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墨汁泼洒,东京汴梁城在深秋寒意中沉默。天波杨府门前那对历经沧桑的石狮子,在惨淡月光下轮廓模糊,仿佛也疲惫而苍老。府内更是沉寂得如同无人之境,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沉重得令人窒息。
府内书房,烛火如豆。杨崇勋独自枯坐,手中一卷泛黄的兵书久久不曾翻动一页。幽州血战留下的伤口在筋骨里隐隐作痛,父亲杨文广临终前紧握他手腕的冰冷触感,仿佛又顺着血脉蜿蜒而上,灼烫他的心:“杨家血脉…汴梁根基…”
突然,窗棂上传来三声极轻微的叩响,如同露珠滚落枯叶。杨崇勋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悄然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是当年祖父杨宗保在战场上救下的一位忠烈旧仆,归隐后成为杨家与皇室间唯一的隐秘传信人。
窗缝无声滑入一封密信,火漆封印赫然是皇家独有的蟠龙暗纹,如同盘踞的幽灵。
“臣杨崇勋启陛下躬安……”展开密诏的刹那,杨崇勋瞳孔猛然收缩。字句不多,却字字千钧:“北境风云暗涌,朝堂暗流难测。卿忠勇智谋,深肖乃祖。今特授‘提点京城内外诸军巡检司’之职,密察军备,整肃纲纪,为朕之耳目手足。枢密院虚位待卿,待功成之日,名垂竹帛。”皇帝亲笔,最后一句力透纸背:“此诏唯卿与朕知,汝即朕之擎天白玉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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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白玉柱……”杨崇勋指尖抚过这五个字,烛火猛地一跳。他仿佛看见祖父杨令公血溅金沙滩的背影,大伯杨延昭独守三关的孤影,父亲杨文广幽州城外轰然倒下的身躯……这五个字是杨家几代忠魂用热血淬炼的沉重冠冕!可枢密院?那是杨业公当年蒙冤遭谗的起点,是潘仁美之流构陷忠良的权术场!
风声呜咽,烛焰在诏书上投下摇晃的阴影,如同狞笑的鬼魅。杨崇勋的目光死死锁在“枢密院虚位待卿”几字上——这究竟是荆棘王座,还是万丈深渊?
窗外更深露重,寒意刺骨。杨崇勋独立庭中,仰望无星无月的苍穹。祖父杨业公那句气壮山河的遗训,如洪钟大吕在心间震荡:“杨家忠烈,顶天立地,扶保的是社稷苍生!”可父亲杨文广咽气前攥紧他衣袖时的眼神,那刻骨的悲愤与不甘,又如何能忘?“勋儿…人心…比战场更险恶…”父亲嘶哑的叮咛在耳畔萦回。
他缓缓伸出手,仿佛要触摸那无形的重担。冰凉的夜风穿过指缝,却带不走掌心的灼热。这封密诏不是起点,而是又一道命运的急令——擎天白玉柱,代价几何?祖父的血,伯父的骨,父亲的命……难道杨家男儿注定要用血肉之躯,一次次去填补这王朝裂开的深渊?
“父亲在天之灵,可否告儿,此路尽头是荣光,还是另一片金沙滩?”杨崇勋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无人应答,只有风声更紧。
翌日清晨,霜重如雪。杨崇勋束紧战袍,腰悬御赐龙纹剑柄,踏入枢密院森严巍峨的大门。阳光恰好刺透云层,冰冷地照在门楣狰狞的狴犴兽首上,栩栩如生,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院内回廊曲折幽深,如同迷宫。武将们的甲胄碰撞声、文吏们手捧卷宗匆匆的步履声、角落里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构成一张无形而紧绷的网。他甫一现身,所有嘈杂瞬间冻结。无数道目光——敬畏、探究、嫉恨、冷漠——瞬间聚焦于身。
“新任杨巡检到——!”通传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左班文臣队列中,一张保养得宜、笑容温煦的脸转了过来。中书侍郎李翰如,拱了拱手:“杨将军少年英锐,克复幽州,功在社稷。陛下慧眼识珠,将军荣膺重任,实乃江山之幸!”语气滴水不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另一侧,右班武将之首,殿前司都指挥使石守信,这位须发如戟的老将,只冷冷哼了一声,鹰隼般的目光在杨崇勋腰间的剑柄上扫过,便如刀锋般转向别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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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崇勋面色沉静如古井寒潭,抱拳还礼,步履沉稳地走向专设的桌案。指尖划过冰冷坚硬的紫檀木案面,触感真实而凝重。案头上,一份名为“京畿禁军防务轮调细册”的卷宗被置于最上方。他屏息,展开——
表面记录详实清晰,军籍、防区、轮值日期分毫不差。然而,当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番号与数字时,祖父杨令公早年戎马生涯中一句警语如惊雷炸响脑海:“将领阅册,当如临阵观敌,字里行间暗藏玄机!”他目光陡然锐利,强压心中惊涛,再次细辨。
果然!册上所录的左骁卫第七营、神武右军第三指挥等几支劲旅,其当前“驻扎守备”之地,竟赫然标注着汴梁城外不足百里的“柳林坡”、“落雁驿”!这些地名杨崇勋再熟悉不过——柳林坡乃皇家围场,只驻有寥寥羽林卫;落雁驿更是小小递铺,岂容禁军主力屯驻?一支劲旅凭空消失在京城百里之内,如同幽灵遁入虚空!
“好一个‘防务轮调细册’!”杨崇勋心中冰寒刺骨。这已非玩忽职守,而是赤裸裸的欺君罔上,甚至是图谋不轨的铁证!何人能有此通天手段,将数营禁军精锐视若无物地抹去行踪?潘仁美当年构陷杨业的毒计,也不过如此!
更深层的寒意从脊椎攀爬而上——这卷宗如此堂而皇之置于案首,是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示威?还是暗处早有无数双眼睛,正等着看他这位新晋的“擎天白玉柱”如何踏出第一步?他缓缓合上册页,指尖冰凉,目光却投向枢密院深处那层层叠叠的门户,仿佛要穿透重重帷幕,看清那操纵一切的幽暗之手。
当夜,天波府后园,练功石旁烛火摇曳。杨家大娘(杨宗保妻柴郡主)紧紧攥着杨崇勋的臂膀,指尖冰凉:“勋儿!枢密院那是虎狼窝!你祖父、你父亲…杨家流的血还不够多吗?那封密诏保不了你一世!”声音带着绝望的战栗。一旁沉默的老管家杨忠,曾是杨令公的亲兵,此刻浑浊的老眼中泪光闪动,嘴唇翕动,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杨崇勋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悬挂的祖父画像——金刀令公杨业,眼神凛然如电;父亲杨文广的遗物战甲,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内仿佛有熔岩奔涌:“大娘,忠叔,正因祖父血洒金沙滩,父亲魂断幽州城外,崇勋此身此命,才更不能退缩。擎天白玉柱,不是虚名,是杨家骨头撑起来的!哪怕前方是万箭穿心,我也要去闯!”
他猛地转身,抓起案上那把御赐龙纹剑。剑锋瞬间挣脱剑鞘的束缚,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凄厉寒芒,映亮他年轻而刚毅的脸庞!“查!”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眼砸在寂静里,“就从这消失的左骁卫第七营查起!一个兵丁的去向,一把军械的损耗,我杨崇勋都要亲手摸清!”剑尖直指北方,那是汴梁城外柳林坡的方向。
深夜,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驰出杨府后门偏僻角门。马上骑士黑衣蒙面,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如鹰。他怀中揣着的,是杨崇勋以特殊暗语写就的密信,收信人是远在雁门关、戍守边陲多年的杨门老将——孟良之子孟定国。信中只有八个字:“旧谱新劫,急待火种。”
与此同时,汴梁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厢房内,油灯如豆。杨崇勋隐在斗笠阴影下,对面是一位衣衫褴褛、满面风尘的老者。此人曾是左骁卫第七营的掌书记,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构陷罪名,几乎死于流放途中。
“将军…”老者嗓音沙哑如破锣,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简陋木桌上蘸水画图,“第七营…根本没去什么柳林坡!他们…他们被拆散了!精壮者被打散编入…编入了石守信大人统领的殿前司亲军!军械甲胄…都换了番号!”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刻骨的恐惧与怨毒,“将军!这是要…这是要偷天换日啊!”字字泣血,揭露着触目惊心的军权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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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崇勋沉默地听着,斗笠下的面容刀刻般冷硬。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石守信?那个在枢密院对自己冷眼相对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原来消失的铁旅精锐,竟被悄然置换进皇家禁卫之中!这已不仅仅是贪渎渎职,而是动摇国本的根基蛀蚀!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潘仁美昔年构陷杨家是为私仇,今日这班人,其心恐怕更险恶百倍!他们瞄准的,是大宋龙椅下的基石!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满地枯叶,如同万千幽灵在黑暗中盘旋哭嚎。汴梁城庞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沉睡,浑然不觉深埋于腹心的危机正在疯狂滋长。那封滚烫的密诏,那柄御赐的龙纹剑,如今都沉重得如同烙铁!擎天白玉柱?这一刻,杨崇勋感到自己正独自矗立在即将崩塌的悬崖峭壁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杨崇勋转身望向窗外皇城方向,目光穿透沉沉夜幕。“陛下,”他对着虚空无声低语,“您交予臣的,是一条布满刀丛的独木桥。”他缓缓抽出那柄御赐的龙纹剑,冰冷的剑身映出他坚毅的眉眼,“但杨家儿郎,生来脊梁就是直的。这桥,臣闯定了!”剑锋在烛光下发出渴血的低鸣。
千年沧桑,杨家将的忠魂从未消散。当杨崇勋接过那封滚烫的密诏,他背负的不仅是帝王的寄托,亦是杨家世代守护山河的赤诚血脉——擎天白玉柱的宿命,是于危难中撑起苍穹的伟大使命。
真正的擎天之力,从不源于庙堂高处的册封,而是源于那明知深渊在前、仍挺直脊梁向黑暗迈出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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