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人了,却忘记嫁了谁。
朝堂之上,定北将军和文渊侯皆认是我夫君,争的面红耳赤。
私娶内廷女官是大罪,陛下要我分辨清楚。
但我,失了那段记忆……
1
我家被抄的前一月,当朝首辅病故在朔州。 还没出头七,他的门生相继获罪入了诏狱,我爹也在其中。 「别碰,我身上脏。」 牢服酸臭,保不齐还是从死囚身上扒下来的,我不愿污了裴照的手。 可他还是将手落在我衣袖上,握的很紧。
「阿缨,我陪你到宫门口。」 一夜之间,我不再是侍郎千金,而是即将罚没入宫的罪奴。 好在活下来了。 诏狱里有许多官眷被赐了死,出来的路上,有人巴着牢门嘶吼。 「凭什么你能活,我的孩子却得死——」那语气像是要活吞了我。 我依稀认出,她是平日很疼我的吴家婶娘。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裴照送我到宫门口,「阿缨,符伯伯那,你且放心。」 我爹如今能安然在诏狱,全是裴侯爷磕头求来的,这份恩,我记着。
「阿照,保重。」 从此宫墙相隔,不能常在一处,也都要好好的。 宫门重重合上,裴照却守在原地一步未挪,我瞧着他的口型,像是在说,「我等你。」 这个傻子,等什么呢?他明明知道罪眷是不可能出宫的。 除非陛下放免…… 「符缨,今夜到你当值,且仔细着。」 姑姑安排值守时,我正看着验身时留下的守宫砂发呆。
下一刻,竹条子就打到了身上。 白皙的皮肤霎时肿起一道红痕,也将我唤回现实。 区区永巷西苑的三等宫女,哪敢造次。 「是,姑姑。」 当夜,我提着灯笼站在承泰殿外值守。 这里是皇家祭祀之地,平日没什么人,侍卫也只在后半夜才会巡防一次,大宫女告诉我瞌睡半刻也无妨。 可她们只说没人,未曾说没有别的。 亥时刚过,有奇怪的声音从偏殿断续传来,我有些许害怕,更多的是好奇,便壮着胆子过去查看。 「谁在那里?」 偏殿外是处小花园,草丛很高,我眼瞧着它们无风而动,摇曳不止,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听到呼喝,草丛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您先走。」 有男子在低语。 待草丛另一头的声息止了,他才捡起铺在地上的衣衫,半搭着走了出来。 我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喊人还是跑,或者先捂起眼睛。 显然都来不及。 那男子步步逼近,不慌不忙的系好衣带。 我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 野狼般的眸子,配着一张俊颜,唇角虽带笑,眼睛却藏着狠厉。
「你,你你,是谁?」 我有些结巴,可也想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故意凑过身来看清我的脸。 他靠近时,我看到那双长睫上氤氲着一层水雾,又闻到一股子脂粉香气,联想方才的情形,大抵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秽乱宫闱,这人是个狂徒!
2
「小宫女,不想死就忘掉今夜所见。」 我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昨夜那人的话,此刻青天白日,仍觉不寒而栗,好在活下来了。 「符缨,别发呆了,今天这差事耽搁不得。」 夏灵是同我交好的宫女,年纪稍长,对我很照拂。 「啊?好。」 我们奉命去宫门送东西,等了很久才交托,眼瞧着来不及赶回西苑,她带着我走了近路。
「符缨,一会儿听见什么声音也别怕,大着步子快走就是。」 我不知会听见什么,只听着夏灵的话大着步子走。 可是当那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传来时,我还是吓到了。 我撇头看了一眼匾额,「蚕室」。 这是内侍净身的地方,我进宫时听说过,那些被罚没入宫的男子要成为内侍。 夏灵看我有些傻眼,拖着我快走。 「别听,别想,快走。」
我没法不想,这里面说不定还有我认识的人。 刘通判家的二公子,还有卢尚书家的嫡子,都还没满十四…… 难怪裴照会那般感叹,他说还好我是女子,还好没有兄弟。 慌乱间,我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许是还不习惯宫女的身份,我下意识抬眼去看来人,而不是低头请罪。 只是这一眼看的着实不该,叫我方才的恐惧感更深。 「见过楚侍卫。」 夏灵拖着我行礼,我忙把头低下。 那人认出了我,扯着嘴轻笑。 「叫什么,哪个宫的?」
「奴婢夏灵,永巷当值。」 「奴婢符缨,同在永巷。」 符缨!他重复了我的名字,「符侍郎的闺女?」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夏灵告诉我,那是陛下的御前侍卫,楚将军家的幺子楚樾。 楚家父子镇守两关,手握我朝半数兵权,楚樾自小就被留在上京,时常出入大内。 夏灵又说,「楚侍卫生的俊美,好些宫女私下都在肖想他。」
难怪,他会在宫闱之中那般放肆。 入宫半年后,我赶上了尚书房选拔奉茶宫女。 这是个好差事,能提级为一等宫女,很多人都想被选上,可我不急于此。 幼时承训,陆侍中为我开蒙,问我志向为何。 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我要当女侍中,与阿照一同做治世良才。」 我朝前后出过四位女侍中,皆乃国之栋梁,陆侍中就是那第四位。 她又问,「生死祸福,不夺汝志?」 我肯定的点头。 时移世易,如今这宫女的身份,怕也只能肖想内廷女官。
尚书房掌事姑姑姓崔,她择出了应选宫女中通文墨的,又说了一通规矩和礼仪。 我听得出里面有一个很明显的错处。 话毕,她叫我们按照方才所讲行礼,不出意料,大家都听出了那个错处,巧妙地避免。 当所有人都屈膝行礼之时,唯我一人行了叩拜大礼,显得格外突出。 不知崔姑姑是否故意说错,但在宫里,听话总没错。
我被选为尚书房奉茶宫女,众人明显不服。 崔姑姑厉声道,「尚书房乃重地,服侍的都是皇子和各府贵子,会听话比会耍心思要紧。」 我搬出了永巷西苑,新的处所是两人合住。 见屋子空着一半,我冒然求了崔姑姑,想把夏灵调过来住,没承想她这般好说话,满口答应下来。
3
尚书房的活很清闲,还能常常见到裴照。 他是皇子伴读,自开蒙就进了尚书房。 满眼望去,虽都是人中英杰,但裴照芝兰玉树,气质超尘,总是能脱颖而出。 我瞧得出,几位翰林和大学士也都很欣赏他的才学,颇感与有荣焉。 裴照会带些我爹的消息进来,知他安好,便胜过万千。 「阿缨,若在宫中有不便,尽管去告知崔姑姑,他会想法子带话给我。」
我惊诧,难道崔姑姑是裴家的人。 裴照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傻阿缨,宫里哪可能安插人手。」 原来,是裴照知道我被调来尚书房,特意寻了机会施恩于崔姑姑家里,这才为我得了便利。 「裴小侯爷到底路子野,难不成我调到哪里,你便追着去攀关系?」 裴照垂眸半晌,很是认真的想了想。 「有何不可?」 他竟说的这般理所当然。
月底时,陛下例行查问皇子们功课,所有伴读那日便会在家休沐,我最不喜这个日子,因着见不到裴照,反而能见到楚樾。 许是知晓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总觉着楚樾看我的眼神不善。 尚书房的气氛忽然变得很凝重。 陛下似是考了三皇子一个字,他僵住没答出来。 祥妃娘娘打圆场,「许是说的久了有些口渴,叫珩儿喝口茶润润再答。」
陛下拧眉勉强点头。 我奉茶过去,瞧了眼书册,不露痕迹的提醒了一句。 三皇子很聪明,佯装不经意饮了口茶,才答,「此字为翯,志向高洁之意,儿臣铭记父皇期许。」 陛下一听这话,瞬间展颜,打赏了尚书房上下所有人。 三皇子景珩是陛下最宠爱的祥妃所生,对他自然寄予厚望。 我自以为做的滴水不露,连陛下都没察觉,竟没逃过楚樾的眼睛。 这人真奇怪,总盯着我作甚。 下值路上,他从假山后跳了出来,围着我走了一圈才说,「知道的还不少。」
我草草答了句,「楚侍卫过奖,奴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楚樾也不拦我,只在我身后轻声道,「小兔子,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小兔子?这是什么恶心的称呼。 实在轻浮,难怪会做出那等事。 夏灵这几日值夜着了凉,我照看她也染了风寒。
白日在尚书房伺候的时候,不慎将陆大学士烫伤。 我赶快去拿冷水盆,将他的手泡了进去,这比什么烫伤药都有用。 抬眼时却看见满座贵人都在瞧我,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跪下请罪。 陆大学士素来严厉,又最守礼,却当着众人的面叫我碰了手。 此刻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直念叨,「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
4
我领了十板子,却是口服心不服。 或许我不帮陆大学士解烫伤,以他的仁厚最多责备几句,现下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裴照为我求情,三皇子景珩也说了好些,陆大学士竟都没给面子。 我早前听说,他家有悍妻,许是觉着不罚我,回家难以交代。
但是当众受刑,我到底是个姑娘家,只能把头埋的死死的。 十板子后,执刑内侍唤我起身,却怎么叫也叫不醒,他们有些慌,心里犯嘀咕,明明没敢使实劲儿,怎么打成这样。 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发了热晕死过去。 再睁眼时,我已经回到了住所,夏灵急的梨花带雨,「符缨,你可醒了,要吓坏我是不是?」 我应声哄了她几句。
打眼一圈,看着桌前放了好些瓶瓶罐罐,我认出是裴家的,小时候皮,总拉着裴照上树爬墙。 好几回摔得惨了,裴照背我回家又怕我挨罚,总帮我掩饰,然后偷着翻墙给我送药。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的有意思。 可我怎么回来的呢?被内侍拖回来的? 正糊涂着,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符缨醒了吗?」 是楚樾! 我竟是被这人扛回来的。
想想也是,内宫之中,除了内侍和未成年的皇子,也就只有当值的御前侍卫了。 此番他也算帮过我,后面见着也不好再躲。 久而久之,看他也不再觉着恐慌,只还是犯膈应。 因他真算不得好人。 有一次,我撞见他和大公主常曦一起为难内侍。 他一巴掌将人打倒在地,内侍眼泪含在眼圈,不停求饶。 楚樾顺势踹了他一脚,引着公主去了皇后那请安。
他们走远后,我过去扶起那小内侍,才发现是个熟人。 「二公子,你……还好吗?」 堂堂通判家的公子,有名有姓,竟只敢自称小印子。 他认出是我时,刻意抽了抽手,像是怕弄脏我的衣物。 临走前,又嘱咐我伺候贵人的时候万般小心,一不小心被打死也说不定。 我知他好意,看了他胳膊处隐约露出来的伤,暗自感叹了一番。 因罪入宫之人,本就低人一等,内侍还不比宫女,想爬出头难上加难。 若我能选拔上女官,到底能照拂一二。
转过年进了三月,我早早将名帖递到内务府,想要选拔宫学生。 只有成为宫学生,才有可能进阶为女尚书,掌外事奏本批阅之权,也算全了我少时志向。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只有成为女官,才有可能得了机会放免…… 可是入围的六人中没有我。
我仔细盘核自己交上去的书文,都是尽了全力的,裴照看过,也说自愧不如,虽有哄我的成分,但他这人从不拿学问上的事诓我,按说不能落选。 犹豫了几日,我还是跟崔姑姑请了腰牌,亲去内务府查问。 裴照见我垂头丧气的走出内务府,便知不好。 「阿缨,朱大人可说是为何?」 我没言语,丢了魂似的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5
见我闷闷不乐,夏灵变着法的给我带吃食。 她跟御膳房的李管事交好,那人有意跟她结为对食,夏灵不愿,一直躲着,如今为着叫我开心,也顾不得许多。 我是领情的,可还是欢喜不起来。 朱大人说我是因罪罚没入宫,本朝陛下虽未明令禁止罪奴遴选女官,但默认不许。 我找了许多门路,祥妃娘娘那也去求过。
原本因着我在尚书房帮衬三皇子,祥妃娘娘很是照顾,可一提这事,她便借故赏了些东西将我赶了出来。 娘娘跟随陛下多年,圣心能探得一二,她这般态度,说明陛下很忌讳这事。 就在我即将死心时,裴照做了件事。 陆大学士早前留了篇策论作为功课,要诸位皇子和伴读各自出一篇文章,会呈陛下过目。 裴照弃了准备半月的题目,以一篇《女官论》震惊朝堂。
陛下大怒,丢出那份策论,当朝斥责裴照。 我旷了值跑过去时,只见裴侯在殿外戴罪,裴照则在殿内戴罪。 我听不到殿内的声音,只看着几位大内官跑进跑出,陆续请来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还有几位大学士。 天擦黑时,本朝四品以上的女官也都齐聚殿内。 每见着一人进殿,我的心便提一分,不知是何种境况。 我担心裴照出事,更担心他是为我出事。
「符缨,你杵在这做什么。」 楚樾今日本不当值,也跑来瞧热闹。 我一回身,他明显皱了皱眉。 「你哭过?」 我抹了抹眼睛,竟没发觉自己急成这样。 楚樾板着脸,没有继续挖苦我,只安静的站在一旁。 过了片刻,又有大内官跑出来,楚樾拦住那人交谈几句,回来告诉我,陛下口谕今日宫门下钥推后一个时辰。 至于里面的情形,还是不太明朗。
我在心中把叫得出名号的神佛求了个遍,裴照不能出事。 朝堂风云莫测,一句话,一夕间便可毁了一家,我怕极了。 楚樾中途寻了些果子叫我吃,我只谢过,却一口没吃。 宫门下钥时间又推了一个时辰,这是我朝从未有过的先例。 上京各大世家都在关注,生怕陛下又有什么大动作。 毕竟前首辅身后之事闹得波及太广,弄得人心惶惶。
最终,裴照论赢了,裴家也没获罪。 陛下着实气的不轻,连夜下旨剥夺裴照举子身份,永世不录。 他的功名之路尽毁。 我以为裴侯会万般痛惜,可他看到裴照安然出殿,只说活着就好。 「阿缨,罪奴也可选拔内廷女官。」
裴照眼睛通红,声音嘶哑,笑容却极尽真诚。 「可我只能争取到这一步……」 他赌上了前途和身家,为我在宫内谋得了出路,但我想问一句。 「值得吗?」 裴照想也没想。 「值得。」 「勋爵人家,有几个靠功名走仕途的,我还有爵位,不是吗?」 这不是真心话,可我得当真心话听。
6
我成了本朝因罪罚没入宫却进阶女官的第一人。 代价是裴照文官入仕的前程。 陛下虽断了裴照的科举之路,却没有夺他伴读身份,依旧可以出入尚书房。 可他那日回家就病了,太医诊治过虽没有性命之忧,也需将养半月。 我急着去看裴照,跟崔姑姑请了腰牌,却在宫门口被拦了回来。侍卫说近日宫内换防,宫人无旨不得外出。
后来听说,这次换防是楚樾提议的,很仓促。 在裴侯力保之下,我爹命保住了,获罪流放滇州。 他出发那日,我站在宫门口遥送一程。 楚樾驾马从我身旁路过,一阵风似的,扬得我一身灰。 没跑出多远,他又折了回来,语气冷淡,眼睛也不看我。 「有什么话要带,说。」 我微微发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山高路远,唯有珍重二字。」
楚樾点了点头,再次策马而去。 次日宫里就在传,楚侍卫昨日办差耽搁不少时辰,领了五十板子在家养伤。 我有半刻觉着许是因为帮我带话的事,转念一想,楚樾不会这么傻的。 事实证明,我这个念转的不好。 半月后,楚樾复差,特意来了趟内司房,这是女官处理公务的地方,我作为新晋宫学生,拜女尚书王蔷为师,在她约束下受教。 楚樾不顾王女官的冷眼,薅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出内堂。 「符缨,你没长良心吗?」
这一句骂的我有点懵。 「啊?楚侍卫是何意?」 楚樾长叹口气,「换防早完成了,我在家养伤,也没见你巴巴去看,你不知我是为着谁伤的?」 别说,我还真是不知。 「那,你伤好了吗?」 楚樾的话憋在了嘴里,转身离去,属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夏灵听我讲这事,帮我分析了一番,我才想明白,许是真该感谢一下楚樾。 眼瞧着楚樾进了御花园巡视,我赶紧跟上去,感谢的话在心里重复了几遍,生怕说错了再得罪他。 不料,此时的假山后不止他一人。 「才放足了军饷去边关,你就驳了本宫的邀约,未免有些薄情了。」 女子的声音柔和中带着几分妩媚。 我偷看过去,只见常曦公主染了蔻丹的指甲抵着楚樾的脸颊,很是暧昧。 楚樾也不躲,「臣前些日子领了罚,身子不便。」
常曦公主浅笑,「本宫费心思堵你,宠了几回,是你的福分,更是你家父兄的福气,嗯?」 「公主所言极是。」 下一瞬,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楚樾的脸上。 我的心跟着揪了一下,早前听说常曦公主喜怒无常,亲眼所见才知所传不虚。
「我朝看门的狗而已,乖一些,别自视过高。」 言罢,常曦公主在楚樾的脸上轻轻落了一吻,顾自离去。 我杵在这属实有些尴尬,因着方才那一巴掌,正巧叫楚樾看见了我。 他使了力气扥着我到另一座假山后,眉心微跳,似在刻意压制怒火。 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说,我像狗吗?」
7
我犹豫…… 「这个问题,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了。」 楚樾闻言,竟狂笑不止。 「要不,我换个说法,你别笑了?」 楚樾果然不笑了,「你说。」 我认真的想了想,「我觉着你更像狼,还没捕过猎的那种,不带血腥味,可就是叫人害怕,许是……本性藏不住。」 楚樾这次没笑,也没发怒,深思良久没再言语。 夜里睡不着,我反复想着常曦公主。
她是陛下长女,深得宠爱,驸马是户部尚书的嫡子,可惜两年前病故。 寡居后,公主私下里养了许多面首,其中不乏勋爵子弟,她那骄奢淫逸的名号传遍上京。 户部尚书从不敢多言,生怕得罪这位祖宗,全家一起诛了。 坊间都在传,「户部能做天下钱粮的主,常曦公主可做户部的主。」 楚樾为着边关的军饷,竟也做了她的帐下臣。
虽觉着有些可惜,可说到底也不关我事。 宫中行走,唯有「少听,少看,少说」才是生存之道。 我在内司房,比从前忙碌许多,王女官平日不苟言笑,带我却很尽心。 这一日,我犯了个错,她罚我,也看出我不服。 「符缨,你可有在乎之人?」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是何用意。 「我爹,嗯……还有裴照。」 听得裴照的名讳,王女官冷若冰霜的脸竟露出了几分欣赏之色。 「那你说,裴照此人可聪慧?」 我点了点头。
「可强干?」 我寻思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他在朝堂之上尚能做到收放自如,却还是丢了功名,你比他如何?」 我似乎有些明白王女官的意思了,她又继续说。 「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为你在乎的人遮风挡雨?」 我想起我爹,有些触动,至于裴照…… 「师傅,我是要与裴照比肩而立的,谈不上照拂。」 年少志高,现下虽知已无可能,却还是脱口而出。 王女官显然没想到我会这般说,一时哑然。 「见过小侯爷。」
宫女的一声请安,将我和王女官的注意力都唤到了门口。 裴照此刻就站在那处,阳光透进窗格照在他身上,仪态翩翩,俊秀挺拔。 「王女官,陛下驾临尚书房,嘱咐我挑些折子给皇子们考学。」 王女官闻言进内堂去准备,只留下我和裴照在外间。 「阿照,你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盼了你许久也没盼到,便先来瞧你。」
我有些羞愧,好久没见着他了,前些时候是宫内换防耽搁,这些日子便是忙的。 「怪我,怪我。」 裴照抿嘴浅笑,「不怪你。」 不知怎的,我觉着裴照今日心情格外的好。
8
中秋前日是我的生辰,入宫第三年总算过了个热闹的。 天擦亮时,刘二公子……不,是小印子,送来了两盒胭脂水粉。 他说是那些被罚没入宫的内侍凑着送我的,想谢我。 按照宫规,被罚没的罪奴与普通宫人待遇原本没有差别,可是架不住层层盘剥。
是以他们的月例都少三成,夏冬的例衣也短两件。 我成了宫学生后,抓着机会便进言,明里暗里受了多回苛责,到底也等来了明令,这半年大家日子好过许多。 我瞧着礼物不算多贵重,就安心收下。 午膳时,夏灵带着李管事一同陪我庆贺。 这是我头回见李管事。 他生的浓眉大眼,体态有些胖,与御膳房出身很配。 夏灵本不愿与他结为对食,架不住这人心诚,有了好东西总紧着给夏灵留着,一来二去,倒生出几分真情。
今日这桌好餐食,就是得了李管事的照拂才有的。 「符缨,过生辰怎能少了寿包,瞧瞧。」 李管事从食盒中端出一盘寿包,除了最中间是个寿桃模子,其余的都是小兔子样式,很精巧。 「瞧着就好吃,李管事您费心了。」 哪知李管事却说,这是楚樾做的。 他说那人今日不知何故,一大早就到御膳房,从和面到捏形再上屉蒸,忙活了一上午,却在起锅后说不要了。 「楚侍卫随口说,他不要了,若有谁碰巧过生辰,赏了吧,我想着给你拿过来了。」 我下意识觉着,这东西有毒,可还是吃了,味道很不错。 李管事又小心地拿出另一个盘子,装的都是月饼。
「夏灵,喏,你不是说最喜欢吃月饼,这里好几种馅,你留着吃。」 我眼瞧着夏灵的脸越发粉红,她是真心开怀的。 夏灵替我送李管事回去,我独自在门口张望。 宫门快要下钥,我等的人却还没出现。 直到日头下山,老远跑来一个小内侍。
「符姐姐,裴小侯爷叫把这个给你送来。」 那是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只紫玉手镯,瞧得出价值不菲。 另有一封信,上书八个大字,「爱女符缨,笄字莺莺。」 那是我爹的笔迹,看起来遒劲有力,想来他在滇州也受到照拂。 我得了小字,算完成了及笄礼。 多年以前,有个小郎君曾许诺会在这日送我一份大礼,他没忘记,也做到了。
可他却没出现,我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两日后才听说,裴照自我生辰之日起,被陛下罚跪在宫门处三日。 夏灵消息多,她说好像是因为宫内有人传,说裴照与我关系过密,搅得宫闱不宁。 我与裴照自幼交好,莫要说宫里,上京谁家不知。 而且,怎的没人罚我,却罚了裴照。 转念一想,许是陛下还在为之前的事迁怒他。
「阿照,你起来,我陪你去陛下跟前分辩清楚。」 王女官总提点我收敛性情,谨慎做事,可每每情绪上头,总端不住,尤其看着裴照被来往宫人私下议论,更是气不过。 裴照却轻轻撇开我的手,「我……无可分辩。」
我急了,「怎的没有,你我自幼交好,情同手足,这在上京有几家不知的。」 裴照抬头看我,目光中带着疑问,「情同手足?」 我点了点头。 他却自嘲似的笑了笑,「阿缨,你先回去,陛下罚我跪满三日即可。」 裴照生气了,可他在气什么?
9
陛下秋猎之期,宫中派了王女官随行,我作为她的学生,也跟在身侧。 女尚书除了掌外事奏本批阅外,还要安排妃嫔觐见事宜,这在宫外显得尤为要紧。 临行前,夏灵连夜给我剥了核桃仁带着,她说我如今的活计费脑子,平日有她照看我吃些核桃,外出时也不好断。 我很感动,可她不知陛下今次只带了祥妃娘娘一位出来,无可多忙,遑论动脑。
原以为偷偷懒挺好,楚樾却给我添了堵。 陛下围猎时遭熊袭击,一只手臂被含进熊口,多亏楚樾身手好,徒手打断了熊牙,没叫咬断,可他的手险些废了。 陛下感动,当即赐了楚家一块免罪金牌。 太医嘱咐好生照料楚樾,可猎场的宫人不多,便把我安排过来照看。 「楚侍卫,您到底是哪里痒?」 楚樾大半夜的不睡觉,不是喝茶就是要抓痒。 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得伺候着。 「我手伤了,没办法指给你,你看着抓挠吧。」
我真想使劲抠他两爪子,可瞧着那血么糊的伤口,还是算了。 本着完成差事的初衷,我把楚樾照看的很好,日夜不离身。 说来也怪,太医给楚樾换药,我看着他疼得直冒冷汗,却一声不吭。 偏偏夜里想喝口水,都恨不得挤出两滴泪。
也不知示弱给谁看。 回宫后没多久,我三天两头的跑太医院。 不是吃食了多了巴豆,泻的我险些丢了半条命,就是衣裳里多出根针。 有根短针直接刺进了皮肉,太医废了些劲才给取出,直说好险。 王女官说,我当是得罪人了,要我谨慎些。 我一个小小宫学生,能得罪哪路大佛,折腾了我一个月之久。 直到常曦公主回宫小住,我才得了答案。 绑我回来的两个嬷嬷力气很大,按着我跪地不容挣扎。 「听说,楚樾近来同你走的很近?」 公主面目和气,声音柔柔弱弱的。 「回公主,奴婢和楚侍卫不熟。」 大公主惦念的人,我也不敢熟啊。 下一瞬,老嬷嬷的大巴掌就落到我脸上,她手上带着东西,我感觉到一股温热顺着脸颊留下。
我咬了咬牙,没敢再多言。 「本宫派人去查了永巷的值档,那日在承泰殿守夜的小宫女也是你吧?」 原来,同楚樾在草丛里的女子真是常曦公主。 她瞧出我有些慌乱,笑的肆意,一个眼神过去,内侍便端来一大盆水。 老嬷嬷得令将我的头按到水盆中,我拼命的挣扎,盆里的水被我吞下好多,呛的胸口火辣辣的疼。 我可能要死在这了。 就在我意识逐渐模糊时,忽感一股抓力助我逃出了水盆。 我贪婪的呼吸,直到把嘴里的水吐个干净,才看见楚樾正跪在身侧。 常曦公主收起了笑容,面色狠厉。 「楚樾,你护着谁,谁便会死的凄惨。」
楚樾一言不发,手却攥的格外紧。 他知道怎么做才能救下我,也的确那么做了。 这夜,我被罚跪在长宁殿外,楚樾被带进了殿内。 无论念多少遍心经,殿内断续传来的声息依旧叫我心绪不宁。 我跪在清冷的秋风中,想象不出两情缱绻是个什么模样,只感觉到满满的羞愧,为他,也为自己。 王女官说得对,我得足够强大才能为人遮风挡雨,如今连自己都护不住。 我好没用。
10
天擦亮时,长宁殿的门开了。 楚樾踱步而出,鬓发微乱,眸色黯淡。 他路过我时,下意识伸手拉我,却在快要碰到衣衫时收回了手。 「起来,走。」 楚樾的语气又变成了初见我时的清冷。 远远离开长宁殿后,他才又说了一句。 「回去,再也别接近这里。」
我欲言又止,也只能说。 「多谢。」 楚樾轻哼一声,「符缨,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日后,我真的再没见过楚樾,听说他被调去禁军,进北场练兵去了。 王女官对我的表现越发满意,说我摔了一跤像是开窍了,专注且用心,是以更是倾囊相授。 没人知晓,我失踪的那一夜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年下时宫中庶务繁多,王女官累的生了病,起初只以为是风寒,后来竟变为咳血。 我只能迫着自己更快速的成长,接手料理她手中大半的差事。
对于朝堂之事大抵也做到心中有数。 裴侯这两年风头正盛,很得陛下倚重,可他却有隐退之意,明眼人都知晓他是想为裴照让路。 没了功名前程,裴照只能在袭爵后崭露头角,不止裴侯着急,教习过裴照的大学士们也都迫不及待。 他们都说,裴照生来就属于朝堂,该早早历练才是。 「若是有谁这般评断我,我做梦都会笑醒。」 看我吃味儿,裴照忍笑很辛苦。 这两年,陛下虽没松口,但也默许交给他一些差事,我俩在宫里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
「阿缨长进那么多,我们要比肩,自得发些猛力。」 那日我说与王女官的大话,他听见了。 许是第一次见我臊红了脸,裴照直说,「难得,难得。」 王女官的病越发严重,按照宫规不能再留着,内务府请旨将她放免归家。 送行那日,我有万般不舍,王女官却一直在笑。 她同我说了个秘密,听后我也不再难过,只祝她心随所愿。
相信她口中的那位,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郎君,定还在家乡等她,一定会的。 宫中女官缺位必得立即补齐,王女官放免归家前力荐我上位。 祥妃娘娘也在皇后跟前极尽美言,我终是在十八岁这一年,成为最年轻的女尚书。 受封那日,礼仪繁多,我本就顾不上,还要打点各宫主子的赏赐。 好在夏灵心思细,「符……大人,您瞧这条腰带纹样真有趣。」
我抓过来囫囵看了几眼,似是绣着一匹狼和一只兔子,活灵活现。 「收起来吧,记下是谁送的,还要去谢恩。」 夏灵看了看,「是楚樾校尉送来的。」 我微微愣住,又拿过腰带,仔细收了起来。
11
这一年的初雪来的很早,飘了几日还没停歇的意思。 休沐时,夏灵特意寻李管事制了锅子,找我躲在一起偷着吃。 「大人,你这小脸眼瞧着又瘦了一圈,赶紧补补才是。」 说话间,她给我夹了好大筷肉。 李管事说,「这是裴小侯爷启程前送来的鹿肉,嘱咐一定给您留着。」 裴照年下被派到青州办差,预计要五个月才会回来。 我很感谢他们对我的照拂,也惦记着一事。
「听崔姑姑说,你调到长宁殿做一等宫女了?」 夏灵点点头,「公主常年在府里,宫里这边差事清闲,也挺好。」 我对常曦公主仍然心有余悸,嘱咐夏灵最好谨慎些。 她笑我多虑,又掏出一包剥好的核桃仁,要我补补脑。 这夜,我们吃到很晚。 可若我知晓是最后一次见到夏灵,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走。 我顶着漫天大雪奔向御花园,一路上不知摔了几次,却感受不到疼。 夏灵单薄的身影,正孤零零跪坐在雪地里,俨然僵成了雪人。
我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凝成小冰晶。 前几日还笑颜如花的姑娘,就这么没了。 宫人将夏灵抬走,我看见她身前画着几个圆圈,被护的很好,没落上雪。 几个老嬷嬷也看见了,她们忌讳的踩散,说是夏灵留下的诅咒。 只有我知道,那是她最爱吃的……月饼。 夏灵的尸身当日必须送出宫去,我追到宫门口,老远就看见李管事。 他体型胖,跑过来已经气喘吁吁。 眼看着裹着草皮的夏灵被推车运了出去,七尺高的壮汉,竟哭的像个孩子。
深宫那么大,偏偏容不得小人物的真情。 没人追究夏灵的死,我也不能。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得罪了常曦公主。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自己困在内司房,埋首于公务中不能停,停下来就会想起夏灵。 这个冬日似乎很长,也不太好过。 因为边关出了变故。 楚家父子镇守两关,楚老将军独守一关,固若金汤,无人敢犯。
可两位少将军守关处这几年频繁被扰。 日前的一次突袭中,楚家二公子战死沙场。 棺椁回京那天,满城缟素,百姓们自发悼念,足以见得楚家在民间的威望。 楚樾从德胜门接兄长回家,将丧仪料理的很妥当。 陛下痛心疾首,亲去府中探看。
楚樾趁机请旨前往边关,接替兄长的位置,陛下婉言驳回。 毕竟楚家手握重权,若不留个人在,皇室怎能放心。 再见楚樾,是在丧礼后的一个月。 他看起来清减不少,脸颊轮廓却更加分明,多了几分成熟男子的刚毅。 「楚校尉,你怎的在这?」
我才出内司房,就看见他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不知发什么呆。 楚樾起身,轻笑两声,似是在清退尴尬,毕竟他曾说,不想再见到我,如今又见了。 「符缨,你还是一样没良心。」 我疑惑着看他,这人竟顺势抱上了我。 这……成何体统,我使劲推他,纹丝未动。 「楚……」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我的话被他堵了回去,好在是深夜,四下无人,可他是怎么进来的?
12
楚樾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在哭。 我学着阿娘哄我的法子,拥他轻拍安抚。 楚樾说,他二哥不喜朝堂,也不喜打杀,一生向往书画江湖,可是为着家族使命,还是披甲上阵,把留京的机会给了他。 「二哥要是知道,他们用的军饷……怕是会掀了棺材板踢我。」 我轻舒口气,「他或许会,或许不会,可管他会不会,你都做了,放过自己才好。」
楚樾抱我很紧,勒的我肉疼。 「以后不会了。」 这话似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语。 言罢,楚樾沿着内司房的围墙一跃而出,我这才知晓他是如何进来的。 三月初,户部尚书忽然请旨告老还乡,陛下恩准后便举家迁出上京。 不多日,常曦公主暴毙在长宁殿。 死因是膳食中被人投了毒。 说来离奇,那毒药无色无味,试吃的内侍毫发无损,唯有常曦公主吃了才毒发。 陛下大怒,发落了整个御膳房,李管事也下了狱,没遭多少刑就招了。
夏灵离开三个月后,李管事也随她而去。 「你有话问我吗?」 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常曦公主的棺椁远去,楚樾也在。 我想了想,「没有。」 可我心中笃定,李管事或许有决心为夏灵报仇,可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楚樾却有。 他为着自己的目的,能忍辱数年,算个「能屈能伸」之人。 筹谋一场毒杀自也不在话下。 常曦公主薨逝,陛下悲痛染疾,病情来势汹汹。 皇宫顿时陷入一片燥乱。 最忙碌的要数太医院和内司房。
依据宫规,陛下病中,所有请旨觐见的妃嫔需由女尚书安排,并全程记录。 陛下有六位皇子,却至今没立太子,一众股肱之臣上疏多次,请陛下定下太子,早安国本。 此等奏疏,我不敢也不能做主。 每每呈至陛下身前,他总是避而不答,叫我很是为难。 「阿缨,陛下还是不见?」 裴照办差回京后,裴侯便请旨让出爵位,去了滇州寻我爹一处养老。 如今的裴照,已是文渊侯。 我轻轻摇头。 裴照和我都心知肚明,陛下在回避什么。
翌日,祥妃娘娘到内司房见我,她消瘦了许多。 祥妃娘娘有皇子在膝下,此时不便觐见。 可我毕竟得她多年照拂,还是做了安排。 陛下见着祥妃娘娘,当即红了眼眶,又清退所有宫人。 没人知晓那半个时辰,他二人说了什么。
只知道祥妃娘娘走出大殿后没多久,陛下就下旨敕封三皇子景珩为太子。 按照祖制,去母留子,太子生母需得在其加封之日赐死。 这便是陛下一直迟疑之事。 若论才干德行,三皇子都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可这位置却虚悬多年,只因他是祥妃所生。
祥妃娘娘从容自缢,「六郎,奈何桥头,芳儿一定等你,别急着来。」 半月后,陛下龙驭宾天,举国同悲,太子景珩承继大宝。 追封生母为玉成皇后,与大行皇帝合葬帝陵。 芳儿永远和她的六郎在一起了。
13
新帝临朝,根基不稳,边关频繁发生燥乱。 楚樾在一年内上疏十次,请旨去守边关,尽数被驳回。 「不知他在忌讳什么?我家怎么可能会反。」 我连忙捂住楚樾的嘴。 他竟顺势在我手上亲了一下。 「你胡闹。」 方才还愤愤不平的楚樾,立刻换了副浪子的嘴脸。
「大不了叫你亲回来。」 这人实在太会迷乱人心。 「符缨,我送你那条腰带,怎么从没见你用过?」 「用来做什么?勒死你?」 楚樾闻言,识趣闭嘴。 他从没说过,那条腰带是他亲手绣制,许是怕我笑话。 「最近,裴侯没来找你?」 我送楚樾出门,也不知他想起什么,莫名问了这么一嘴。 我指着摞的小山似的公文,问楚樾。 「你觉着我忙不忙?」
楚樾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阿照的公务多出我三倍不止。」 楚樾如今是禁军统领,虽掌皇城护防,却没实权,还有些闲散时间找我聊几句。 裴照则不同,他正如日中天。 晚些时候,裴照也抽空来看了我。 他陪我用了晚膳,闲话叙了好多,才说要陪陛下东巡,约莫要三个月才能回上京。 我知晓他这是同我话别来了。
临走时,裴照问我,「阿缨,我送你的镯子,怎的不见你戴。」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都在问我这事。 「那般贵重之物,我怕磕碰了,浪费你一番心意。」 裴照的脚都已经踏出内司房的大门,又退了回来。 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才说。 「阿缨,那是我家传之物,留给……留给我娘子的。」 裴照忐忑的等我开口,却见我没有任何异样。
「你……不想说点什么?」 我轻笑,「傻子,若是想要回去,便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照一时哑然,支支吾吾半天,「不是,我是说,送你的。」 见我作势要去拿镯子,裴照连忙出了门。 我追出去时,人已经跑远了。 他……可真是不禁逗。
五日后,陛下东巡出宫,我职务所在,更加忙碌起来。 本以为都是些寻常奏本,只要循惯例批阅即可,楚樾却给我送来一个难题。 楚家二公子战死后,守关本就吃力,陛下派去顶替的将领还不当用。 这几日战败的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
还有传闻,说楚家大公子受了很重的伤。 楚樾急了,一连上了三道奏疏。 他知道如今是我掌批阅之权,摆明是要为难我。 「符缨,你能不能当做……还我一次,帮帮我?」 楚樾说的是他在长宁殿救我那次。 这人还真是「能屈能伸」。 我将早就批好的奏本递给他,却没看到意料中的欣喜。 「你早就批了……」 那是他呈上的第一道奏疏。 我轻笑着点头,「去吧,楚将军。」 这已经超出我的职权,我可能会死,可不知为何,我想帮楚樾。
14
陛下回朝后宣我入殿,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我一句不敢辩解,只等降罪旨意下来。 许是这般表现更叫陛下气恼,他随手丢出书案上的茶杯。 裴照立刻上前为我遮挡,被溅了一身烫茶,可那茶杯不偏不倚砸到我头上。 当即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我的记忆也停留在此。 仿佛一个晃神的功夫,就到了两年后,至少采臻是这么同我讲的,她是我带的宫学生。 朝堂之上,已是定北将军的楚樾和裴照争论的面红耳赤。 他们皆说是我的夫君,要陛下赐罪。 朝臣都说女官私自成婚,犯了宫规理应受到惩处,可该惩处谁,他们也犯了难,都指望我给个说法。 我掀开衣袖,手臂那处的守宫砂确实不见了。
虽感羞赧,但我宁肯获罪也要私嫁的,定是自己的……心上人。 太医当殿做了解释,说我的头曾遭受过重击,有了血块,没有及时得到医治,是以这两年越发严重,直到记忆逐渐模糊。 陛下似乎想起我两年前是被何人重击,虚咳两声,想了个折中的说法。 他说早前已经给我赐婚,只是没有颁布明旨,又以三月为期,要我给个交代。 这事暂时被按下了。 采臻告诉我,两年前我被陛下送进内牢,是楚樾大捷归来到牢里硬给接出来的。
「师傅,那日您的脸色惨白,气息弱的不能再弱,吓坏我了。」 这孩子声音很像夏灵,我爱听她说话。 后来,是裴照一力保下了我和楚樾,惹得陛下很是不悦。 至于我究竟私嫁何人,这两人竟是默契的闭了口。 我问采臻,她也只说,楚将军这两年多在外打仗,裴侯也是多番外调,鲜少见着我们在一处。
若非我总对罚没的宫人多加照拂,叫有心人嫉恨,将这事捅到陛下跟前,采臻压根都没察觉。 她犹豫片刻,继续道,「近来这几月,您见着裴侯多半都是在争执……」 我和裴照争执?怎么可能? 正想着这话的真假,楚樾就进了内司房。
「符缨,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人还是一样没个规矩,风风火火的。 只是,先前在朝堂没注意,他脸颊竟多了个两寸长的伤疤。 「你这脸?」 楚樾似是反应过来我失了记忆,打着哈哈道。 「是不是更显男子气概?」 我无奈点头,他的脸太过俊美,这样反而自然许多。 楚樾带我来的地方是将军冢。 他给自己父兄上了三柱清香。
我也依礼跪拜。 楚家父子均是卫国战死,楚老将军在最后一战将敌军主力彻底击溃,力竭而亡,也为我朝赢得至少二十年的安稳。 眼瞧着楚樾红了眼眶子,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抚他。 下一刻,他的手就揽过我的腰身,趁我没反抗的空档,对着墓碑说道。
「爹,两位兄长,看相的说我这道疤不好,破桃花,我这辈子可能就得耗着这个姑娘了,她叫符缨,你们认识认识。」 我一把推开楚樾,「你胡闹。」 楚樾原本还很伤感的脸,立刻挂上了坏笑。 「你都拜了我家高堂,还跑得掉吗?认命吧。」
15
楚樾三天两头找着机会闹我,裴照显然安静许多。 这日,太医才给我针灸嘱咐我休息,采臻就带着新得的消息跑来。 「师傅,裴侯叫陛下罚了二十板子。」 裴照如今在朝堂地位举足轻重,陛下不会轻易罚他,定是出了大事。 我带着腰牌,又记了档才出宫。 见着我来,裴照没有一丝意外。 「阿缨,过来坐。」 我瞧他脸色发白,趴在塌上动弹不得,心下很是担忧。
「阿照,你怎的就这般倔?」 裴照勉强扯了一个笑,知道瞒不住我。 他早朝时再次上疏提了选拔女官之事。 不同于内廷女官,裴照谏言与科举一道,为女子提供同等入仕为官的途径。 此举动摇礼法,更加冲击世家利益。 毕竟我朝所出的四位女侍中,皆来自大家族,无一例外。 「阿缨,你难道不想与我比肩而立?」 少时的志向,我没忘,只不过,在我家被抄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可能了。 「你为我争得内廷女官的选拔资格,已是万分冒险,不值得。」
采臻说,这不是裴侯第一次因这事被罚。 裴照费力的坐起身,「值得,我盼着和你一同站在朝堂之上。」 我沉默了许久。 自小到大,裴照答允我的事,没一件食言的,这原本是我最骄傲的事,如今却让我感到一阵胆寒。 那次探访之后,我许久没见裴照,可也听说他与陛下僵持过好些次。 纵然少年伴读,又能一路扶持,也难保不会殊途。 我总想寻着机会再规劝裴照几次。 直到一个月后。 我出宫去内务府办差,裴照正站在宫门口,笑着说,「我与你一道。」
走在长街上,裴照行于外侧,将我护在里面,他说这样比较安全。 我想这是小时候被马车剐蹭那次,让他留下了阴影。 不过就是胳膊擦破点皮,裴照硬是背着我走了五条街看郎中,等到地方时,肉皮都长合了,郎中直笑我们矫情。 他应当也是想起这事,没来由的笑了笑。 「阿缨,我们许久没这么走走了。」 因为我女官的身份,出宫很是不便。
「后面可能会方便些。」 陛下前些日子宣我觐见,赐了套宅子,这很是不合规矩,陛下却说是祥妃娘娘临终前特意嘱咐的。 想起娘娘多年照拂,我一时有感,当殿红了眼眶。 陛下本想催我快些在楚樾和裴照中给个交代,竟也不忍多说。
「阿照,我不再想做女侍中,现在这样就很好。」 这番话,裴照许是听过很多遍,并不意外,只说,「你且好好办差,旁的不要多想。」 自我失去记忆以来,除却那日在朝堂和楚樾争得面红耳赤,裴照从未提起过要我点头与他成婚之事。 但他心中必是同我一般笃定。
16
宅邸修好那日,我去觐见谢恩。 身为女尚书,时常出入御书房,是以内侍们都循常例不做通报。 才走到内殿门口,我听见陛下在同大内官闲话。 知晓这时不便进去,转身欲走,却听得他们谈及裴照。 一字一句,叫我胆寒。 回到内司房后,采臻说我看起来有些恍惚,问我是否遭了陛下斥责。 我摇了摇头,依旧心有余悸。
彻夜梦魇中,我见着李管事和祥妃娘娘,他们都在朝我笑,说从不后悔。 我惊坐而起,枕边已经浸湿一片,是眼泪…… 陛下给我的三月期限将至。 在那之前,我见了楚樾一次。 「你和阿照是不是达成什么默契?」 楚樾眉毛微挑,算是默认。 「我们约定,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我不记得这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但我需得做出选择。
「楚樾,你能答允我一事吗?」 楚樾闻言浅笑,我觉着那笑容带着几分悲凉,可他什么都没问,就满口应下。 陛下在三月期满前命人先来问过我,次日便在朝堂上,为我和楚樾赐了婚。 裴照听旨后一个踉跄站不稳,御前失仪,遭了陛下的训斥。 这等小事若在从前,陛下只会关切几句,叫裴照注意身子,可到底今非昔比。 后来,我向陛下求了放免的恩典。 他有意留我在上京,没承想,楚樾随后进宫交了兵权。 陛下难掩开怀,一并允了。
楚樾说,如今边关安稳,他楚家的兵权握在手中才是最大的隐患,不若早日交出去,带着我到滇州给我爹养老。 听得这话,我很是感激。 放免后,我搬出了内宫住进陛下赐的宅邸。 当夜,裴照便来了。 整整一个时辰,相对无言,终是我先开口。 「阿照,你想问便问。」 他抿了抿嘴,凝眸看我,「你觉着不做女官,离开上京,我就会放弃推进女官选拔的进程?」
我摇头,刻意沉了声音,「我知道你不会,或许这次你会,再遇到旁的事,你还是不会妥协。」 裴照轻叹口气,「所以,为何选的不是我?」 「我……不想再被罚没一次。」 裴照微愣,「什么?」 「我亲眼见着我爹从高处而下,也看了太多家破人亡,不想再遭受一次。」 裴照不太相信我的话,却也一时哑然,因他不敢承诺不会让我再遭遇那些。 陆大学士总说他生来就属于朝堂,可前首辅又何尝没得过这样的赞誉。 下场又是什么?
裴照沉默良久,才起身离去,烛光映照下,他的背影单薄,仿若一阵风就能吹垮。 楚樾已在门外等他多时,「裴侯,请。」 那晚,他们喝了许多,聊得也多。 几日后,裴照请旨出外办差,直到我和楚樾大婚,都没回来。 我的嫁衣是楚樾亲自送来的,瞧着针脚和绣工莫名眼熟,我拿出那条腰带比对,果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听我夸赞绣工精巧,楚樾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催着我穿上试试。 中秋后的第一个吉日,我和楚樾两个庶民,在上京举办了一场简单却热闹的婚礼。 满座宾客皆是武将出身,喝着酒竟起了比武的兴致,好在楚樾压得住阵,不然我这新房就要被他们给拆了。 婚房内,我由着楚樾为我摘下凤冠,褪去霞帔,少了这些重量,我轻松不少。
楚樾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封皮的奏本,「大人,请批阅。」 我满腹疑问,接过来看。 「只为你花银子。」 「只对你笑。」 「只娶你一人。」 「只……」 足有一百多条…… 后面许多条陈,我是没眼看,没脸念出来。
17
「这是何意?」 楚樾收起了坏笑,一本正经的握着我的手道,「这是现下我能想到,所有对你好的法子,你跟了我,绝不会后悔。」 我觉着他像是在胡闹,却闹得那般真诚。 接过楚樾递来的笔,我批了这特别的奏本。 楚樾的吻轻柔的落下,我依稀听见,他在耳畔低喃,「谢谢你,两次都选了我。」
看来,我猜对了…… 武将体魄到底是好,明明都是天亮才歇下,我起身时,楚樾已操持了满桌子佳肴。 他的厨艺堪称精湛,我不住夸赞,楚樾只会笑说,是他娘逼着学的,再问便要岔开话题,不肯多说。 启程去滇州那日,马车在京郊停留许久,我巴着车门一直望,楚樾知道我在等谁,也不多嘴,坐在一旁静静陪我等。
直到日头下山,我都没能等来那人。 许是这辈子再也不见,才是最好的。 可有人还是得见的。 到了滇州,我爹对楚樾紧闭大门,宁肯缩在简陋的草庐,也不搬进楚家的院子。 他可能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婿会是裴照以外的任何人,加上裴家对我们有恩,我爹难免觉着不好面对。 反观裴叔父,倒是豁达许多。 他以父辈之礼饮了我和楚樾的敬茶。
我借机将那传家玉镯奉还,裴叔父连连摆手,只说当做嫁妆赠我,还亲眼看着楚樾为我戴上。 晚间他同楚樾对饮,醉意上头竟提起楚樾满月时的事,还说起楚樾他娘,我的婆母。 听说那是个厨艺和绣功了得的闺秀,嫁给公爹后,一直盼着生个闺女传习这本事,偏偏每一胎都是儿子。 直到楚樾满月,婆母都一直气恼,懒得看上一眼。
楚樾听得这些,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的。 我嫁他之后,从未进过厨房,也没拿过绣花针,可总有好吃的,好穿的。 为了扭转我爹的心意,楚樾也算做足了功夫。 我爹每日晨起要耍一会儿八段锦,楚樾天不亮就出门到草庐门口候着。
两人门里门外对着耍,我爹却总是别过头,懒得看他。 一日三餐,楚樾都是做好了给我爹送去,起初我爹还不吃,后来也能吃上一些,他对我说,不能浪费。 这般磨了两年,我爹终是点头认下楚樾这个女婿。 原因无他,唯抱孙尔。 楚樾坐在天井顾自发呆。 「阿樾,在想什么?」 我走过时,楚樾早已洞悉,趁我不备将我揽进怀里。
他眯着眼,「早知这般,竟是我一直努力错了方向。」 我觉着他没憋什么好主意。 果然,当夜,他被踹下床榻之时,还挂着满脸坏笑。 来到滇州的第三年,采臻的第一封信送到。 我曾与她说过,若裴侯遭了什么难,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以看到采臻的来信,我难免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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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只是夺职半月,闭门思过。 裴照推进女官选拔举步维艰。 不知他此刻是个什么心境,大抵会想起我吧。 毕竟年少时的豪言壮语,只有他一个人在坚守,我终究是落荒而逃的那一个。 楚樾没看这封信,但见我面色如常,也知不算大事。
没过几日,他心血来潮,想要养马。 「阿樾,怎么想起要做生意?」 楚樾难得认真。 他在滇州这几年,觉着这地方虽荒凉,但是草场极好,很适合养马。 虽则楚家的银钱足够我们花两辈子的,到底没个营生,终日无事,人都要呆废了。 「阿缨,你觉着可行吗?」 我没言语,转身进屋拿了银钱出来。 「我觉着很好,你去试试。」
起初只是抱着叫楚樾有个事做的心态,没承想他经营的很好。 楚家马场的名头越发响亮,临近几个州府的镖局,武馆……有用马的都从这里进。 没出几年,这名声还传进了上京。 陛下感念楚家一门忠勇,破天荒下旨允许楚家马场饲养战马。 这不仅仅是赚银子的问题,更是默许了天大的脸面。 属实是意外之喜。
采臻的第二封信寄来时,我和楚樾的儿子楚焰已满八岁。 他很聪明,认得字很多。 「娘,采臻是谁?」 我接过他递来的信,压着声音道,「她是娘的一个朋友,在大内做官。」 楚焰又问,「女人也能做官?」 我点了点头。 楚樾看出我心焦,拎着楚焰的脖领子丢到院子里,叫他扎马步。 我看过信后,没有如当年料想那般着急,一颗心终于落地。
也知晓自己回上京的日子到了。 裴照再提女官选拔一事,叫陛下彻底厌弃,被丢进诏狱。 这事,我瞒下了我爹和裴叔父,但不能瞒着楚樾。 因为,我得跟他要一样东西。 「这一天,还是来了吗?」 没等我开口,楚樾已经带着那个小黑布袋过来找我。 我轻轻点头,很谢他的理解。 「去救他吧。」 「多谢。」 楚樾浅笑,未带悲凉,倒是有几分释然,「谢什么,早答允过你的。」
我拿着免罪金牌,寻思了半晌,才问,「阿樾,这个诺,我要你许过几次?」 从选了他那日起,我心中便有一个答案。 楚樾微微耸肩,把头瞥到一边,半刻才说,「两次,头一次是你失忆前。」 我依旧记不起那两年发生的事,可我知道那时会选楚樾,应当也是同样的心境。 只是,有些对不住他。 楚家的免罪金牌,只有进了楚家族谱才有资格用。
傍晚时,楚樾送我到城门,一句也没嘱托,静静的看着车马远去。 楚焰问他,「爹,娘去哪里?」 「你娘去救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 「哦,那你不跟去?娘从前去哪你都跟去。」 楚樾敲了敲楚焰的额头,「瞎说什么大实话。」 楚焰吃痛,「你不怕娘不回来了?」 楚樾笑了,「有你在,她会回来的。」
19
楚樾打小就知道娘亲不喜欢他,变着法想要讨好,他努力学厨艺和绣功,他娘果然满意,越来越疼他。 后来,他被常曦公主瞧上了,即便再不愿,也能忍着做她的帐下臣,只因边关的父兄指着军饷过活。 遇上我,他动了心,却也认定得用些我在意的东西,才能将我牢牢困在身边。 从前是那块金疙瘩,如今是儿子,就是没有他自己。
他从来不知,便是没有儿子,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也早不愿离开他…… 再见裴照,恍如隔世。 从前英姿俊朗的青年,添了些岁月风霜,依旧挺拔,却单薄苍凉。 「别碰,我身上脏。」 裴照的身子向后缩了缩,诏狱的牢服依旧酸臭,可穿在他身上,我不嫌。 「阿照,我来接你出去。」 我的手紧握着裴照的衣袖,他抬头便红了眼眶。 楚樾给的免罪金牌,能救下裴照的命,却不能帮他恢复爵位,从此朝堂之上再无裴侯。
陆大学士口中那个天生就属于朝堂的人,终究还是陨落了。 离开上京的路上,我未提过楚樾,裴照也不提。 我们默契的决定,在这个时候,忘却旁人,只好好怀念少时的符缨与裴照。 马车上,裴照双手揣在衣袖中,靠着一侧闭目养神,半晌后呼吸渐渐规律起来,他睡着了。 这般模样的裴照,我已经许多年没见。 那时我还在陆侍中门下,裴照也入了尚书房做伴读,他下学早,常到陆府门前等我。 我出门时,总能看见他如现在这般,揣着手靠在墙角闭目假寐。
一众丫鬟小厮跟在身后,我们两个嬉嬉笑笑一同回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每每分别总是依依不舍,明明第二日就能见着。 陆侍中说我天资不算高,但好在有裴照,他必是我最大的助力。 我知他们都看好裴照,可这话却让我觉着是裴照的负累。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发奋,裴照学一遍就会的,我就多学两遍,三遍。 他说这是「少年自当扶摇上」,我却说,是为了同他比肩必须要付出的努力。 裴照听进了心里,一直记得。
后来,陆侍中多年积劳,生了病,没教习我几年便过世了。 那年七月半,我去河边送水灯祭她,裴照也在。 「阿缨,跟陆侍中说说话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裴照让我随心说。 我定了定神,「师傅,求您保佑我,父母常安,阿照常伴。」
裴照没想到我说的是这个,只笑我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少年人还不会面对死别,只想活着的人好。 我问,「阿照,若是你,最想要什么?」 裴照笑笑,盯着我看了许久,却没言语。
20
马车颠簸,裴照蹙眉睁眼,正看见我在吃核桃。 「阿缨,我记着你不爱吃核桃。」 偷吃东西被抓个现行,我递了一把过去,裴照没接。 「进宫以后,慢慢就爱吃了。」 因为有个好姑娘,总是不厌其烦的给我剥。 「也对,口味最容易改变。」 裴照轻笑着靠了回去,似是还想继续小睡一会儿。 我拉着裴照起身,叫他陪我说说话。
「阿照,那年七月半,我问你最想要什么,你没说,现在能说吗?」 裴照微愣,他记着那回事,可还是轻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半晌后,他问我。 「阿缨,你当年没选我,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 这次换我轻笑着摇头。 岁月不语,却藏着好多人不愿言说的秘密。 出了冀州,裴照准备与我话别。 他不打算随我去滇州,许是有些事情还没想通。我也不拦他,只说会照顾好裴叔父。 裴家这对父子也是奇怪,从来感情深厚,却都不干涉彼此。
自裴叔父将紫玉手镯赠我之时起,我隐约觉着,他已不在意裴照今生会否娶妻生子。 事实证明,裴照确实没有。 「阿缨,每到一处,我都会给你去信,叫你们知道我安好。」 我点头应承。 「可……如果我想见你呢?」 裴照沉默片刻,「千山万水,我必赴你之邀。」 这样也好,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 日头将要下山,我借着余晖,对裴照行了一礼。
那是陆侍中教过的,她说朝堂之上,便是这般行礼。 裴照轻拂衣袖,整理儒衫,郑重的还了一礼。 再抬眸时,我已经扮上了一个滑稽的鬼脸,裴照片刻迟疑,又红了眼眶。 他还记得…… 二十几年前,皇家曾举办过一场盛大的祭天礼。 先帝和如今的太后,亲自挑选了一对金童玉女,无论相貌还是家世,都匹配得宜。 民间百姓都说这对儿粉雕玉砌的娃娃,俨然就是从画上走出来的真金童和真玉女,像极了。
我却记得,那日我哭闹了许久,直说那套玉女的衣裳难看,手里还非要提着一盏兔子灯,我最不喜欢兔子,我喜欢麒麟。 裴照穿着金童的衣裳,围着我左右转圈的哄,可是没用。 最后他拿出杀手锏,扮了很滑稽的鬼脸,我一下笑了出来,这才勉强换上衣裳,没耽搁祭天礼的进程。
裴照答应我,这个鬼脸一辈子只扮给我看…… 如今回想,年少时遇上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当真是幸也是不幸。 只是我从来不知,在那日观看的人群中,有个小郎君。 他提着一盏白狼花灯,指着游行队伍跟他娘说,「小兔子玉女可真好看,阿樾喜欢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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