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他拿到了人生第一张身份证，出狱当天就去找了检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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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荣耀是在30岁出狱时，才终于拿到了自己人生第一张身份证。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黑户”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在监狱里服刑时，尽管王荣耀表现良好，也因为“身份不明”无法减刑，为何王荣耀会一直没有身份证？检察官又是如何帮他解决身份“难题”？

没有身份证，他是“黑户”罪犯

入狱那年，王荣耀才21岁。入狱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街头流浪，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2016年9月，他因犯抢劫罪、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入狱后，王荣耀表现不错，还获得了一次减刑机会。2019年7月31日，湖南省岳阳市中级法院裁定对王荣耀减刑六个月，刑期至2026年5月4日止。

2023年2月，岳阳市荆剑地区检察院驻岳阳监狱检察室在对岳阳监狱开展日常检察过程中，发现王荣耀服刑期间认罪悔罪，认真遵守监规，积极参加教育改造和劳动改造，但自2019年以后监狱一直未对其提请减刑。“为什么2019年可以减刑，之后监狱就不再提请了呢？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带着疑问，驻所检察官邵伯森询问了监管民警以及王荣耀本人。

“入监后，王荣耀改造表现较好，所以在2019年被裁定减刑六个月。但是，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发布《关于加强减刑、假释案件实质化审理的意见》，将查明罪犯身份信息作为提请减刑、假释的前提条件。一直以来，王荣耀声称自己从未办理过户籍登记，我们无法核实他自报信息的真伪。”监狱民警表示，王荣耀的表现是稳定的，但因其“身份不明”，为避免“三假”（假姓名、假住址、假身份）罪犯减刑、假释，所以监狱未再次对其提请减刑。

王荣耀为什么从未办理过户籍登记呢？“我出生在云南省广南县的大山里，父母没有给我办理过户籍登记。我一两岁时，我母亲改嫁到湖南省平江县，把我也一起带走了。”王荣耀告诉检察官，民警和他解释过不能提请减刑的原因，他都明白，自己确实没有进行过户籍登记，不怨别人。

邵伯森告诉《方圆》记者，王荣耀虽然对减刑不抱希望，但他却迫切需要一种肯定，需要有人确认他说的是真话，没有撒谎。

检察官决定对王荣耀身份问题作进一步的调查。

找到真实身份

围绕王荣耀的真实身份和身份不明原因，荆剑地区检察院对王荣耀的档案材料进行了全面审查，终于在一份入监登记表中发现了新的线索。

这份入监登记表填写了王荣耀母亲李小花的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服刑期间的亲情电话记录也显示，王荣耀和李小花打过亲情电话。

很快，李小花找到了，王荣耀的人生轨迹也逐渐清晰起来。原来，王荣耀出生于云南省广南县某村，他出生时，母亲和父亲还未办理结婚登记。当时，作为长期生活在农村的农家妇女，李小花本人也没有进行过户籍登记。因此，王荣耀出生后，其父母既没有给他办理出生证明，也没有给他登记户籍。

1996年，李小花与丈夫感情破裂，她带着刚满1岁的王荣耀来到湖南省平江县与现任丈夫生活。2006年，以挂靠亲属的方式，李小花在云南省广南县进行了初次户籍登记，后将户籍迁至湖南省平江县。她也曾带王荣耀回云南省广南县办理过户籍登记，但因缺乏证明材料未能办成。于是，王荣耀一直都是“黑户”的状态。

“除了和其母亲李小花进行调查核实外，我们也与李小花的现任丈夫、相关亲属等进行了电话走访，证明王荣耀讲的大概率是真的，但还需要通过技术手段进一步确认。”现已退休的成扬滨，曾是岳阳市荆剑地区检察院的一名检察官，也参与了王荣耀案件的办理。

如今回忆起这个案子，成扬滨还是很感慨：“李小花是文盲，身体不好，也没有工作，家庭经济也十分困难。”考虑到王荣耀服刑人员身份和李小花家庭经济条件困难等因素，2023年2月14日，荆剑地区检察院出资，委托具有鉴定资质的司法鉴定机构采集王荣耀及李小花生物学标本进行亲子鉴定。2月20日，鉴定意见显示，王荣耀和李小花确系母子亲缘关系。

依法启动减刑程序

亲子鉴定意见证明了王荣耀和李小花是母子亲缘关系，也证明了王荣耀并没有故意隐瞒真实身份，他之前的相关陈述也都是真实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三条规定，凡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人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法》第四条规定，父母双方或一方为中国公民，本人出生在中国，具有中国国籍。王荣耀和李小花血缘关系明确，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应当享有我国公民应有的权利和义务。

“没有办理户籍登记证明，不是他的错，不能简单地将其归为‘身份不明’。”参与王荣耀案件办理的荆剑地区检察院副检察长陈唯告诉《方圆》记者，王荣耀的情况，并不属于“在刑罚执行期间不真心悔罪，仍不讲真实姓名、住址，且无法调查核实清楚”情形，因此，不能以此为由，对其不予减刑、假释等。

《方圆》记者了解到，在调查王荣耀真实身份的同时，荆剑地区检察院对王荣耀服刑期间的现实表现也进行了全面了解。检察官通过查阅考核记录、获得表扬情况以及询问监管民警、同监区罪犯等，查明王荣耀自2019年减刑以后认罪服法，遵守监规，服从管教，多次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确有悔改表现，符合减刑提请条件。

2023年2月20日，荆剑地区检察院向岳阳监狱书面建议对王荣耀依法启动减刑程序。3月24日，岳阳监狱以18个“0”临时编号替代公民身份号码向岳阳市中级法院提请对王荣耀予以减刑五个月。4月13日，法院对王荣耀减刑案开庭审理，于同年4月26日裁定减刑五个月。

监狱里，他获得了公民身份号码

在积极推动王荣耀减刑提请的过程中，办案检察官与王荣耀进行了多次谈话，对王荣耀的情况有了进一步了解。“谈话过程中，王荣耀觉得因为他并非继父的亲生儿子，所以家中才一直没有给他办理户籍登记，父母对他的死活也不上心，所以，他对家庭的怨气比较明显。”邵伯森告诉《方圆》记者。

王荣耀曾告诉检察官，有一段时间，他在工厂当学徒，学得很认真，师父也比较看重他。但是，在要办理正式入职手续时，因为没有身份证，他无法入职，只好离开。他说，自己是“逃”走的，因为不想跟人解释为什么没有身份证。户籍一事，成了他心里不能触摸的痛。

在检察官看来，王荣耀走上犯罪的道路，除与其自身性格偏激、缺少家庭关爱等因素有关外，或许也与其从小没有身份户籍有关。因为缺乏身份证明，他无法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等他刑满释放后，没有身份户籍，依然会寸步难行，无法顺利回归社会。”邵伯森告诉《方圆》记者，检察机关决定帮助王荣耀办理户籍登记。

为此，荆剑地区检察院多次与广南县公安机关联系，也争取到了王荣耀亲属的配合和接受，同意接收其到出生地广南县落户。

2023年3月27日，荆剑地区检察院联合岳阳监狱远赴云南省广南县，于4月3日成功为王荣耀办理了户籍登记，让其获得了公民身份号码。

时至今日，邵伯森手机里依然保存着他们前往广南县为王荣耀办理户籍登记的一段视频：大山深处，雾气萦绕，车辆稳稳地向前行驶着。“从乡里到村里，还要将近2个小时的路程，交通十分不便。但事情进展顺利，在当地公安机关、村干部、村民等的支持下，我们很快办理好了王荣耀的户籍登记。”邵伯森如是说道。

再获减刑，迎接新生

自案件办理以来，荆剑地区检察院持续跟踪王荣耀服刑表现情况。经了解，王荣耀在监狱内改造表现更有了显著提高，多次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并主动要求参加监狱组织的现身说法活动。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社会心理学博士、郑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杨曦看来，身份的确立，是重建自我价值的基石。“‘身份’有着非常强的重塑力量，能够对人产生深层的积极心理暗示。获得身份，意味着被‘看见’。而这种被‘看见’的感觉，会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一个人向上向善。”杨曦告诉《方圆》记者，从“被遗忘”到“有身份”，绝不仅仅是一张纸、一串号码的变化，它是一个罪犯被重新纳入社会共同体，重塑自我、燃起生活希望的庄严仪式。

检察官也多次深入监区对王荣耀进行谈话教育，使其深刻认识到了自身的错误，也理解了生母的难处。慢慢地，王荣耀与家庭的关系有了较大改善，亲情电话、探视会见次数有了明显增加。以前，他不愿和家人有太多沟通，10分钟的亲情电话，聊三五分钟后，便无话可说。后来，他不仅会关心母亲的近况，还会在电话里主动询问继父、弟弟的近况，亲情关系得到了有效弥合。

2025年5月，王荣耀再次获得六个月减刑，并已于6月份刑满释放。刑满释放的当天，王荣耀去了检察院，当面向检察官表示感谢：“以前，我都是用别人的身份证买车票，这一次，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证买车票了！”临走前，王荣耀告诉检察官，他今后一定会好好做人，过好自己的生活。

检察官说，这起案件的办理，体现了检察机关依法履职和办案中追求“三个效果”的有机统一，更通过赋予一个公民身份号码，向我们所有人揭示了一个朴素而伟大的真理：无论一个人身处何种境地，其尊严与权利都不可剥夺。而法治的光芒，应该也必须照进每一个这样的角落。

出狱前，王荣耀曾经想过改名字，“都来坐牢了，还有什么‘荣耀’的呢？”但出狱后，王荣耀还是没有改，因为他已经将检察官的话牢记于心：一个人是否荣耀，不在于名字，而在于行为，接下来的路，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走。

（文中王荣耀、李小花均为化名。本文有删减，更多内容请关注《方圆》10月下期）

本文杂志原标题：《“黑户”罪犯终于有了公民身份信息》

记者丨孙风娟

检察日报记者丨张吟丰

通讯员丨陈泓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