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深圳,还不是如今这座霓虹闪烁、高楼林立的国际都市。那时的它,只是南海之滨一个寂静的边陲小镇,笔架山南侧的荒坡上,散落着几排竹席搭成的棚子,那便是我们基建工程兵某部汽车连的驻地。方圆数公里不见人烟,只有风吹过竹林时发出的萧瑟声响,和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在尘土中延伸,夜晚来临,连一盏照明的路灯都没有,黑暗像浓墨般将营地裹得严严实实。
![]()
▲小军出生在基建工程兵们的竹叶工棚里 周顺斌摄
我是连队的指导员,和数百名战友一起,怀揣着建设特区的满腔热血,扎在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竹席棚挡不住南方的酷暑和暴雨,晴天时,阳光透过席缝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竹子的混合气息;雨天里,雨水顺着席棚的缝隙渗进来,我们得用脸盆、水桶接水,床底下常常积着浅浅的水洼,被子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但没有人抱怨,训练、施工、抢修,我们的青春就在这艰苦的环境中,伴着飞扬的尘土和机器的轰鸣悄然绽放。
1982 年 10 月 22 日,这个日子像一枚深刻的烙印,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三十多年过去,依然清晰如昨。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凌晨,时针刚过四点,营地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北风在野地上肆无忌惮地撒欢,呜呜的风声像是旷野的呜咽。我刚从疲惫中坠入梦乡,一阵急促的狗吠声突然划破了寂静,那叫声带着焦急,一声声撞在耳膜上,让人心头发紧。我猛地惊醒,心头涌上一股不安,来不及多想,随手披上军装就冲出了棚子。
夜幕深沉,星光黯淡,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一个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营地跑来,脚步慌乱,仿佛带着天大的急事。“解放军同志!解放军同志!” 那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声音里满是焦灼和哀求。等他跑到近前,我才看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老乡,脸上沾满尘土,额头上渗着汗珠,嘴唇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颤抖。“同志,求求你们,我老婆快要生小孩了,能不能帮忙送我们去医院?” 他抓住我的胳膊,双手冰凉,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满是绝望的期盼。
“人在哪里?” 我心头一紧,连忙问道。“就在土坡下的路上,走不动了!” 老乡指着不远处的土坡,声音急切得几乎变调。我来不及多问,跟着他就往坡下跑。刚到坡边,天空突然变脸,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北风裹挟着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冰冷刺骨。土路瞬间变得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在昏暗的雨幕中,我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路边的身影。那是一位孕妇,穿着单薄的衣裳,浑身早已被雨水淋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一声声微弱却凄厉的呻吟从喉咙里挤出来,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让人心疼。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不停颤抖,每一次抽搐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快!都醒醒!有紧急情况!” 我一边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裹在产妇身上,一边朝着营地的方向高声呼喊。听到我的喊声,棚子里的战士们纷纷惊醒,一个个穿着单薄的衣物就冲了出来。“指导员,怎么了?” 司机王球跑得最快,脸上还带着睡意,眼神却已经变得警惕。“产妇要生了,来不及送医院了!王球,你赶紧去把卡车开过来!” 我急促地吩咐道,又转头朝着营部卫生员的方向喊:“小李,快拿急救箱过来!”
混乱中,一位临时来队探亲的家属也赶了过来,她是三连战士的爱人,正好来营地探望丈夫。我赶紧抱起一床军用被,快步跑到产妇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围起来,试图挡住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雨水。几名战士自发地撑起了雨伞,虽然雨水还是不断从伞沿滑落,打湿了他们的肩膀和后背,但他们始终牢牢地举着伞,为产妇撑起一片小小的避风港。
产妇的呻吟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促,每一声都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根本无法起身。我心里清楚,孩子已经迫不及待要降临人世,现在送医院,恐怕连半路上都撑不住。“小李,你会不会接生?” 我抓住卫生员小李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期盼。小李脸色发白,用力摇了摇头:“指导员,我只学过战场急救,接生我真的不会……”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环顾四周,战士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个个面面相觑,显然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产妇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情况越来越危急。就在我手足无措、心急如焚的时候,那位来队探亲的家属突然开口了:“指导员,我生过两个孩子,虽然不是接生婆,但我知道大概的流程,要不…… 我试试?”
“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家属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快速吩咐道:“让我男人从背后托着她,让她保持半蹲的姿势,这样孩子更容易出来。你帮我把她随身带的塑料包打开,找几件干净的衣服铺在底下,防止着凉。” 她的丈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托起产妇,动作轻柔却有力,尽量让她保持舒适的姿势。我赶紧打开产妇随身携带的塑料包,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衣物,我取出两件干净的衬衣,快速铺在泥泞的地上,又用自己的毛巾擦干地上的积水。
风雨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产妇,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战士们的嘴唇冻得发紫,却没有人敢挪动一步,只是默默地举着雨伞,用身体挡住越来越大的风雨。那位家属一边轻声安慰着产妇,一边沉稳地指导着她呼吸、用力。产妇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额头上青筋暴起,每一次用力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再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 家属的声音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紧张。我站在旁边,紧紧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水,心里默默祈祷着母子平安。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寒意顺着皮肤渗透进去,冻得我瑟瑟发抖,但我根本顾不上这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产妇身上。
突然,一阵清脆响亮的啼哭声骤然划破了风雨的喧嚣!那哭声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鲜活,像一缕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乌云,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庞。“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家属激动地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我低头看去,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躺在衬衣上,身上还带着母亲的体温,他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哭声响亮而顽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王球驾驶着解放牌卡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车灯刺破雨幕,照亮了眼前这令人动容的一幕。“快!小心点,把产妇扶上车!” 我小心翼翼地用军用被裹住婴儿,双手轻轻捧着,那小小的身躯温热而柔软,重量轻得仿佛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将婴儿轻轻递到产妇怀中,产妇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怀里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欣慰而疲惫的笑容,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却是幸福的泪水。
战士们七手八脚地小心翼翼地将产妇扶上驾驶室,王球早已发动了汽车,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王球,开稳点,尽快送到医院!” 我拍了拍王球的肩膀,郑重地吩咐道。“放心吧指导员!” 王球用力点头,一脚油门下去,卡车缓缓驶离,消失在雨幕之中。
直到卡车的尾灯看不见了,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才猛然感觉到浑身冰冷刺骨,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和泥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刚才只顾着抢救产妇和孩子,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北风一吹,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身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恶心,忍不住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战友们连忙上前扶住我,“指导员,你都湿透了,快回棚子换衣服!”“没事。” 我摆了摆手,刚想站起来,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酸软无力,头也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战士们见状,不由分说地架起我,朝着棚子走去。回到棚子后,我发起了高烧,体温一路飙升到三十九度多,伴随着上吐下泻,整个人晕晕沉沉,第二天便被送进了部队医院。
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我的病情才渐渐好转。第四天上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正是那位产妇的丈夫。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布褂子,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感激。“解放军同志,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他一进门就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哽咽。
“老乡,不用谢,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笑着说道,“你爱人怎么样了?孩子还好吗?” 提到妻儿,他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幸福的笑容,语气中满是欣慰:“都好都好!母子平安!生了个胖小子,六斤八两呢!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叫郑辉强,家是广东阳江的,来深圳这边做点小生意,没想到遇到这种急事,多亏了你们解放军啊!”
说话间,郑辉强从肩上卸下两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还有一条红双喜烟。“同志,一点心意,你收下尝尝。”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红包,要塞到我手里,“这是给那天帮忙的战士们的,麻烦你转交给他们,谢谢他们救了我老婆和孩子的命。”
我连忙推辞:“老乡,水果和烟我们不能收,红包更不能要。救死扶伤是我们解放军的职责,换成任何一位战友,都会这么做的。” 郑辉强急了,硬是要把东西塞给我:“同志,你要是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啊!你们冒着这么大的雨救了我们,我这点东西算什么?” 我耐心地解释道:“老乡,我们有纪律,不能收受群众的财物。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东西真的不能收。”
推来推去了半天,郑辉强见我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但脸上还是带着一丝过意不去。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解放军同志,你们的大恩大德,我郑辉强一辈子都不会忘!”
没过几天,我回到营地,远远就看到驻地的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纸,走近一看,原来是郑辉强写的感谢信。信上的字迹算不上工整,却一笔一画都饱含着真挚的感激之情,字里行间洋溢着对解放军的信任和爱戴。就在我读信的时候,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突然响起,郑辉强带着几个老乡,在营地门口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像是在诉说着这份沉甸甸的军民情谊。战士们纷纷围了过来,看着飞舞的鞭炮和墙上的感谢信,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从那以后,我和郑辉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经常会来营地看望我们,有时会带来自己种的蔬菜,有时会和战士们聊聊天,讲讲深圳的风土人情。他告诉我,为了纪念这份救命之恩,也为了感激亲人解放军,他给儿子起名叫“小军”,希望儿子永远记住,是解放军叔叔给了他生命,长大后要做一个像解放军一样正直、勇敢、乐于助人的人。每次听到这话,我的心里都暖暖的,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变得值得。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转眼间,十余年的光阴悄然流逝。深圳这座曾经的边陲小镇,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往日笔架山下的土坡、土路、竹席棚和板房早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平坦宽敞的柏油马路纵横交错,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一派繁华景象。我也脱下了心爱的绿军装,转业到了地方工作,继续为深圳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
▲竹棚里出生的小军长大后来深圳看望当年的救命恩人
而那个在风雨中降生的小生命,也在时光的滋养下渐渐长大。小军从小就懂事乖巧,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郑辉强常常给我打电话,分享小军的成长点滴。去年九月,郑辉强特意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骄傲和喜悦:“老指导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军以 654 分的高分考上市重点中学了!这孩子,一直没忘了你,总说要好好读书,将来报答解放军叔叔的恩情!”
放下电话,我的心里感慨万千。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都市景象,想起1982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想起竹席棚里的岁月,想起战士们憨厚的笑脸,想起郑辉强夫妇感激的眼神,想起小军那个承载着军民情谊的名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
▲小军的父母多年后重回当年孩子出生的地方深圳八卦岭,感谢当年的恩人
三十多年来,深圳变了,从荒芜小镇变成了国际大都市;我也变了,从一名年轻的解放军指导员变成了两鬓染霜的中年人;小军也变了,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那份在风雨中结下的军民情谊,那份血浓于水的鱼水深情,就像陈年的老酒,越酿越香,越品越浓。
笔架山依旧矗立在那里,见证着深圳的变迁,也见证着这份跨越三十年的军民守望。小军这个名字,不仅是一个生命的印记,更是军民一家亲的生动写照。它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社会如何发展,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永远是解放军的坚强后盾。这份血浓于水的情谊,是我们心中最珍贵的财富,也是我们砥砺前行的力量源泉,它将永远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温暖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