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湖边的柳树,开始渐渐枯黄,枝条在风里打着战。就连水色也变了,不再是春夏那种漾漾的绿,而是沉静的、带着些微墨色的灰蓝。风从水面上来,扑在脸上,清冽得很。这风带着泥与水、草与木混合的气息,凉凉的,干干净净的。我沿着湖岸慢慢走,脚下的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远远地,便望见了那一片荷田。
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早已寻不见了。眼前只是一片残梗,七歪八斜地立在黝黑的泥水里。那些曾经田田的叶子,如今蜷缩成焦黑的碎片,像一些被遗忘了的信笺,零落地粘在梗上,或是静静地浮在水面。水鸟也不大来这里了,四周是出奇的静,只偶尔听得见风过时,枯梗相碰的、干燥的“喀啦”声。这一番萧索,倒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安恬。热闹是它们的,这凋零,却仿佛更近于一种真实。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许多年前,在外婆家过立冬的光景了。那时的节令,在乡下人看来,是顶顶实在的,是关乎肚皮与生计的。一立冬,外公便要下塘挖藕了。他穿上那身厚重的、沾满干泥的胶皮裤,扛着一柄细长的铁锹,走到荷塘边,总要眯着眼,看一看天色,嘴里念叨一句:“是时候了,泥里的‘宝贝’,该请出来了。”那神情,不像去劳作,倒像去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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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藕是极辛苦的活儿。人站在齐膝深的、冰凉的淤泥里,全靠手和脚去探,去摸索。铁锹要使得巧,劲儿要使在关节处,深了浅了都不成,一不小心,便会把一整段藕拦腰截断,那便不值钱了。我那时年纪小,帮不上忙,只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塘边的石头上看。看着外公弯着腰,整个人几乎伏在泥水上,只有背部一起一伏。他的呼吸,在清冷的空气里,化成了一团团浓白的雾。四周很静,只听得见铁锹入泥的“噗噗”声,和着偶尔几声水鸟的清啼。
待到外公直起腰,手里高高举起一挂沾满黑泥的藕时,便是我最欢喜的时刻了。那藕出了泥,真真是“出水芙蓉”一般,虽满身污浊,那饱满的形态,却已透着一股子玉润的质感。外公会在塘边的清水里,就手将它粗略地洗一洗。黑泥褪去,便露出了底下微黄带粉的皮色,湿漉漉的,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用手一掰,“喀嚓”一声,那清脆的响声,仿佛能击破这冬日清晨所有的沉闷与寒冷。断口处,立刻便有清亮的汁液渗出来,拉出细长的、亮晶晶的丝。外婆说,这便是“藕断丝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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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挖的藕,生吃是顶好的。外公总会削一小段,递给我。咬在嘴里,那股子脆生生的劲儿,是难以形容的。起初是凉,随即,一种清甜便弥漫开来,不带一丝一毫的渣滓,纯净得像山泉。那甜不是蜜糖似的腻甜,而是带着草木清气、带着水汽的甘洌,一下子就从舌尖润到了心里,把五脏六腑都涤荡得清爽了。那滋味,是盘踞在我童年记忆里,关于冬天最鲜明、最活泼的一笔。
如今,我站在这城市的公园湖边,看着这片凋敝的荷田,心里却仿佛也看见了那泥淖之下,正静静躺着的一段段洁白。它们在整个夏天,不曾与红花绿叶争艳,只默默地在黑暗的淤泥里,汲取着营养,沉淀着风骨。待到繁华落尽,万物肃杀,它才从容地,将自己最宝贵的部分,奉献出来。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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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向晚,西边的天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橘黄色,给这冷调的景物,添上了一丝暖意。我该回家了。路过菜场,果然看见几个摊子上,已整齐地码着新上市的莲藕,胖乎乎的,带着湿泥,很是新鲜。我挑了两节,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晚上,妻子将它切了,或凉拌,或煨汤。凉拌的,依旧是那般爽脆;煨了汤的,则变得粉糯香甜,入口即化。嚼着那一片清甜,听着窗外愈发紧了的北风,我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安稳与富足。这立冬的莲藕,脆的又何止是它的本身呢?它更是一种在严酷中坚守、于沉寂中积蓄的生命质地。万物都有自己的时节,热闹有热闹的欢喜,凋零有凋零的收获。能在万物收藏的时节里,品尝到这样一口清甜脆爽,这个冬天,便不算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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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世通
编辑:史焕焕
责编:李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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