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剥一粒五香瓜子。
“姜岚!你还坐得住!”
她的嗓门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那间堆满布料和旧衣服的小铺子里来回拉扯。
我没抬头,手指熟练地一捏,瓜子壳应声而裂,露出饱满的仁。
“天塌下来了?”我问,把瓜子仁丢进嘴里,咸香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林薇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瓜子,“你儿子!陈硕!在咱们楼顶上要跳楼!”
我的手指顿了一下。
就一下。
然后,我伸出手,从桌上的塑料袋里又捏起一粒瓜子。
“哦。”
我说。
“哦?你就一个哦?”林薇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烧着两簇我看不懂的火。
“不然呢?”我看着她,“我冲上去,抱着他一起跳?”
“你……你这个当妈的!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她气得在原地打转,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懒得理她,继续慢悠悠地剥我的瓜子。
“咔哒。”
清脆的一声。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吵了。
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撕开这个夏日午后黏腻的空气。
人群的嘈杂声,像一锅烧开了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这间小小的裁缝铺,就在这栋老旧居民楼的一楼。
楼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像直接发生在我头顶。
“姜岚!你听见没有!警察都来了!你快上去看看啊!”林薇快急哭了,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摇晃。
我被她晃得有点烦。
“看什么?”我终于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看他跳得姿势优不优美?还是看他掉下来的时候,能不能砸中那辆新来的宝马?”
林薇被我的话噎住了。
她张着嘴,满脸的不可置信,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你疯了……姜岚,你真的疯了……”她喃喃自语,松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
我没疯。
我清醒得很。
我只是累了。
就像一台运转了二十年、零件全部磨损生锈的机器,终于在今天,彻底停摆了。
我又剥开一粒瓜子,把壳精准地吐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林薇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恐惧。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就往外冲。
“你不去我去!”
她嘶喊着,身影消失在门口那片刺眼的阳光里。
铺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咔哒、咔哒”的,我剥瓜子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规律得像老式挂钟的钟摆。
我能想象出楼顶的画面。
陈硕,我那个二十岁的儿子,站在七楼的边缘。
风吹着他那件花了几千块买来的、印着奇怪字母的T恤。
他的头发染成了奶奶灰,在阳光下有点刺眼。
他会哭,会闹,会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些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豪言壮语。
或者,更可能的是,他在喊一个名字。
“小雅!”
对,就是这个名字。
我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为了那个叫小雅的女孩,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偷家里的钱是小事。
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是常事。
为了给她买一个最新款的手机,背上一身网贷,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次,是为什么呢?
我猜,大概是欠的钱又还不上了,人家要上门了。
或者,是那个叫小雅的女孩,又看上了什么新的奢侈品。
而我,他那个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的妈,终于明确地告诉他,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所以,他就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演给谁看呢?
演给我看。
用他自己的命,来逼我。
真是……好孝顺的儿子啊。
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间铺子,是我和我前夫离婚后,用全部的积蓄盘下来的。
十几平米,冬冷夏热。
一台老旧的缝纫机,嗡嗡嗡地响了十几年。
我就是靠着这台缝纫机,一针一线,把他拉扯大的。
我给他买最好的奶粉,给他报最贵的补习班,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让他看起来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我以为,我能给他我所能给的全部,他就能长成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人。
我错了。
错得离谱。
第一次发现他偷钱,是他上初二的时候。
我放在抽屉里的两百块钱不见了。
我问他,他梗着脖子不承认。
直到我从他书包里翻出了一双崭新的名牌球鞋。
我没打他。
我只是坐在他面前,哭了一整晚。
我告诉他,妈妈赚钱不容易,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
他当时也哭了,抱着我说,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信了。
后来,是五百,一千。
他学会了撒谎,面不改色。
“同学家出了事,我借给他的。”
“学校要交活动费。”
“老师说要买一套很贵的辅导资料。”
我一次次地选择相信,或者说,是逼着自己去相信。
直到他上了职高,认识了那个叫小雅的女孩。
一切都开始失控。
小雅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像个洋娃娃。
但她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我非常不喜欢的算计。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就把我那间小铺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陈硕像个被勾了魂的傻子,围着她团团转。
“妈,这是我女朋友,小雅。”他献宝似的介绍。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点了点头。
“阿姨好。”小雅的声音甜得发腻。
那天,我多做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小雅一直在说她们学校的女生又买了什么牌子的包,谁的男朋友又带她去了哪里旅游。
陈硕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没过两天,陈硕就来找我了。
“妈,你给我五千块钱。”
他站在我面前,眼神躲闪。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正在给一件旗袍锁边,头也没抬。
“我……我想给小雅买个生日礼物。”
“什么生日礼物要五千?”
“你别管了,你给我就行了。”他的语气开始不耐烦。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没有。”我说的是实话,铺子这个月生意不好,我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还愁着。
“怎么可能没有!你肯定藏起来了!”他突然拔高了声音。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
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眼神里满是怀疑和索取。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陌生的、属于成年人的贪婪。
“陈硕,”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没有。而且,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你跟小雅,不合适。”
“什么叫不合适!你看不起她?还是看不起我?”他彻底被激怒了。
“你配不上人家。人家女孩想要的生活,你给不了,我也给不了。”
“我怎么就给不了!我以后会挣大钱的!”
“等你挣到大钱再说吧。”
那次,我们不欢而散。
他摔门而去,一个星期没回家。
再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人也憔悴了一圈。
他没再提钱的事。
我以为他想通了。
我真是太天真了。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催债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凶狠,说陈硕在他们平台借了八千块钱,利滚利,现在要还一万二。
如果三天内不还钱,就上门来找我。
我当时就懵了。
等我回过神来,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打电话给陈硕,他一开始不接,后来直接关机。
我像个疯子一样,满世界找他。
最后,在一家网吧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他正戴着耳机打游戏,身边坐着浓妆艳抹的小雅。
桌上摆着两杯昂贵的奶茶。
我冲过去,一把拽下他的耳机。
“陈硕!”
他吓了一跳,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妈,你怎么来了?”
“你跟我回家!”
“我不回!我跟朋友玩呢。”他梗着脖子。
小雅在一旁凉凉地开口:“阿姨,你干嘛呀,这么凶。吓到我们了。”
我看着她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哟,阿姨好大的火气。陈硕,你妈一直都这么不讲道理吗?”她转向陈硕,语气里带着挑衅。
“妈!你别这样!”陈硕挡在小雅面前,像一头护崽的野兽。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狠狠地割了一下。
我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女孩,对我龇牙咧嘴。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陈硕,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我转身就走。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东拼西凑,把那一万二还上了。
钱是我跟林薇借的。
林薇当时就劝我:“姜岚,你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了。他这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的。”
我苦笑着说:“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是的,最后一次。
我对自己说。
可“最后一次”之后,还有无数个“最后一次”。
他的胃口越来越大。
从几千,到几万。
理由千奇百怪。
“小雅怀孕了,要去医院。”
结果我去医院一查,人家活蹦乱跳地在跟小姐妹逛街。
“我朋友出了车祸,急需用钱。”
结果我看到他跟那个“出了车祸”的朋友在KTV里唱歌。
“我投资了一个项目,很快就能回本。”
结果,血本无归。
我这间小小的铺子,连同我所有的积蓄,我所有的心血,都被他一点点地掏空了。
我的缝纫机,越转越慢。
我的背,越来越驼。
我的心,也越来越冷。
直到三个月前。
我妈留给我的一只金镯子,不见了。
那是我妈唯一的遗物,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翻遍了整个家,都没有找到。
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我不愿意相信。
我打电话给陈硕。
“你看到妈妈的金镯子了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卖了。”
他终于吐出两个字。
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却把我的世界,砸得粉碎。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三个字。
“小雅……她看上一个包……我没钱……”
“所以你就卖了外婆留给我的东西?”我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不就是一个破镯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挣大钱了,给你买十个八个!”他不耐烦地吼道。
破镯子……
有什么了不起……
我挂了电话。
坐在缝纫机前,一动不动。
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死了。
从那天起,我换了门锁。
他再打电话来,我直接挂掉。
他来敲门,我当听不见。
他开始在楼下大喊大骂,骂我是个冷血无情的母亲。
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拉上窗帘,戴上耳机,继续踩我的缝纫机。
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以为,他闹几天,没意思了,也就算了。
没想到,他今天给我玩了这么一出大的。
跳楼。
用死亡来威胁我。
我慢慢地睁开眼,看着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
真是一个……好天气啊。
跳下来,应该会很疼吧。
我拿起桌上的瓜子,又“咔哒”一声。
铺子外面,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
好像是消防员铺好了气垫。
还有警察拿着喇叭在喊话。
“楼上的小伙子!你冷静一点!有什么事情下来好好说!不要做傻事!”
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皱了皱眉,觉得有点吵。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
阳光刺眼,我眯了眯眼,才看清外面的情景。
我们这栋破旧的居民楼下,围满了人。
里三层,外三层。
每个人都仰着脖子,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鸭子。
他们的脸上,是同一种表情。
兴奋,好奇,又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悲悯。
我抬头,看向七楼的楼顶。
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天台的边缘。
果然是陈硕。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能想象,他此刻一定是满脸的悲壮和决绝。
仿佛他不是要去死,而是要去完成一件什么伟大的事业。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挤出人群,快步向我走来。
他胸前的警号牌在阳光下闪着光。
“您就是陈硕的母亲,姜岚女士吧?”他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里带着审视。
我点了点头。
“我是这里的派出所所长,我姓王。”王所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您看,现在这个情况……能不能请您上去,劝劝他?”
“劝他什么?”我问。
王所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劝他……下来啊。”
“我劝了,他就会下来吗?”
“您是他母亲,您的话他总会听的吧?”
我笑了。
“王所长,您太高看我了。我要是说话有用,他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王所长的脸色有点难看。
他大概是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太不配合了。
“姜女士,这毕竟是一条人命!不管你们母子之间有什么矛盾,现在救人要紧!”他的语气加重了。
“王所长,”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是想死。他只是想用死来吓唬我,让我拿钱。”
“就算如此,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万一失足……”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打断他,“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是吗?”
王所长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不解,有责备,还有一丝……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
我转身,想回铺子里去。
这里太吵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我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楼顶上,陈硕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他好像在跟什么人争吵,一边嘶吼,一边手舞足蹈。
“你给我钱!你今天不给我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的声音,顺着风,飘飘忽忽地传下来。
虽然断断续续,但我听得很清楚。
“我数三声!一!二!”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
就像一根久已不曾拨动的琴弦,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只有一下。
然后,又恢复了死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楼顶。
等着他喊出那个“三”。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继续嘶吼,继续表演。
我撇了撇嘴,觉得索然无味。
转身,正要进门。
林薇又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我,力气大得惊人。
“姜岚!你听到了吗!他在要钱!他肯定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你快把钱给他啊!”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妆都花了,看起来狼狈又疯狂。
“我没钱。”我说。
“你有!我知道你有!”她尖叫起来,“你前几天不是刚收了一笔做旗袍的定金吗?好几千块!你先拿给他救急啊!”
我看着她。
看着我这个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闺蜜。
“林薇,”我的声音很冷,“那是我的救命钱。”
“什么救命钱能比你儿子的命还重要!”
“我的命。”我说。
林薇的表情凝固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留给我自己看病的钱。我的命,比他的命重要。”
我最近总是觉得心口疼。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心脏不太好,可能是常年劳累和情绪压抑导致的。
建议我做个详细的检查。
我还没来得及去。
因为详细检查,要花很多钱。
林薇不知道这件事。
我谁也没告诉。
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
“姜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变成哪样了?”我反问,“我只是不想再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赔上我自己的人生了。这有错吗?”
“他再不值得,也是你儿子啊!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
“是啊。”我点了点头,“所以我已经为他付出了二十年。够了。”
我说完,甩开她的手,走回铺子里。
“砰”的一声,我关上了门。
把外面所有的嘈杂、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道德绑架,都关在了门外。
我重新坐回我的椅子上。
拿起一粒瓜子。
“咔哒。”
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也像这粒瓜子一样,外面是坚硬的壳,里面,早就空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外面的喊话声还在继续。
王所长的声音,谈判专家的声音,甚至林薇的哭喊声。
像一出吵闹的广播剧。
我充耳不闻。
我开始整理我那些布料。
这块蓝印花布,是上次去镇上淘来的,准备给一个老客户做件褂子。
这匹香云纱,太贵了,挂了很久也没人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手。
还有这堆碎布头,攒起来,可以给邻居家的小孙女做个漂亮的沙包。
我的生活,就是由这些细细碎碎的布料组成的。
简单,平静,也了无生趣。
陈硕曾经说,我这辈子,就像这间铺子一样,又穷又破,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说得对。
可我这又穷又破的人生,不想再被他拖进更深的泥潭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连消防车的警笛声都停了。
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怎么了?
结束了?
是下来了,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指尖还捏着一块红色的丝绒布料。
几秒钟后,外面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巨大的喧嚣。
是那种混杂着惊讶、恐惧和兴奋的尖叫。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猛地站起身,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然后,我看到了。
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楼下,那辆崭新的宝马车顶上,多了一个凹陷的、人形的坑。
坑里,躺着一个人。
不是陈硕。
而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
是林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到王所长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我看到围观的人群惊恐地后退。
我看到楼顶上,陈硕的身影也僵住了,像一尊雕塑。
我看到林薇躺在车顶上,鲜血从她的身下汩汩地流出,染红了她漂亮的裙子,也染红了那辆白色的宝马车。
她为什么会从上面掉下来?
她不是在楼下吗?
疯了……
林薇疯了……
我耳边,又响起了她之前对我嘶喊的话。
“你不去我去!”
她真的上去了。
她想去劝陈硕。
然后呢?
是拉扯中失足,还是……
我的身体开始发冷,从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我迈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护人员冲过去,把林薇从车顶上抬下来,放上担架,然后呼啸而去。
整个世界,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缓慢而滑稽。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冷漠地看着。
不,不是冷漠。
是麻木。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震惊,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
我甚至感觉不到悲伤。
直到,楼顶上的陈硕,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那声音,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然后,他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天台的边缘。
警察们一拥而上,把他控制住。
一场闹剧,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人群渐渐散去。
王所长走到我面前,脸色铁青。
“姜女士,”他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客气和同情,只剩下冰冷的厌恶,“现在,您满意了?”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身后,那辆车顶凹陷的宝马。
车主正在跟保险公司打电话,一脸的晦气和愤怒。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
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还飘在空气里。
我慢慢地蹲下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我吐了。
吐得撕心裂肺。
把早上吃的粥,中午吃的瓜子,连同这二十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愤怒和绝望,全都吐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铺子里的。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了我的缝纫机前。
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开灯。
黑暗中,我像一尊石像。
电话响了。
是医院打来的。
一个很温柔的女声告诉我,林薇还在抢救,失血过多,肋骨断了三根,颅内有出血,情况很危险。
让我过去一趟。
我挂了电话,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
是派出所打来的。
王所长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说,陈硕已经被拘留了,因为他的行为,间接导致了林薇的坠楼,涉嫌过失致人重伤。
需要家属过去签字。
我挂了电话,还是一动不动。
我的世界,在这一天,彻底崩塌了。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透进一丝微光。
天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站起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我走到门口,拉开了卷帘门。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
几个早起的老人在晨练。
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
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只是一场噩梦。
但铺子门口,那辆凹陷的宝马车,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走进铺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半。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头发乱得像一堆枯草。
一夜之间,我好像老了十岁。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去看林薇。
我最好的朋友,为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而我,却在这里,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了一整晚。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抓起包,冲了出去。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看到了林薇的丈夫,老李。
他蹲在墙角,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李抬起头,看到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姜岚!你还有脸来!”他嘶吼着,“如果我老婆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儿子偿命!让你全家都!”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
因为他骂得对。
是我。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昨天不那么冷漠,如果我早点上去,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一个护士闻声赶来,拉开了老李。
“家属请冷静!这里是医院!”
老李被拉开了,但他仍然死死地瞪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
后背生疼。
但我感觉不到。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掏空了。
我像个游魂一样,离开了医院。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我不想回。
铺子,我也不想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太阳升得老高,晒得人发晕。
我走到一个公园,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有互相搀扶着散步的老夫妻,有追逐嬉戏的孩子。
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幸福。
而我呢?
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包里,摸出了那包没吃完的瓜子。
我捏起一粒,放在嘴边。
却怎么也剥不开了。
我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我的手背上。
滚烫。
我捂住脸,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不再是那个坚强的、冷漠的姜岚。
我只是一个失败的母亲,一个无助的女人。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黄色马甲的外卖小哥,停在了我的面前。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阿姨,擦擦吧。”他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丝不忍。
我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
“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
说完,他跨上电动车,匆匆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流中。
没什么事是过不ട്ട去的。
是吗?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王所长的电话。
“王所长,我想见见陈硕。”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派出所的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我见到了陈硕。
他穿着看守所的统一服装,剃了光头,戴着手铐。
不过一天的时间,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只是低下了头。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林阿姨……怎么样了?”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干涩。
“还在抢救。”我说。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对不起……”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我看着他。
这是他第几次跟我说对不起了?
我已经记不清了。
“你为什么要上去?”我问,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他抬起头,眼神躲闪,“我没想真的跳……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
“为了钱?”
他点了点头。
“又是为了小雅?”
他又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摇头。
“不是!不是她!”他急切地辩解,“是我自己……我在网上赌球,输了……输了十万……”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赌球。
十万。
他真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我的底线。
“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砍我的手……”他带着哭腔说,“我害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你就去跳楼,想用你的命,换我的钱,去填你的赌债?”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他无言以对,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陈硕,”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昨天,当林薇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在想,为什么掉下来的不是你。”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他的心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受伤。
“别叫我妈。”我冷冷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你眼里,外婆留给我的遗物,是一个‘破镯子’。”
“在你眼里,你最好的朋友林阿姨的命,比不上你的赌债。”
“在你眼里,我这个当妈的,就是一个可以无限索取的提款机。”
“陈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他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我没有停下脚步。
从派出所出来,我去了银行。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
包括那笔准备做心脏检查的钱。
一共,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块。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我拿着钱,去了医院。
老李还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守着。
看到我,他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恨意。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个装满了钱的布包,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全部的钱了。”我说,“我知道不够……林薇的医药费,我会想办法的。就算砸锅卖铁,我也会负责到底。”
老李愣住了,他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又看了看我。
他眼中的恨意,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过身,继续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我没再打扰他。
我走到医院的缴费处,用微信里仅剩的几百块钱,替林薇交了一部分费用。
然后,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我很久没去,也永远不想再去的地方。
我前夫,陈建军的家。
开门的是他现在的妻子,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人。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警惕的表情。
“你来干什么?”
“我找陈建军。”
“他不在。”她说着就要关门。
我一把抵住门。
“我有急事,关于陈硕的。”
听到儿子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去了。
陈建军的家很大,装修得很豪华。
跟我那间又小又破的铺子,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来了?”
“陈硕出事了。”我开门见山。
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卖惨,只是陈述事实。
陈建军听完,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个逆子!”他一拍茶几,怒吼道。
他身边的女人赶紧给他顺气。
“老陈,别生气,气坏了身子。”
“我能不气吗!我陈建军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他骂了几句,然后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责备。
“姜岚,你看看你!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我心里一阵冷笑。
离婚十几年,他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除了偶尔给点微不足道的生活费,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吗?
现在出事了,倒全是我的错了。
“我没时间跟你吵这个。”我压下心中的怒火,“他现在被关在看守所,涉嫌过失致人重伤。被害人还在抢救,需要一大笔医药费。另外,他还欠了十万的赌债。”
“什么?!”陈建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十万?!”
“我来找你,不是让你来骂我的。”我看着他,“他是你儿子,你不能不管。”
“我管?我怎么管?!”他烦躁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我哪有那么多钱!我公司最近资金周转也很困难!”
他身边的女人也附和道:“是啊,大姐。我们家的情况,也不是外面看起来那么光鲜。再说,小硕都这么大了,他自己犯的错,凭什么要我们来给他擦屁股?”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只觉得恶心。
“陈建军,”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句,这钱,你给不给?”
他躲开我的目光。
“我……我最多能拿出两万。”他犹豫了半天,说出一个数字。
“两万?”我气笑了,“你打发叫花子呢?”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姜岚,这个儿子我早就当他死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分钱都不会给!”
“好。”我点了点头,“陈建军,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
我转身就走。
“等等!”他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个……小雅,是谁?”他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那个女孩。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问问。”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但我没有说出口。
“一个他愿意为之去死的人。”
我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铺子,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
绝望。
前所未有的绝望。
林薇的医药费,陈硕的赌债,还有他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
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该怎么办?
卖了这间铺子?
这是我唯一的依靠了。卖了它,我住哪里?我靠什么生活?
我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喂?是陈硕的妈妈吗?”
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
“阿姨,我是小雅。”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阿姨,你别误会。我……我是想跟你解释一下。”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陈硕赌球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他骗我说,钱是用来投资的。”
“是吗?”我冷笑。
“真的!阿姨,你要相信我!我很爱陈硕的,我怎么会害他呢!”
“那你昨天为什么没出现?”我问,“他为了你,都要跳楼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我害怕……”她小声说,“我怕警察会找我麻烦……”
真是个好理由。
“你现在打电话给我,是想做什么?”我不想再跟她废话。
“阿姨,我……我听说陈硕被抓了,还欠了很多钱。”她终于说到了重点,“我想帮他。可是我也没有钱……阿姨,你能不能……先帮他还上?等他出来了,我们俩一起努力工作,慢慢还给你。”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如果我不是知道她的为人,我可能真的会相信。
“小雅,”我打断她,“你觉得,我会信吗?”
“阿姨……”
“我告诉你,陈硕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他的事,也跟我没关系了。你们俩,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但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
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处理这些烂摊子。
我把铺子挂到了中介公司,准备出售。
价格比市价低了两成。
我只要求,尽快出手。
中介问我为什么这么急。
我说,救命。
然后,我开始接一些加急的活。
给影楼赶制一批演出服,给一个新开的餐厅做全套的桌布和围裙。
我没日没夜地踩着缝纫机。
困了就喝浓茶,饿了就啃面包。
缝纫机的嗡嗡声,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
林薇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了。
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去医院看她。
她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老李守在床边,给我削着苹果。
看到我,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充满恨意,只是叹了口气。
“来了。”
“嗯。”
我走到床边,看着昏睡中的林薇。
“医生怎么说?”
“命是保住了。但……可能会有后遗症。”老李的声音很低沉。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怪你。”老李摇了摇头,“是我老婆自己……性子太急了。”
他说,那天林薇冲上楼,看到陈硕站在天台边上,情绪激动。
她想过去拉他。
结果,陈硕以为她要推他,挣扎了一下。
林薇脚下没站稳,就……
“警察说了,这事……主要责任在陈硕。”老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但他……毕竟是你儿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接过苹果,却没有吃。
“我把铺子卖了。钱会全部用来给林薇治病,还有赔偿。”
老李愣住了。
“那你呢?”
“我?”我笑了笑,“我还有手有脚,饿不死。”
老李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姜岚,”他突然说,“其实,你不用这样。林薇一直跟我说,你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我的眼眶一热,赶紧别过头去。
“我没事。”
从医院出来,我接到了中介的电话。
铺子,卖出去了。
买家很爽快,当天就签了合同,付了全款。
三十万。
比我预想的,还多了五万。
我拿着那笔钱,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第一时间,把二十五万打给了老李。
剩下的五万,我取了现金,装在一个信封里。
第二天,我去了看守所。
我把信封,交给了负责陈硕案子的王所长。
“王所长,这是陈硕欠下的赌债。麻烦您,帮忙处理一下。”
王所长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又看了看我。
“你……想通了?”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他。我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我还清了这些债,就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说,“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
王所长沉默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母亲。
“姜女士,你有没有想过,他出来以后,该怎么办?”
“那是他自己的事。”
“他可能会恨你一辈子。”
“没关系。”我笑了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总好过,被他恨我一辈子,还要搭上我的一辈子。”
办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卸下了所有行囊的旅人。
一身轻松。
铺子已经交接出去了。
我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
我去了南方。
一个我一直想去,却从来没有机会去的沿海小城。
我在那里租了一间小房子,面朝大海。
我找了一份在服装厂当缝纫工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足够我生活。
每天,我听着海浪的声音醒来,看着晚霞染红天空。
周末,我会去海边散步,捡贝壳。
我的心,像被海水冲刷过一样,变得干净而平静。
我不再失眠,心口的疼痛也渐渐消失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老李打来的。
“姜岚,你在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李哥,怎么了?是林薇……”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嫂子没事,她恢复得很好。”老李打断我,“是陈硕,他出来了。”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过失致人重伤,加上积极赔偿,取得了被害人的谅解,判不了多久。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出来后,到处找你。你快回来看看他吧。他……他变了很多。”
变了?
我心里冷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哥,我的电话,你怎么会有的?”我换了个话题。
“是林薇,她偷偷记下了你新办的号码。”
我叹了口气。
林薇啊林薇,你总是这样。
“我不会回去的。”我说。
“姜岚!你听我说完!”老李的语气更急了,“陈硕他……他真的不一样了!他现在在一家汽修厂当学徒,每天累得跟狗一样,但是一分钱都没乱花。他说,他要挣钱,把你卖铺子的钱还给你,把欠我们的钱还给我们。”
我沉默了。
“还有,”老李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他跟那个叫小雅的女孩,也彻底断了。”
“是吗?”
“我听人说,那女孩,后来跟了你前夫。”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果然。
我当初那个荒谬的念头,竟然是真的。
陈建军,你可真是……好样的。
“姜岚,你回来吧。”老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孩子知道错了。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我挂了电话。
坐在海边,看了一整晚的潮起潮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去?
我害怕,那会是我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不回去?
我的心里,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那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林薇寄来的。
里面是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
还有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姜岚,回家吧。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我拿着那封信,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悄悄地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
我没有去找林薇,也没有去找陈硕。
我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
我去了那家老李说的汽修厂。
隔着一条马路,我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脸上、手上,都是黑色的油污。
他正在给一辆车换轮胎,动作很熟练。
阳光下,他的背影,看起来宽厚而踏实。
他不再是那个染着奶奶灰、穿着奇装异服的叛逆少年。
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我看到他拧好最后一颗螺丝,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在上面记着什么。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或许,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重新租了一间小房子,买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
我准备,重操旧业。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铺子里忙活。
门口,传来一个迟疑的、怯生生的声音。
“妈……”
我身体一僵,慢慢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陈硕。
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牛仔裤。
头发剪得很短,露出了饱满的额头。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信封。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不安,还有一丝……渴望。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
“妈。”
他走到我面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我的缝纫机上。
“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他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我知道不够……我会努力挣钱,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然后,他又打开那个保温桶。
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我……我跟林阿姨学的。不知道……味道对不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那碗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很咸。
大概是,放多了眼泪。
但我还是,一口一口地,把它吃了下去。
因为我知道。
我的儿子,他回家了。
而我的生活,也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严冬之后,迎来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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