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的渡船
六叔公是守在时间河畔的摆渡人。他的渡口,是村东头那座横跨在小清河上的三孔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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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他,似乎永远桥头那棵大槐树的荫蔽下。一张小马扎,一个泡得发黑的搪瓷缸,就是他全部的营生。他不上桥,也不下地,就坐在引桥的坡上,看着人来人往,日升月落。村里人都说,六叔公是个“闲人”,可他的“闲”,却闲出了一番境界,闲成了村子的一部分肌理。
他的工作,无形无质,却又具体得很。谁家两口子吵了架,女人抹着眼泪跑过桥,六叔公会慢悠悠地喊一句:“慢点走,桥滑。”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能暂时压住女人心里的惊涛。过一会儿,男人气呼呼地追来,六叔公又会递过一句:“火气上了头,话比桥墩子还硬,伤人啊。”男人往往就停了步,摸出烟,凑到六叔公边上点一根,那股子要拼命的戾气,便在烟雾里淡了几分。
他更像是这座桥的魂魄,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和温和的调解者。孩子们的弹珠滚到他的脚边,他会用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轻轻拨回来;外乡人问路,他能把东头的张家祠堂、西头的李记铁铺说得清清楚楚,仿佛整个村子的地图就摊在他心里。夏天的午后,他脚边的阴凉地,是孩子们捉蜻蜓累了之后最好的歇脚处。他会讲些古早的故事,关于桥下的河曾经多么宽阔,能行船;关于桥头的老槐树,是哪一年他亲眼看着种下的。他的故事没有惊涛骇浪,就像小清河的水,平缓地流着,流进我们好奇的耳朵里。
我曾觉得六叔公的人生是停滞的,他仿佛从未年轻过,生来就是一副布满皱纹、眼神温和的模样。直到有一次,我父亲说起,六叔公年轻时也曾走出过大山,去过南边轰轰烈烈的工地,据说还当过一个小工头。不知为何,去时风华正茂,归来时却已是中年,默默地接过了守着这座桥的宿命。关于外面的世界,他绝口不提,那一段闯荡的岁月,被他严严实实地封存在了心底,就像河床底的沉沙,表面波澜不惊。
我后来才渐渐读懂,六叔公守的或许不是桥,而是一种秩序,一种节奏。他用自己一生的“闲”,为这个越来越忙、越来越快的村子,保留了一个可以喘息、可以回头的坐标。他是情绪的缓冲带,是乡情的凝结核。那些无处安放的怒火、委屈、迷茫,在走过他身边时,仿佛都能被那双浑浊而平静的眼睛过滤一下,变得可以承受。
去年,村里为了通旅游大巴,拆了那座老石桥,建起了宽阔结实的水泥大桥。新桥气派,车水马龙,再也找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六叔公自然也失去了他的“渡口”。
他如今住在侄子家敞亮的楼房里,生活无忧,却像一株被移栽到花盆里的老树,有些蔫蔫的。我上次回去看他,他正对着窗户发呆,窗外是另一栋楼冰冷的墙壁。我陪他坐了一会儿,空气静默。临走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现在的桥,走得快,可是不踏实了,听不见水声。”
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他摆渡的,何尝是人?他摆渡的,是那些即将被速度抛弃的温情,是人与土地、人与人在慢时光里建立起来的联结。老桥塌了,他这个摆渡人,也就真正“上岸”了。
我走出门,回头望去,仿佛又看见桥头槐树下,那个坐在马扎上的身影。他不再目送谁过河,他自己,连同他守护的那个缓慢、绵长、充满人情味的世界,都成了彼岸的风景。而我们,都被留在了此岸,在这条名为“现代”的急流上,仓皇前行,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可以安心停靠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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