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冬,该挖生姜了。
我蹲在种植袋旁边,举着小铁铲,鼻尖有点酸了。这两个种植袋,装着从莲湖带来的记忆,装着十几年的晨昏,也装着一场舍不得说出口的告别。小铁铲是刚买来的,在莲湖种植的那套东西,在搬家的过程中遗失了。顺着种植袋的边缘轻轻划开泥土,动作轻得像在拆解一件易碎的老物件,生怕惊扰了藏在土下的秘密。湿土的气息涌上来,混着淡淡的姜香,一瞬间就把我拽回了今年五月告别的莲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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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湖边有一棵大樟树
在莲湖边上办公十余载,二楼大平台有我精心打造的“梦中田园”。200多平米的大平台,中间有一个大圆孔,一楼的大樟树从圆孔里冒出头来,在二楼拼命开枝散叶,形成巨伞,上面栖息着很多鸟。我总会在午休时间,去听听鸟叫的声音,看它们在硕大的樟树枝上跳来跳去。那是我和大樟树之间默契的约定,谁都不打扰谁,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彼此。
门卫叶师傅说,大樟树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莲湖底,有丰富的肥料,所以比毗邻的农商银行的那棵樟树长得粗壮多了。这个我相信,曾经亲眼看到有人从莲湖里,捕捞出比人还要高的红色鲤鱼。莲湖是丰腴的母体,能养出硕大的鱼,自然也能养肥岸边的樟树。
后来机构不断合并,热热闹闹的三层办公楼,全部搬迁了,只剩下两个科室留守。我一方面贪恋莲湖的风光与宁静,一方面也半退半隐,就这样一直坚守下来了。最冷清的时候,就我带着小伙伴和门卫叶师傅守着整栋三层楼。不断有单位来征用这栋办公楼,我有点心慌,争取了几次,也就是一直继续留守着。
人走楼空,空旷的二楼大平台上,落满了樟树叶和樟树籽,更显得冷清。我和叶师傅一商量,空地得利用起来,就把那些闲置的花盆都搬到大平台上。我还把家里所有的花盆,也都搬来种植果树,又网上购置了一些物件,打造成一个菜园子。我和叶师傅一左一右,开启了工余种植生涯。
叶师傅是个种植高手,他不像我一样,在网上花高价钱买所谓的长白山黑土。他每天两次清扫大樟树的落叶和籽,放进泡沫箱里,加点田园土沤成黑土,这样的土质又松软又肥沃。他不花一分钱的成本,种出来的辣椒就像一棵小树,结出来的辣椒,吃都吃不完。
叶师傅无论种什么蔬菜,总是长得非常好。相比之下,我种的菜蔬总是和自己一样瘦小。叶师傅会告诉我,你不要太溺爱它们了,少浇一点水,肥料少一点,农作物讲究的是淡肥薄施。我总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出,因为我急着浇好后,可以安心回去码字了。
而叶师傅总是耐心地蹲在他的泡沫箱旁边,一边把那些发黄的蔬菜叶子摘掉,一边用小水壶慢条斯理地浇水。他从来不施肥,他说那些每天不断腐烂的樟树叶和樟树籽,就是最好的土肥。独守莲湖的日子里,我最大的收获,除了精心码字以外,还跟着叶师傅学习了种菜的技艺。
只是叶师傅只会种菜,不会种果树。我就跟着小红书学习,在那些高大的花盆种活了一棵棵的果树,然后让叶师傅带回去,种到他乡下老家的庭院里去。因为果树在容量有限的花盆里,是结不出果实的,土太少了,适合育果苗。
我虽然种菜不行,但种果树还是马马虎虎,更成功种活了三棵不同的桔子树,每年秋天金桔熟了,枝头挂得满满当当,总是能摘下一大盆来。就分给办公室的小伙伴和叶师傅吃,不是很甜,但是吃着放心,绝对的绿色食品。这200多平米的大平台,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青菜、萝卜长得绿油油,下雪天扒开积雪摘一把青菜,回家清炒,满屋子都是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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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莲湖是一场静默的告别
可离别终究还是来了,又一次机构合并,我已经没有留在莲湖的理由了。门卫叶师傅也早在半年前被解聘了。这位老党员闷坐着发呆,我心里很难受。这意味着他和老婆都要回乡下,失去了一份收入,可是家里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呢,他得赚钱。
我到处托人帮他找工作,终于给他和他老婆找到一份在工厂当保安和烧饭的工作,而对方看上的,正是他高超的种菜手艺,可以把厂里的空地整成菜园子,种菜给他老婆烧给员工吃,省下了买素菜的钱。
叶师傅走之前,抚摸着大樟树粗壮的树干,最后一次清扫了大平台上的落叶树籽,把他的泡沫箱菜园留给我。嘱咐我说,他在这里干了十几年,看着大樟树一点点长大,以后不能伺候它了,你要每天给它清扫一下枯枝落叶。
我的鼻头酸酸的,拼命点了点头,从此自己干起了保安和保洁的活了。遇见下雨下雪天,不及时清扫,那些树枝会把下水道堵得严严实实的,二楼变成汪洋一片。每次穿着雨鞋去捅开下水道,才能感知叶师傅这十几年如一日的辛劳。
半年后,我也必须搬迁回总部了,5月,总部派人来给我搬东西,我在二楼大平台站到天黑。看着满园的果树,蓝莓刚结出青果,葡萄藤正抽着新梢,橘子树的枝叶都快伸到栅栏外了,我怎么舍得让它们没人管?最后咬咬牙,把它们都送给家里有庭院的同事,至少,它们还能在熟悉的土地上好好活着。
打包行李时,我盯着空荡荡的菜地,突然看见墙角的四个种植袋,那是去年种西瓜剩下的。我把其中两个装上了搬运车。另两个袋子,早被接手菜地的姑娘种上了辣椒树。我转身就红了眼这两个种植袋,是我对这方园子仅有的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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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到冬,泥土无声的陪伴
搬回总部后,办公室门口有一个长长的阳台,阳光充足,成了我的新“战场”。我把两个种植袋和几个花盆放在朝阳的角落,来上班时总会顺手浇一勺水;傍晚下班回来,蹲在旁边看生姜苗冒新芽,嫩黄的尖儿顶着泥土,像个倔强的小拳头。
夏天的太阳太烈,生姜的叶片被晒得发蔫,在同事的建议下,移到背阳的地方,果然枝叶茂盛起来;工余休息时,我会蹲下来摸一摸叶片上的露珠,指尖触到叶脉的瞬间,身心的疲惫就像被泥土吸走了一样。三盆紫滕开出花来,两袋生姜的叶子如同两个盆景,生意盎然。向来不执着于收获。在莲湖的时候,我就总被同事笑“傻”,说我种的菜不够买肥料的钱,养的花也不当吃不当喝。可他们不懂,蹲在地里松土时,看着蚯蚓钻来钻去,听着虫鸣此起彼伏,那种与天地相连的踏实感,是坐在办公室里永远得不到的。就像这生姜,我从来没盼着它能长多大,只是享受着每天与它对视的片刻,感受它一点点长大的生命力。这种无声的陪伴,早已是最好的馈赠。
一直舍不得挖生姜,留着当盆景。直到今天立冬,再不挖生姜会烂了。该种能御寒的生菜吧。小铁铲轻轻一挖,一块胖乎乎的姜块就露了出来,黄中带白的表皮带着泥土的纹路,像块温润的嫩玉。我索性放下铁铲,用手指一点点剔去缝隙里的泥土,指甲缝被染成了土黄色,指尖却沾满了清香。
挖着挖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这哪里是姜啊,这是莲湖的春华秋实,是我在园子里的那些晨昏,是离别时没说出口的不舍,全都藏在这一抔泥土里,陪着我走过了大半年的时光。三块完整的嫩姜摆在阳光下,也有一小盆。有的长得圆滚滚,像个小胖子;有的带着细细的须根,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阳光洒在上面,泛着暖融融的光,辛辣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芬芳,在空气里漫开,这大概就是冬天第一天最实在的快乐,简单,却足以治愈所有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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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文化,那些冥冥的指引
指尖摩挲着姜块,思绪飘回到去年暑假,整理厨房发现一根放了许久的山药,顶端已经冒出了长长的嫩芽,我嫌扔了可惜,随手就埋在了莲湖的泡沫箱里,那是门卫叶师傅留给我的菜地,没施肥,没浇水,甚至没记住具体埋在了哪里。
没想到半个月后,泡沫箱里竟冒出了翠绿的藤蔓,顺着地面爬得飞快。又过了一个月,我想把它移栽到架子旁,挖出来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截山药,竟然长成了一双酷似“母子脚”的模样,弯弯的弧度、相连的关节,甚至能看清“脚趾”的轮廓,诡异又逼真。
我吓得手里的铲子都掉了,这对“母子脚”,深深触碰了我内心的隐痛,那是逃不掉忘不了的青春伤痕印迹,也是我流产后彻底失去做母亲资格的报应。母亲是梅山文化的忠实拥趸,从小总听她讲那些“天地感应”的故事:隔壁老王当年种稻,突然长出一穗结了百粒的稻穗,没过多久,就暴毙而亡;邻居家的母鸡,突然孵出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鸡,半年后,他家儿子就考上了重点大学。
母亲常说:“天地万物都是通着的,要是突然种出形态怪异的作物,或是养出格外硕大的动物,那都是上天在提醒你,人生要有大变故了。”年少的我是无神论者,只当是迷信,笑着说她“想太多”,可心里却忍不住发慌。如今亲手种出一对“母子脚”,我知道,自己始终逃不了因果报应的死循环。我把这对“母子脚”供在办公室的书柜里,那里面装满了党史党章,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解脱自己。
更离奇的是,挖出“母子脚”以后,菜园子里唯一成活的丝瓜藤,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顺着铁栏杆爬满了,甚至吊到一楼的大平台上,长满了丝瓜。从盛夏到深秋,那一根藤蔓竟结出了百来条丝瓜,怎么吃也吃不完的那种,连路面的保洁员看到了都笑着说“你的丝瓜,怕是要长到冬天了”。
如今回头看,那些看似反常的征兆,竟真的一一应验。生活的变故,岗位的变动、搬离熟悉的环境、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一连串的事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得我措手不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精神出现了恍惚。
可万幸的是,每一次看似跨不过去的坎,都在不经意间有了转机:姐妹们从湖南赶来照顾我,因为失去孩子而愧疚一生的晓梦,放下手头千头万绪的工作,没日没夜在线上陪我聊天解惑,领导和同事都到家里来探望,动员我早日搬回总部有伴一点,搬回总部后,年青同事不时来办公室陪我聊天。
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在感受到周围善意的温暖后,把浑身的刺又缩了回去。那些曾以为熬不过去的日子,如今回头看,竟都是觉醒的勋章。看来,梅山文化里的“预言”,从来不是恐吓,是让人敬畏天地,顺应时序,凡事留一份警醒,多一份从容。
泥土从不说谎,时光自有答案
我捧着手里的姜块,忽然觉得这小小的种植袋里,藏着太多人生的密码。莲湖的园子没了,可那些在园子里的时光:春天踩着落叶给果树施肥,脚下的泥土软软的;夏天在大樟树下小憩,被蝉鸣吵醒;秋天摘下果实,和同事分享丰收的喜悦;冬天扒开积雪摘青菜,手指冻得通红……这些记忆,都被这两袋泥土悄悄记下了。
梅山文化的神秘,或许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是祖辈们在与自然相处中,一点点总结出来的生存智慧。他们知道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知道作物的反常,是天地的提醒,知道顺应自然。才能活得从容。就像我们这些奔波在城市里的后人,总忙着追赶时间,忙着应付生活,却忘了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忘了抬头听听风的声音,忘了那些藏在寻常烟火里的,最朴素的道理。
晨雾早已散了,阳光漫过阳台的栏杆,落在新挖出的嫩姜上,暖得让人想打瞌睡。我把姜块装进玻璃罐里,泥土的清香还粘在指尖,久久散不去。这一点小小的收获,不仅是一季耕耘的回报,更是时光的馈赠,是离别后的慰藉,是对未来的期许。
或许生活本就如此,那些看似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那些默默耕耘的时光,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回馈你满溢的欢喜。就像我以为再也回不去的莲湖,却通过这两袋泥土、三株生姜,把四季的风光、无数岁月的温度,全都送到了我的身边。
而那些藏在泥土里的岁月密码,那些流传千年的梅山文化智慧,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烟火寻常中,静静指引我们前行:敬畏天地,享受耕耘,然后静待时光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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