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B超探头在我小腹上冰凉地滑动时,我的心跳得像一面被疯敲的鼓。我死死盯着旁边那台黑白屏幕,上面闪烁的雪花点像我混乱的思绪,什么也看不清。我今年四十五岁了,月事停了两个月,浑身燥热,盗汗,我以为是更年期提前报到,是身体在对我前半生的求子无果,发出的最后通牒。
“医生,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声音发颤,抓紧了身边老周的手。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布满老茧,却给了我无尽的安宁。
老周今年五十九了,比我大十四岁。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别怕,有我呢。不管什么结果,我们都一起担着。”
医生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扶了扶眼镜,忽然笑了,指着屏幕说:“大姐,你紧张什么呀?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她移动探头,屏幕上两个小小的孕囊清晰地显现出来,“是两个!双胞胎!发育得都挺好,都有胎心搏动了。”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双胞胎?我?一个被前夫家指着鼻子骂了十年“不下蛋的鸡”的女人,一个因为生不出孩子而在四十三岁那年净身出户的女人,一个已经对生育这件事彻底绝望,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的女人,竟然在四十五岁的高龄,怀上了双胞胎?
我猛地转过头,看着老周。他那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个在单位当了一辈子老好人,退休后侍花弄草,连说话都慢条斯理的男人,此刻激动得像个孩子,攥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真的?真的啊?我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我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决堤了。这眼泪里,有震惊,有喜悦,更有无尽的委屈和心酸。为了“孩子”这两个字,我前半生所有的痛苦、挣扎和屈辱,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飞速闪过。
我和前夫林伟是自由恋爱,我们都在县城的事业单位上班,是旁人眼里的金童玉女。结婚头两年,我们过得很甜蜜,以为孩子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可一年,两年,五年过去,我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我们生活的小县城,是个典型的熟人社会,东家长西家短,传得比风还快。很快,关于我“生不出”的闲言碎语就飘进了婆婆的耳朵里。
婆婆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林伟是她唯一的儿子。从那时起,我们家的气氛就变了。饭桌上,婆婆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起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谁家的姑娘又怀了二胎。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密密麻麻,不见血,却疼得钻心。
一开始,林伟还会护着我,说:“妈,我们还年轻,不着急。”可日子久了,尤其是在他那些发小、同事一个个都抱上孩子之后,他的沉默就越来越多。我们开始跑医院,市里的,省里的,有名的专家号挂了无数。检查结果出来,问题在我身上,输卵管堵塞,受孕几率极低。
那张诊断书,像一张判决书,宣判了我婚姻的死刑。
从那天起,我成了家里的罪人。婆婆不再是冷嘲热讽,而是指桑骂槐。我做的饭咸了淡了,地没拖干净,都成了她发作的理由。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连个香火都续不上,还能干点啥?”而林伟,我曾经以为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丈夫,选择了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他要么借口加班晚归,要么就和朋友出去喝酒,把我和他母亲的战场留在家里。
我喝了数不清的中药,那种又苦又涩的药汁,我喝到反胃,喝到闻着味儿就想吐。我还尝试过做试管,那种打针取卵的痛苦,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可两次都失败了。第二次失败后,我从医院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林伟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算了吧,别折腾了,都是命。”
他的语气里没有心疼,只有认命和疲惫。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们之间,完了。不是因为没有孩子,而是因为没有爱了。他不再是那个愿意和我共同承担风雨的伴侣,我只是他延续香火任务里,一个失败的工具。
离婚是我提的。婆婆欣喜若狂,林伟没有挽留。我们没有财产纠纷,房子是他们家的婚前财产,我什么都没要,拖着一个行李箱,像十多年前刚来这个县城时一样,离开了那个我付出了十年青春的家。办完手续那天,林伟看着我,眼里有些许愧疚,他说:“对不起,苏晴。我要是不孝,我妈能跟我闹一辈子。”
我笑了,觉得无比讽刺。为了他所谓的“孝”,就可以牺牲掉我们的婚姻,牺牲掉我。我平静地对他说:“林伟,你不欠我什么。你只是不够爱我。祝你早日找到能为你生儿子的女人。”
离婚后的日子,是灰暗的。在小县城,一个四十三岁、因为不能生育而被离婚的女人,是所有流言蜚语的中心。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我换了工作,租了个小房子,尽量减少社交,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一个人,平平淡淡,孤独终老。
遇见老周,是个意外。他是我们单位一个退休老领导的朋友,一次偶然的聚会上认识的。老周姓周,叫周建国,大家都喊他老周。他是个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妻子前些年因病去世了,一个女儿也远嫁到了外省。他一个人过日子,养花,练字,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温和、儒雅。他说话不疾不徐,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善意的微笑。我们聊得很投机,从诗词歌赋聊到家长里短。他从不问我的过去,只是静静地听我说。在他面前,我感觉很放松,那些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
后来,他开始约我散步,去公园,去江边。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他会给我带他自己种的蔬菜,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熬好一锅热腾腾的粥送到我楼下。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年轻人的轰轰烈烈,更像是两棵在风雨中飘摇了半生的树,慢慢地靠近,用彼此的枝叶相互取暖。
是他向我求的婚。在一个夕阳很好的傍晚,我们在江边散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苏晴,我知道你受过伤,也知道你心里有顾虑。我这个年纪了,不求别的,就想找个能说说话、能一起吃顿热饭的伴儿。我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我能保证,往后的日子,没人再让你受委屈。我们搭个伴,好不好?”
他一句话都没提孩子的事。他知道那是我心底最深的伤疤。他只是想找一个“伴儿”。
我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头发,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恳切,我哭了。我点点头,说:“好。”
我们领了证,没有办酒席,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吃了顿饭。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温水,却是我前半生从未体会过的安稳和幸福。老周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肠胃不好,他学着给我做各种养胃的汤;我冬天手脚冰凉,他会提前给我灌好热水袋。我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散步看夕阳,他练字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书。家里总是干干净净,充满了烟火气。
我以为,这就是我人生的结局了。虽然没有孩子是一种遗憾,但能有这样一个人陪我走完后半生,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甚至做好了和他一起去养老院的准备。
当医生说出“双胞胎”三个字时,我才会那么失态。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像一个我连做梦都不敢做的美梦。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老周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慢点,慢点走。”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稀世珍宝。回到家,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坐好,自己冲进厨房,手忙脚乱地要给我做营养餐,结果把盐当成了糖。看着他笨拙又可爱的样子,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我们的小圈子里传开了。朋友们都为我们高兴,说这是老天开眼,好人有好报。也少不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我命好,二婚还能捡到宝;也有人酸溜溜地说,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两说呢。对于这些,我都不在乎。老周告诉我:“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你什么都别想,安心养胎,天大的事有我顶着。”
怀孕的过程很辛苦。高龄产妇加上双胞胎,我的孕期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吐什么。老周心疼得不行,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只要我能吃下一口,他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包揽了所有家务,每天给我按摩浮肿的双腿,晚上我睡不着,他就给我念他喜欢的诗。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每一次胎动,都让我们俩激动不已。我们一起去买婴儿用品,看着那些小小的衣服、小小的奶瓶,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有一次,我在菜市场,竟然碰到了林伟和他现在的妻子。他妻子很年轻,抱着一个看起来一岁多的男孩。那个男孩,眉眼间和林伟有几分相像。他们也看到了我,林伟的表情有些尴尬,他身边的女人则用一种审视和带点炫耀的目光打量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以为我心里会有一丝波澜,会难过,会嫉妒。但奇怪的是,我内心一片平静。我甚至能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林伟愣了一下,也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匆匆推着他妻子走了。
我抚摸着我的肚子,感受着里面两个小生命的律动。我忽然明白了,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一个孩子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女人了。我现在拥有的,是踏踏实实的幸福,是一个真心爱我、疼我的人,是即将到来的两个新生命。过去的一切,真的就像老周说的,都过去了。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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