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原
![]()
读唐吟方的《雀巢语屑》等现代艺林轶事掌故的札记,江南文人的轶闻记住了零星一二。今年暑季在杭州正好遇到浙江美术馆主办的《百年定庵》和沈定庵藏徐生翁作品大展,得以近距离观赏了他们的作品真迹原稿,尤其是沈定庵晚年写的那些长幅巨制,看上去巍峨壮观,这是只看书里的插图难以感受到的。
在展厅中被那些巨幅隶书作品震撼的同时,也勾起之前读唐吟方关于沈定庵隶书的印象,从杭州回青岛后,又从书架上抽出唐吟方的《雀巢语屑》和《艺林烟云》细细阅读了一遍。关于沈定庵其人其字,唐吟方的评价再读依然令人眼前一亮:沈定庵隶书以20世纪80年代中期最佳,瘦硬骨健,血肉亭匀,风采特盛。而在书法之外,“定庵既好结交老辈,又深心与书坛后生新秀往来。八十年代初,韩天衡、朱关田、周志高尚为书坛新人,定庵即驰书求书印,且于诸君书称赏有加。此可见定庵不独身怀绝艺,亦有识人慧眼。”
与《百年定庵》大展同时举行的还有沈定庵藏徐生翁的作品展。徐生翁是沈定庵的老师,但师生俩的书法作品风格与气象悬殊。关于徐生翁和沈定庵,唐吟方的《雀巢语屑》(2004年版)一书里有如此描写:“浙江绍兴徐生翁,近年出版物已列其为二十世纪经典书家之一,身后隆重,实非其本人所能梦寐。”与沈定庵隶书的风采相比,徐生翁的书法显得清寂枯冷,曲高和寡。唐吟方说:“民国时期最先赏识生翁者,邓散木。黄宾虹亦生翁赏音,五十年代宾虹见生翁书,谆谆邀生翁来浙美任教。沈定庵,生翁高徒,收集乃师墨迹不遗余力,虽寸缣尺素,必珍之;持师墨迹乞沙孟海、陆维钊品题;为生翁撰年谱,再三作文推介。生翁身后之名,得定庵之力甚多。”不过唐吟方还说:“沙孟海、陆维钊不喜生翁书,云:成人何必学孩儿,求所谓的稚拙。”
对比阅读沈定庵的《定庵随笔》一书,确实如唐吟方所说“生翁身后之名,得定庵之力甚多”。沈定庵在《青藤今日有传灯》一文里如此介绍自己的老师徐生翁:曾有北洋军阀河南督军某出重金聘先生去做他的代笔,被他严词拒绝。先生为人敦厚正直,从不趋炎附势,尤其是在抗日战争期间,绍兴沦陷,先生的爱子被日寇杀害,国仇家恨,令老人悲愤不已。因先生家里人口多,无力远避,日常依靠糊火柴盒再种些园茶艰苦度日。日寇、汉奸迫其写字作画,先生漠然以对。后来汉奸楼某出巨资索其字画,先生凛然拒绝……先生曾作荷轴寄赠远在浙西的挚友沈红茶先生,画上题《不染》以明志。由此可见徐生翁的个性特色。而沈定庵撰写的《徐生翁先生年表》,也勾勒出徐生翁的生平履历和艺术呈现。
在《定庵随笔》一书的正文前,有一篇柯灵撰写的序言,在这篇序言里,柯灵说,有一段时期,他对书画忽发雅兴,就向沈定庵求过字,写的是鲁迅的七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那一首。他还通过沈定庵求到徐生翁先生一幅奇拙疏犷、别开生面的菊花,另从文物铺里淘到一幅生翁先生的字。徐生翁的艺品和人品双绝,西湖岳庙大门口曾有一副徐生翁撰写的楹联:“名胜非藏纳之处,对此忠骸,可半废西湖祠墓;时势岂权奸能造,微公涅臂,有谁话南渡君臣。”柯灵说,他曾听画家张光宇、书法家邓散木多次谈论徐生翁,心折至五体投地。据说黄宾虹对徐生翁也佩服备至,但阳春白雪,知音难得,在名利场上,徐生翁相当索落寡声,终生淡泊自甘。“定庵曾立雪徐门,生翁也到了耄耋之年,才破例授徒。定庵虚心受业,执礼甚恭,而终于实至名归,在书坛享誉之盛,青出于蓝。”柯灵的这段评价可以说是对徐生翁和沈定庵师生俩的至高赞誉。
在《定庵随笔》里有一段关于潘天寿与徐生翁的记叙也可圈可点:20世纪60年代初期,当时沈定庵在绍兴鲁迅纪念馆工作,一次议及在三味书屋、周家老台门、鲁迅故居等处所欲各悬挂匾额一方,并请名家题字。沈定庵心仪潘天寿铁钩银划、斩削峻悍的书风,提议请潘老题字。不久就收到了潘天寿的题字,还附了一封信,信中有这样一句:“我的字不好,请徐生翁先生写才好。”沈定庵读此信后深为感动:“潘老乃一代大家,却如此谦逊,又这样推重我的老师,实属有真学问者的美德。”另外,关于徐生翁的绘画,黄宾虹有如此评价:“以书法入画,其晚年所作画,萧疏淡远,虽寥寥几笔,而气韵生动,乃八大山人、徐青藤、倪迂一派风格。为我所拜倒。”
在《艺林烟云》一书里,唐吟方记叙了绍兴收藏界独好定庵,以为以彼之资历,若名家弟子,前后交往者皆文艺界胜流,如沙孟海、陆维钊、丰子恺等,又曾为兰亭书会首任会长,晚年闭门著《绍兴近现代书画史》,近三十年来绍兴艺坛,实无第二人,故视其墨迹为硬通货,市场现定庵字,必有藏家出重值购
艺术的传承从来不只是笔墨技巧的延续,更是人格精神与文化血脉的接续。徐生翁与沈定庵师徒二人恰似时间之河的两岸。一岸是孤绝的峰,岩层中封存着远古的沉寂;一岸是奔流的河,将山体的矿脉携向丰饶的平原。先生是那座“孤峰”——他的艺术,是一种极致的“内敛”。那不是风格的选择,而是生命在逼仄的生存中,向内爆破,直抵文明源初的“太古之静”。而学生,则是那条“长河”。他懂得山的沉默,更懂得将山的魂魄化作滋养大地的流水。他的巍峨巨制,不是简单的放大,而是将老师守护的“静默本源”,转化为一个时代能听见的“雷声”。
这师徒二人,共同完成了一场艺术的深呼吸。徐生翁是深长、孤寂的“吸”,将千年文脉的精魂敛于方寸之内;沈定庵则是磅礴、舒展的“呼”,让古老的气韵在当代的天地间重新激荡。他们的相遇,不仅是艺术的薪火相传,也是一次文明生命的完整演示——它必须在“回溯本源”与“面向未来”的永恒张力中,才能得以延续与新生。
艺术的长河之所以奔流不息,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或清寂坚守,或躬身传承,用一生的执着,在时光中刻下深深的印记。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