为他已经不配了。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拆开,里面是一个画框。
画上,是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正在笑着给一个小男孩递糖。
女人的脸画得很模糊,但那条围裙,我认得。是我店里用的那条。
小男孩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谢谢。
旁边,还画了一颗小小的草莓。
是小杰的画。
我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挂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有熟客问我:“林老板,这画谁画的啊?挺可爱的。”
我笑了笑,说:“一个朋友送的。”
又过了几个月,天气渐渐转凉。
我的生活依旧平静如水。
那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我正在研究新的甜品配方。
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头也没抬,“欢迎光临。”
“阿姨。”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我抬起头,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穿着干净的校服。
是小杰。
他瘦了点,也黑了点,但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他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看起来很朴实,应该是他外婆。
“林老板,你好。”女人有些局促地对我笑了笑,“我们家小杰,说想来看看你。”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
“你好。”
小杰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外婆推了推他,“你不是有话要跟林阿姨说吗?”
他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
“阿姨……我……我数学考了一百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卷子,递给我。
鲜红的“100”,很显眼。
我接过来,看了看。
“挺厉害的。”我说。
他好像受到了鼓舞,眼睛亮了亮。
“我……我以后都会好好学习的。”
“嗯。”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是一颗糖。
阿尔卑斯的,草莓味。
“这个……给你。”
我看着他手心里那颗小小的糖,忽然就笑了。
我伸手接过。
“谢谢。”
他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外婆在一旁看着,也欣慰地笑了。
“林老板,真是太谢谢你了。这孩子现在懂事多了,也愿意跟我们说话了。”
“不用谢我。”我说,“是他自己想通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全家都感激你。”女人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要塞给我。
我连忙推辞。
“这我不能要。”
“你拿着,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真的不用。”我态度坚决,“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在我店里买块蛋糕吧。”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好好,买!”
她带着小杰在店里转了一圈,挑了一块提拉米su。
付钱的时候,小杰小声对我说:“阿姨,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我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点了点头。
“可以。不过,要带着一百分的卷子来。”
他用力点头,眼睛笑得像月牙。
“一定!”
送走他们,我把那颗糖,放进了收银台的抽屉里。
抽屉里,还放着那张画。
我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小杰真的隔三差五就带着他的卷子来。
有时候是数学,有时候是语文。
不一定都是一百分,但看得出来,他很努力。
每次来,他都会给我带一颗糖。
各种口味的。
然后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写作业。
等我忙完了,他会凑过来,跟我说一些学校里的趣事。
比如他们班哪个男生又被罚站了,哪个女生收到了情书。
我 většinou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
但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说得眉飞色舞。
有时候,周晴来店里,看到他,就会打趣我。
“可以啊林蔚,都快成专业课后辅导老师了。”
我白她一眼,“就你话多。”
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好像并没有那么排斥。
我发现,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下午,那个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习惯了收银台的抽屉里,糖果越攒越多。
我甚至,开始期待他来。
期待他跟我分享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种感觉很陌生,让我有些不安。
我害怕这种羁绊。
害怕再次付出感情,然后再次被伤害。
所以,我始终和他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对他好,给他买好吃的,给他辅导功课。
但我从不问他家里的事。
不问陈峰,也不问张月。
他也很有默契地,从不提起。
我们之间,好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那天。
他拿着一张九十五分的数学卷子来找我,一脸沮丧。
“阿姨,我这次没考好。”
我拿过来看了看,是一道应用题做错了。
“没事,下次努力就行了。”我安慰他。
他还是不开心,低着头,情绪很低落。
“怎么了?跟同学吵架了?”我问。
他摇了摇头。
“那是……家里又出事了?”我试探性地问。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我愣住了。
“他们天天吵架……妈妈说,她受不了了,她要带我走。”
“可是我不想走……我走了,就见不到阿姨你了。”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心里一瞬间五味杂陈。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段建立在背叛和算计上的婚姻,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他?我有什么资格?
我甚至,心里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看,报应来了。
可是,看着他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我又觉得于心不忍。
大人造的孽,为什么要让孩子来承受?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他有身体接触。
他的头发软软的。
“小杰,这是他们大人的决定,你改变不了。”
“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他们怎么样,你都是他们的孩子,他们都爱你。”
我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阿姨,你……你会要我吗?”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和那天在窗台上,一模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小杰,我不是你妈妈,我代替不了她。”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但是,”我话锋一转,“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一个可以跟你说心里话,可以给你买糖吃,可以帮你辅导功gong课的朋友。”
“你愿意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
“朋友?”
“对,朋友。”我朝他笑了笑,“我叫林蔚,你呢?”
他看着我的笑容,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叫陈杰。”
“你好,陈杰。”我朝他伸出手。
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小手,和我握了握。
“你好,林蔚。”
那天之后,我们成了“朋友”。
他还是叫我“阿姨”,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陈峰和张月最终还是离婚了。
过程闹得很难看,为了财产和孩子的抚养权,差点对簿公堂。
最后,房子判给了张月,孩子归陈峰。
张月拿了钱,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城市。
据说,是回老家了。
她走之前,没有再见小杰一面。
陈峰一个大男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很快就焦头烂额。
他开始频繁地加班,出差。
小杰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
他来我店里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甚至会待到我关店,然后我把他送回家。
我看着他一个人守着那个冷冰冰的、空荡荡的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几次,我差点就开口说:“要不,你今晚住我这儿吧。”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害怕。
我怕自己越陷越深。
我怕自己会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我怕自己会爱上他。
爱,太疼了。
我不想再试一次。
直到那次,他发高烧。
陈峰正好出差了,电话也打不通。
他一个人在家,烧得迷迷糊糊,给我打了电话。
声音又轻又弱。
“阿姨……我难受……”
我心一下就揪紧了。
我什么都没想,立刻关了店门,冲上楼。
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他躺在沙发上,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
我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我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医院跑。
他小小的身体趴在我背上,很轻,却又很重。
他把头埋在我脖子里,喃喃地说胡话。
“妈妈……别走……”
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在医院里,挂号,看医生,打点滴。
我忙前忙后,像个真正的母亲。
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烧退了些,他睡着了。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温热的,柔软的。
我忽然想起,我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他还在,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会不会,也长得这么可爱?
我的心,疼得像要裂开。
那一刻,我终于承认。
我输了。
我输给了这个孩子。
输给了他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
输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阿姨”。
输给了我自己心里,那份无法割舍的母性。
我爱上他了。
这个我曾经最讨厌、最不想见到的孩子。
我爱上他了。
小杰出院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陈峰打了电话。
“我们谈谈。”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看起来更憔悴了,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蔚蔚,谢谢你。这次又多亏你了。”他一坐下就说。
“不用谢我。”我开门见山,“陈峰,我要小杰的抚养权。”
他愣住了,手里的咖啡勺“当”地一声掉在杯子里。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小杰。”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把他给我,我给你五十万。”
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陈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蔚蔚,你……你没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他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说,“你就说,你给不给。”
他又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权衡。
一边,是一个他已经无力照顾的儿子。
另一边,是五十万,和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并不难。
果然,他点了点头。
“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钱……我不要。”
“就当是……我替我们俩,还你当年的债。”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感激。
债?
一条命,五十万就想还清吗?
太便宜他了。
但是,我没再说什么。
我只想快点办完手续,快点把小杰接到我身边。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们很快就办好了所有的法律手续。
小杰的户口,落在了我的名下。
他的名字,也改了。
林望。
我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希望。
也希望他,能永远向前看。
接他回家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
他站在我小小的甜品店里,看着墙上那幅画,笑得很开心。
“阿姨,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嗯。”我摸了摸他的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那……我以后该叫你什么?”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蹲下来,和他平视。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个曾经遍体鳞傷,如今终于可以坦然微笑的自己。
我笑了。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然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把头埋在我怀里,用很轻很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喊了一声:
“妈妈。”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幸福。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手术台。
无影灯依旧刺眼。
但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挡在我面前。
他朝我伸出手,笑得像个小太阳。
他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我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出了那间冰冷的房间。
外面,阳光正好。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林望就睡在我身边,呼吸均匀。
我侧过身,看着他。
然后,我笑了。
拿起手机,我给周晴发了条信息。
“我疯了。”
她秒回。
“欢迎来到疯子的世界。”
我看着窗外,楼下的小花园里,有晨练的老人,有遛狗的年轻人,有嬉笑打闹的孩子。
人间烟火,如此真实。
我低头,在林望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真好。
我的世界,也终于有了烟火气。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