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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窗外灰白的天光,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但思想像蒙了雾的镜子,什么也映照不出来。
——卡夫卡,《变形记》
一百多年前,心理学巨匠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壮丽的内心图景:他将人类的意识比作一条永不停歇的“意识流”。这条大河时而波涛汹涌,激荡着澎湃的情感与复杂的思考;时而静水深流,潜行着模糊的记忆与幽微的直觉。它似乎永远向前,从不中断,构成了我们生动而连续的自我感知。
然而,在这条奔涌不息的长河中,是否真的没有一处干涸的河床,没有一个静默的空洞?或许很多人都经历过某种思维停滞,明明醒着,却彷佛掉进意识的缝隙,既没有回忆,也没有思考,甚至无法描述刚刚经历了什么。这一类缺乏可报告内容的意识经验被叫做“心智空白”(mind blanking)。
心智空白如同意识之河中的静水区,既没有上游的记忆回溯,也没有下游的思想延伸。它缺乏鲜明的、具有辨识度的内容,也没有特定的对象,因此体现着某种“无内容性”。研究表明,普通人每天约有5-20%的觉醒时间会陷入这种状态,大约是走神的三分之一。[1]
心智空白是一类有着独特的神经与认知特征的心智状态吗?心智空白与我们熟悉的、具有丰富内容的意识经验有怎样的相似与差异?如何对之进行解释?心智空白与各种意识技术创造出的转变意识状态有怎样的关系?它们都是“无内容”的意识状态吗?本文将介绍对心智空白的最新概念讨论、科学研究,接着更进一步,考察心智空白与其它“无内容”意识状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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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空白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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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Ko. Machiyama
想象这样的场景:你坐在会议室里,试图专注于教授的演讲,却不断分心,思绪不知不觉回到昨晚的聚会,又跳跃到周末的计划和下个月的旅行。这种状态我们称之为“走神”或“心智游移”(mind wandering),我们每个人都非常熟知且“擅长”。
再想象另一个场景:你正和几个朋友围坐一桌,放松地闲聊。伴随着朋友们对话的声音,你开始发呆。邻座的朋友注意到你呆滞的眼神,把手在你眼前晃了晃,问你:“在想什么呢?”你回过神来,但不知怎么的,你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心智空白。
走神与心智空白都是大脑的“离线”状态,在这两种状态中,注意力都在我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脱离了当前的情境和任务。但它们又非常不同。走神时,有意识的心灵可能会在过去或未来间穿梭,探索最近关心的事情;而在心智空白中,心灵则似乎潜入了无何有之乡,无影无踪。
相较于每个人都非常“擅长”的走神,心智空白似乎更加难以把握,它似乎具有某种悖论式的“无内容性”:既是一种意识经验,又显得缺乏一般的意识经验内容。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到底是什么?什么是意识经验的无内容性?科学家和哲学家们近年来终于对这一令人好奇的心智状态展开了系统的研究:尽管问题众多,但我们知识的触角已经向心灵的虚空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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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心智空白?
关于心智空白的定义,学界尚未完全达成共识。争论中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心智空白是“思维”短暂消失还是“意识”的短暂中断?当心智空白发生时,是否我们仍有意识经验,只是暂时失去了所有思维内容?还是说,心智空白期间根本没有任何意识经验?
在Ward和Wegner 2013年的论文中[2],“心智空白”首次被正式介绍和讨论。在最初的概念性刻画中,心智空白被定义为“意识觉知的缺乏”。然而,在他们的实验中,心智空白又被操作性地定义为:“你不仅仅没有在思考实验涉及的文本,你也根本没有思考任何其它事情。”[3]
换句话说,实验所涉及的心智空白只是没有思维或思考,这显然不同于前面概念性刻画中的“意识觉知的缺乏”。毕竟可能存在着某类心智状态,其中意识觉知在场,但又没有任何具体的思维内容。由此,心智空白到底是缺乏意识觉知还是缺乏思维内容这一根本性的争议,早在它被初次引入时就已经存在了。
然而,即便我们暂且只考虑心智空白实验中的操作性定义,将心智空白理解为单纯的思维缺失,相关难题也仍然存在。
根据这种操作性定义,我们所要解释的现象是受试者的对应报告——他们报告自己没有思考任何事情,或者没有任何可报告的内容。但应该如何合理解释这样的报告呢?或许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思考,大脑一片空白;但也有可能,他们只是无法汇报自己的思维内容,而不是真的完全没有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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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Ko. Machiyama
至于为什么有思维内容却无从报告,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他们没有对之前思维内容的记忆。比如Andrillon等就从记忆回溯的角度提出,这些报告所对应的状态可能源于大脑暂时丧失了存取短期记忆的能力,而非真正的思维内容缺乏。[3]另一种类似的解释认为,无法报告源于没有可以被语言和概念确定的内容——同样的,这也并非完全的思维内容缺乏。[4]
因此,我们似乎至少可以对心智空白这一概念做三种理解:(1)真正的意识缺失(如Ward和 Wegner所刻画的那样);(2)意识经验仍在持续,但没有任何思维内容;(3)意识经验和思维内容都存在,但因为记忆、语言、注意或取用意识(access consciousness)的问题而无法报告。
或许上述三种理解其实对应着不同类型的心智空白,或者说,也许存在着不同的机制导致受试者没有任何可报告的内容。后文会回到这一问题,但最终的结论有待进一步的科学研究。
在具体的实验中,参照走神的研究框架,研究人员使用“经验采样”(experience sampling)的方法测量和研究心智空白。受试通常进行需要注意力参与的任务(attention-demanding task),并间歇性地被思维探针(Probes)*打断,并被要求报告被打断时的心智内容。
*思维探针是指在实验过程中随机弹出,用以即时了解并记录参与者当下内心想法的一系列问题。
这些思维探针问题可能是:“在问题弹出之前的时刻,你是否在想和任务相关的事情?或者,你是否在想其它事情,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如果被试选择“什么都没有想”,实验人员就会把这一报告当作心智空白报告。实验人员也可以让受试者有意地引导心智空白,或者说,刻意放空。比如让受试“尽可能什么也不要想;当意识到自己开始想任何事情时,都主动收回注意力,接着继续尝试什么也不想”。再以同样的方式使用思维探针来测量他们的心智空白。
研究结果表明,相较于走神,心智空白和困倦感更相关。在注意力参与任务中,心智空白更容易导致忽略错误(omission error),对视觉刺激的回应也变得更慢[5]。研究还发现,心智空白更容易出现在睡眠不足时或高强度运动之后[6]。
此外,心智空白的出现频率也因人而异。研究发现,有些人报告他们会频繁体验到心智空白,而有些人则表示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在临床语境中,心智空白常被视为焦虑的一种表现。另外,相比神经典型人群,有注意缺陷障碍(ADHD)的人更容易频繁经历心智空白。
简单来说,心智空白常指思维或意识短暂中断的状态。很可能存在着不同类型的心智空白。它不是一个很稀有的意识现象,但我们通常却很难自己觉察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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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Ko. Machiy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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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空白的神经相关物
除了一般的心理和临床研究外,神经科学也对心智空白展开了研究。借助功能性磁共振(fMRI)与脑电图(EEG),神经科学试图揭开心智空白的神经相关物。
通过fMRI技术,科学家们发现“什么都不要想”的提示词会引发一些独特的大脑活动模式: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 model)、额叶网络(frontal network)、颞叶(temporal network)与视觉网络之间呈现出更强的相关性。研究者在心智空白中观察到全局的积极连接,表明大脑的不同区域之间存在同质性交流。
脑电图研究也表明,在注意力维持任务中,相较于走神,心智空白状态下的顶叶脑电信号呈现出更低的复杂程度。我们通常可以在无意识、低警觉或认知丰富程度较低的状态中观察到这种低复杂度的脑电信号。
此外,大脑在心智空白状态中还会出现类似睡眠的慢波活动。慢波的出现、感觉加工的减弱以及非线性连接的瓦解,体现了心智空白与睡眠始发状态的相似性。然而,由于心智空白通常出现在觉醒期间,因此,研究者推测心智空白可能表征的是一种局部睡眠(local sleep)*状态,而非彻底的睡眠始发状态。
*局部睡眠是指在行为学清醒状态中,某些脑区的神经活动表现出睡眠样特征,例如慢波、同步化放电。
需要注意的是,刻意放空与自发出现的心智空白,可能涉及不同的脑区及大脑活动。当人们刻意放空时,负责语言表达的布罗卡区、掌管记忆的海马体、额下回与辅助运动皮层等区域会变得异常安静,与此同时,大脑的前额叶中部却变得活跃,这可能是我们在刻意抑制思维时产生的特殊现象。但如果是自然发生的心智空白状态,前额叶中部则不会变得活跃。[6]
刻意引导的心智空白和自发出现的心智空白是否是同一种意识状态?它们都涉及内容的真正缺失或无法报告吗?至少神经相关物的差别暗示着“或许存在不同类型心智空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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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空白的生理认知解释
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心智空白可能有不同的子类型,这些子类型由不同的认知机制引发,例如注意力缺失、记忆回溯失败、内部语言减退、缺少元觉知等等。对此,Thomas Andrillon等人尝试提出一个统一的解释框架,从背景唤醒水平(Background arousal levels)、神经架构(Neural architecture)和认知机制(Cognitive mechanisms)三个层面来理解心智空白现象及其子类型,为未来进一步的研究提供理论基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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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唤醒水平——心智空白的生理基础
根据Andrillon等人提出的理论框架,特定的唤醒水平是心智空白产生的生理基础。这里的唤醒主要指的是皮层和持续性唤醒(cortical and tonic arousal),但作者们也考虑了自主性唤醒的作用。*唤醒水平与警觉程度相关,较高的唤醒程度意味着清醒和较高的警觉程度,而较低的唤醒程度则意味着处于困倦或睡眠状态。
*持续性皮层唤醒与相位性(phasic)唤醒相对(短暂快速的皮层唤醒程度变化),指的是起伏缓慢的大脑皮层的基线唤醒水平,常用 EEG 等测量和刻画,包括从清醒到困倦到睡眠的不同唤醒水平。而自主性唤醒指的是和自主神经相关的身体功能方面的唤醒,涉及交感与副交感系统的平衡和交互,常用心率与其变异性、皮电水准、瞳孔基线等指标刻画。
作者们推测,主要的心智空白类型可能与介于典型的清醒状态和睡眠状态之间的唤醒水平有关。与典型的警觉而清醒的日常状态相比,心智空白对应的唤醒程度较低,它足以维持最小现象经验(minimal phenomenal experience)*,但也许不足以构成丰富的经验内容,因此会导致心智空白报告。
*最小现象经验是最简单的意识经验形式的一种候选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意识经验在缺乏任何特定思维内容和心理图像的情况下持续存在,且事后可以凭借记忆进行回溯性报告。
许多证据支撑这一推测。 凭借fMRI,研究者们观察到静息期的心智空白与大脑展现的全局正向功能连接状态有关,这类似于非快速眼动睡眠(NREM);并且,心智空白期间还可观察到fMRI 全局信号幅度升高,这和低警觉程度有关。EEG 证据也显示心智空白伴随局部类睡眠慢波,以及脑后部慢波功率增加。所有这些特殊的脑部活动都和皮层的低唤醒水平相关。此外,心智空白还和较低的自主唤醒水平相关,它伴随着心率降低和瞳孔缩小。行为层面,睡眠剥夺会显著增加心智空白报告。由此可见,低唤醒程度和心智空白有系统性的关联。
然而正如我们上文所讨论的那样,心智空白也许不只有一种类型,作者也提示我们,或许并非所有类型的心智空白都发生在同样的唤醒条件下。他们的实验发现,激烈身体运动带来的高唤醒水平,会在运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导致更多的心智空白报告。
根据耶克斯-多德森曲线(Yerkes-Dodson curve),高唤醒一般意味着更好的任务表现,但当唤醒程度超过特定阈值之后,任务表现不仅不会继续提升,反而可能下降。尤其是当注意力指向内部思维时,过高的唤醒程度可能带来思绪奔涌(racing thought)*或思维反刍(rumination)*,作者推测这可能会阻碍清晰思维内容的形成,并因此导致心智空白报告。
*思绪奔涌指主体报告其思维活动异常活跃,快速且不受控制,大量不相关或松散相关的想法接连或同时出现,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在单一的任务上。常出现在躁狂或轻躁狂发作的状态中。
*思维反刍是指一种被动地、重复性地思考负面情绪、痛苦经历的思维模式,是抑郁症的核心特征之一。
总的来说,作者们推测,因为唤醒水平的变化会影响思维流的持续或终止,所以特定的唤醒水平可能会导致心智空白。主要的心智空白类型可能与介于清醒和睡眠之间的唤醒水平相关,但过高的唤醒水平也可能导致(也许是另一种类型的)心智空白。
4.2.心智空白的神经架构
从神经架构的层面来讲,唤醒程度减弱主要从两个方面影响有意识的思维内容的形成,它们也可能对应着不同的心智空白类型。首先,唤醒程度减弱会阻止产生思想所必需的神经构成(neural composition)的形成。心智空白期间神经活动的广泛去激活或局部的低活性状态*,使得皮层节点之间的交流减少,皮层间的连接减弱,这可能扰乱了早期阶段的大脑信息加工,因此导致心智空白报告。
*局部的低活性状态是指短期的神经元静默或脑区的活动减弱,常见于慢波睡眠中,偶尔也可在清醒状态中观察到,是记忆巩固、神经重置与代谢恢复的一部分。
其次,唤醒程度的改变也会影响在特定脑区已经形成的内容传播到其他脑区。一项基于视觉任务的研究发现,在心智空白期间,参与视觉后期加工的前额叶区域的活动减弱,使得大脑后侧早期视觉加工形成的感觉内容无法广播到前侧,导致对感觉内容的意识取用的缺失[7]。
而作者们认为,取用意识(access consciousness)的缺失未必意味着现象意识的缺失。换句话说,在这类心智空白中,也许仍然存在对相关内容的现象意识,但因为没有取用意识而无法汇报。
4.3. 心智空白的认知机制
心智空白的认知机制研究仍然处于初始阶段,但大多数研究者赞同不同子类型的心智空白可能涉及到不同认知功能(注意力、语言、记忆等)的运作失常。
这些认知功能的运作失常可能是不同唤醒程度的结果。皮层和自主唤醒程度会影响注意力的强弱,进而影响大脑对重要信息的加工。基于这种解释,心智空白可能是由无法成功地回忆意识内容、分心、无法形成语言报告等不同的认知机制引发的。
除此之外,心智空白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临床条件导致的认知机制的改变引起的。例如神经退行性疾病可能使得患者无法自发地产生思想与行动。对心智空白的认知机制的说明仍有待更多研究的支持与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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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无内容性”体验
在详细介绍了对心智空白的神经和认知解释后,让我们回到更具哲学意味的概念——无内容性。不同种类的心智内容似乎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无内容性。而在人类意识经验神秘而广阔的版图上,无内容的意识经验并不罕见。这类“空无一物”的意识经验在不同文化传统中都曾被记录,它们有时也被称作“纯粹意识”(pure consciousness)[8]。
这些特殊的意识经验如今已被系统性地研究,除此之外,还发展出了用以引导这些特殊意识状态的技术。通过比较心智空白与这些相近的无内容意识状态,心智空白的特征也许能得到进一步澄清。
(1)漂浮箱
漂浮箱是一种发明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设备,常被用于漂浮-环境刺激降低治疗(Flotation-Reduced Environmental Stimulation Therapy)[9]。
漂浮箱隔离了声音和光线,箱中温度被调节到与皮肤温度相匹配的程度。水中还添加了泻盐(硫酸镁),因此能够显著减弱重力对肌肉张力的影响。
当人仰卧在漂浮水池中时,她的视觉、听觉、触觉、温度感觉、前庭和本体感觉全都会在漂浮箱中被降到最低。而这一感官剥夺环境除了直接使得外部输入的感官内容几乎消失外,人们通常还报告他们的身体感知、对时空以及自我的感知都会被降到最低[10]。
“那感觉就像在某处翱翔……仿佛置身于一片空无的虚空之中”;“躺在那里,完全失重……没有任何东西能打扰我,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我”;“你会失去对时间、空间以及自身所在位置的感知”。[11]
因此,漂浮箱似乎可以创造出一种接近无内容的意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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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Ko. Machiyama
(2)致幻剂
近些年来,由于致幻剂的显著心理治疗作用,致幻剂的科学研究也迎来了一场复兴[12]。一些特殊的致幻剂也能创造出接近无内容的意识状态,5-MeO-DMT就是其中一种。不同于许多致幻剂(如死藤水、LSD等)会带来丰富的视觉景观,5-MeO-DMT是一种起效迅速而强烈的致幻剂,其所引发的体验常被描述为“白幕”(white-out)或“虚空”(void)。
在一项针对5-MeO-DMT使用者的在线调查中,绝大多数受访者表示,除了正常的感官经验和思维活动的消失以外,他们还体验到了空间感、时间感、身体感以及自我感的丧失。[13]
在一项微观现象学(micro-phenomenology)研究中,受试者如此描述他的体验:
“我不再存在。仿佛进入了一片‘纯白’——安静、极乐、无垠、白色……我是一切……但并不存在控制者,也没有观察者……那并不是‘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窥见了那种……整体。”[14]
(3)冥想
除漂浮箱和致幻剂体验之外,另一种值得一提的意识技术是冥想。与另外两种意识技术一样,冥想也会导致感官经验的消失,以及时空感、身体感和自我感的消失[15]。
一些经验丰富的冥想者如此描述他们的体验:
“……一切思考、情感与知觉都停止了,好像我这具身心的所有软件程序都被关闭了一样” [16]。
“……在更深一层的状态中,我突然看到万物皆为纯粹的‘无’。起初这让我感到恐惧,同时又极度解放,甚至荒诞得好笑,因为‘无’是唯一存在的东西。我本身也是无,一直都是无,我失去不了任何东西,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在那种状态里,我就是这么体会的” [17]。
对这些例子中的无内容性的描述似乎比一般的心智空白报告丰富许多,这对我们理解心智空白有怎样的提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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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内容性与心智空白
如果我们上面的分析是合理的,心智空白至少可能指三种不同的心智状态:(1)真正的意识缺失;(2)意识经验仍在持续,但没有任何思维内容;(3)意识经验和思维内容都存在,但因为记忆、语言、注意或意识取用等方面的问题而无法报告。
首先,真正的意识缺失显然不等同于意识经验缺乏内容。因为这里所说的缺乏内容或无内容性仍是意识经验的一个特征,如果意识完全缺失,自然谈不上意识经验的无内容性。其次,心智空白中的“无内容性”是指没有可汇报的内容,但在上述转变意识状态中,其实有很多可以汇报的内容,比如人们能够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失去时空感知的体验。
也许,典型的心智空白和这些状态只共享无内容性的一个方面,那就是没有概念性的思维,而在其它方面则非常不同。但这似乎也暗示着当前心智空白试验的缺陷,这些实验通常仅仅关注思考和思维内容,而完全忽视感官和别的方面的意识经验:当人们说我的大脑刚才一片空白时,如果被问及刚才的身体、感官和其它非思维的方面,他们会如何描述呢?报告心智空白的受试者会同样报告某种无时间性,或自我感和身体感知的消失吗?
尽管似乎并没有实证研究特别针对心智空白的这些方面进行研究,但如果心智空白包含这类如此特殊的意识经验,我们却很少在日常生活中将其识别出来,这不是很奇怪吗?这不禁让人怀疑心智空白是否真的是刻画对应意识状态的一个合理名称?在心智空白报告对应的意识状态中,意识真的一片空白吗?恐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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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zunoko_zunoco
另一方面,上述转变意识状态中的无内容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当受试诚实地报告他们刚才没有思考任何事情时,我们似乎可以相信他们的话,或者至少我们可以相信他们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取用和报告刚才的思维内容,而这大体意味着思维内容的某种缺失或匮乏。但人们难道可以如描述那些转变意识状态一般绘声绘色地描绘心智空白中思维内容缺失的状态吗?
当人们用否定的方式刻画转变意识状态,将其描述为时间、空间、身体、自我感的消失时,是否只是通常的意识经验减去了那些特定部分,还是说,这些用否定性、减法性的语言描述的状态其实是某种肯定的、实质存在的特殊体验?换句话说,这些转变的意识状态和心智空白一样,也许都不是完全无内容的意识经验。
无论答案如何,聚焦于“无内容性”,来比较心智空白与其它“无内容”的转变意识状态,似乎是一个颇具潜力的研究入口,它能同时澄清二者。不仅如此,对这些问题的研究无疑对理解意识的本质以及意识的动态过程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意识经验到底可以“无内容”到什么程度?哪些内容可能对意识经验是本质性,因而也是任何意识经验都不可或缺的?在詹姆斯宏伟的意识流中,是否真的有短暂的虚空?这些虚空是如心智空白般普遍,还是只存在于非常特殊的转变意识状态中?为什么在意识的流动中会有这种中断?如果它们真的存在,它们究竟有着怎样的功能?
要回答这些问题,还需要大量的理论和实证研究。一方面,对我们来说,意识是如此切近、如此熟悉;但另一方面,它又如此陌生。心智空白在常规的清醒意识中似乎并不少见,但我们却知之甚少。意识的问题于是再次彰显了一个本就令人着迷的人类知识悖论:我们怎会如此不了解一个如此熟悉的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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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homas Andrillon et al., “Where Is My Mind? A Neurocognitive Investigation of Mind Blanking,”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9, no. 7 (2025): 600–613, https://doi.org/10.1016/j.tics.2025.02.002.
[2] Adrian Ward and Daniel Wegner, “Mind-Blanking: When the Mind Goes Away,”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4 (2013), 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syg.2013.00650.
[3] Ward and Wegner, “Mind-Blanking.”
[4] Thomas Andrillon et al., “Does the Mind Wander When the Brain Takes a Break? Local Sleep in Wakefulness, Attentional Lapses and Mind-Wandering,” Frontiers in Neuroscience 13 (September 2019), https://doi.org/10.3389/fnins.2019.00949.
[5] Angelica Kaufmann et al., “Two Models of Mind Blanking,” European Journal of Neuroscience 59, no. 5 (2024): 786–95, https://doi.org/10.1111/ejn.16164.
[6] Thomas Andrillon et al., “Predicting Lapses of Attention with Sleep-like Slow Waves,” Nature Communications 12, no. 1 (2021): 3657, https://doi.org/10.1038/s41467-021-23890-7.
Boulakis, P.A. et al. (2025) Variations of autonomic arousal mediate the reportability of mind-blanking occurrences. Sci. Rep. 15, 4956
[7] Paradeisios Alexandros Boulakis et al., “Whole-Brain Deactivations Precede Uninduced Mind-Blanking Reports,” Research Articles, Journal of Neuroscience 43, no. 40 (2023): 6807–15, https://doi.org/10.1523/JNEUROSCI.0696-23.2023.
[8] Munoz Musat, E. et al. (2024) Mind the blank: behavioral, experiential, and physiological signatures of absent-mindedness. BioRxiv, Published online March 24, 2024. https://doi.org/10. 1101/2024.02.11.579845
[9] W. T. Stace, Mysticism and Philosophy (St. Martin’s Press, 1960).
[10] M. C. Flux et al., “Exploring the Acute Cardiovascular Effects of Floatation-REST,” Frontiers in Neuroscience 16 (December 2022), https://doi.org/10.3389/fnins.2022.995594.
[11] Helena Hruby et al., “Induction of 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 during Floatation-REST Is Associated with the Dissolution of Body Boundaries and the Distortion of Subjective Time,” Scientific Reports 14, no. 1 (2024): 9316, https://doi.org/10.1038/s41598-024-59642-y.
[12] Anette Kjellgren et al., “Sensory Isolation in Flotation Tanks: 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 and Effects on Well-Being,” The Qualitative Report 13, no. 4 (2008): 636–56, https://doi.org/10.46743/2160-3715/2008.1577.
[13] Collin M. Reiff et al., “Psychedelics and Psychedelic-Assisted Psychotherapy,”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177, no. 5 (2020): 391–410, https://doi.org/10.1176/appi.ajp.2019.19010035.
[14] Christopher Timmermann et al., “Exploring 5-MeO-DMT as a Pharmacological Model for Deconstructed Consciousness,” Neuroscience of Consciousness 2025, no. 1 (2025): niaf007, https://doi.org/10.1093/nc/niaf007.
[15] Millière et al., “Psychedelics, Meditation, and Self-Consciousness.”
[16] Thomas Metzinger, The Elephant and the Blind: The Experience of Pure Consciousness: Philosophy, Science, and 500+ Experiential Reports (MIT Press, 2024), 35.
[17] Metzinger, The Elephant and the Blind,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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