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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上八点多,青川公司的办公大楼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门卫林子坐在保安室里,正透过玻璃窗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街头。
这是林子来青川公司当保安的第三个月。
在此之前,他还是城东机械厂的门卫,干了整整八年,若不是三个月前那场“风波”,他本该在机械厂干到退休的。
那天,厂长的小舅子没带出入证,却硬要开车进厂区,林子拦在车前不让进,对方骂骂咧咧地说“你一个破门卫也敢挡我”,林子梗着脖子回了句:“规矩就是规矩,谁来都一样”。
结果第二天,厂人力部就送来了解聘通知,理由是“缺乏灵活变通能力,不适合岗位需求”。
人到中年,失业就像天塌了一半。
林子拿着一纸解聘书回了家,妻子王秀兰得知情况后,无力地坐到沙发上,半天没说出话。夜里,两口子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蝉鸣,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一会儿王秀兰带着哭腔埋冤起来:
“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那么死心眼?厂长小舅子是什么人,你跟他较什么劲?”
林子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很不服气地嘟哝道:“我可不想破了规矩。”
“规矩能当饭吃?”王秀兰立刻回怼了他一句。
接下来的一个月,林子跑遍了城里的大小公司,可一听他是因为“太讲原则”被辞退的,招聘的人都摇着头摆手。
就在林子快要绝望的时候,早年一起在部队当兵的老战友张建军找到了他,对他说:“我认识青川公司的安保部经理,跟他提了你的事,他说可以给你个机会。”
张建军拍着他的肩膀,反复叮嘱林子:“青川可是上市公司,不比你以前那机械厂,里头的领导个个有头有脸,你去了之后,眼睛放亮些,见了领导多恭敬点,别再像以前那样不分轻重。”
上岗前一天晚上,王秀兰把林子的保安制服熨得平平整整叠放在床头,嘱咐说:“到了新地方,可得改改你那驴脾气,领导来了主动打招呼,别管人家穿什么、说什么,你都顺着点。咱这岁数,丢不起工作了。”
林子点点头,把妻子和朋友的话都记在心里。他知道,这次机会来得不容易,他不能再犯傻了。
青川公司的保安岗比机械厂的要体面很多,办公大楼气派,园区里种着整齐的香樟树,连保安室都是带空调的。
林子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岗,先把保安室打扫干净,再沿着园区巡逻一圈,检查消防设施、关好未锁的窗户。
在岗亭值班时,他始终坐得笔直,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制服上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好,眼睛盯着进出的人和车,生怕出一点差错。
同事老周常跟他开玩笑:“老林,你这架势,跟站军姿似的,累不累啊?”
林子只是笑笑:“习惯了,这样踏实。”
其实他心里绷着一根弦,生怕哪句话说错、哪件事办错,再丢了工作。
每天下班回到家,林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天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一遍,确认没得罪人、没违反规矩,才能松口气。
夏天来得猝不及防,气温一下子窜到了三十七八度,特别是午后,太阳烤得地面发烫,连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
二
这天下午六点半,到了下班时间,员工们陆续走出大楼,园区里渐渐安静下来。
按照公司规定,除了特殊情况,员工不许加班,所以七点过后,园区里基本就没人了。
林子打扫完办公大楼一楼的大厅和卫生间,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十分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拎着拖把回到保安室,刚想喝口水,又觉得屋里闷得慌,便拿着个小马扎,坐到了保安室旁边的花坛边乘凉。
花坛里种着各种绿植和花草,花朵虽然开得不如春天艳,但叶子绿油油的,能挡点太阳。
林子掏出手机,想给王秀兰打个电话,问问家里晚饭吃什么,刚解锁屏幕,就听见“嘀嘀”一声,园区的电动伸缩门突然闪起了刺眼的灯光。
林子抬头一看,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对着大门停下来,车灯很亮,晃得他眯起了眼睛。
林子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个点怎么还有人来?按理说,这个点来的要么是加班的员工,要么是来办事的客人,可加班需要提前报备,今天并没有人报备。
林子放下手机,停下脚步,眯着眼打量着从车上下来的人。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加上车灯的光晕,林子看得不太真切,只隐约看到那人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搭配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头发短短的,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点“土气”。
林子心里便有了判断:八成是附近的居民,来问路的,或者是想进园区里借个厕所的。
以前在机械厂的时候,常有附近的人来问路、借东西,一开始他还热情招待,后来问的人多了,他也懒得搭理了。
再说,公司有规定,非本公司人员未经允许不能进入园区,他要是随便让人进来,万一出点事,又是他的责任。
所以他假装没看见,回到花坛边坐下,继续低头摆弄手机,心里想着:反正门是关着的,他要是真有事,自然会喊人。
“老林!老林!”那人朝着他的方向喊了两声,声音有点熟悉,但林子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林子皱了皱眉,心里有点不耐烦。
这附近的人怎么知道他姓林?难道是公司里的人?可公司里的人大多穿工装,就算不穿工装,也不会穿得这么随意啊。
想到这里,林子慢慢站起身,却没应声,也没挪动脚步,只是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喊他的人。
“林师傅!林师傅!”那人又喊了几声。林子听出这人语气里带着点笑意。
林子这才不得不应了一声:“谁啊?啥事!”
他的声音有点硬,带着不情愿。
能喊他“老林”“林师傅”的,应该是公司里的人,说不定是车间里的工人,青川公司有个小型生产车间,里面的工人偶尔会穿便服上班。
林子慢吞吞地朝着大门走去,心里还在琢磨:这工人这么晚来公司,是忘了东西还是有别的事?
走到离大门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林子停下脚步,借着门岗的灯光仔细一看,瞬间像被雷劈了似的,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人哪里是什么工人,分明是公司的老板——赵青川!
林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竟然连老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不仅又怕又恼又悔,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穿着T恤牛仔裤的人,竟然是那个平时在公司年会上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温文尔雅的赵总。
林子慌乱得不行,感觉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着。“哦!是赵总啊……”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能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和颤抖的声音:“怎么,怎么是您啊!我这耳朵,怪我,都怪我,怪我看花了眼,以为您是厂里的工人……都怪我,都怪我……”
他一边连声自责着,一边慌忙去摸口袋里的大门钥匙。可是因为紧张,钥匙串在口袋里滑来滑去,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好不容易掏出来,手指又不听使唤,试探了几次也没把钥匙插进锁孔。
赵总站在门外,看着他慌乱的样子,脸上没有丝毫生气的表情,反而笑着说:“不急,慢慢来。”为了缓解林子的紧张,消除他的尴尬情绪,赵总还说:“等过几天把这个门换一下,换成遥控的。”
林子更慌了,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手,终于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拧开了锁。
电动伸缩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他生怕赵总等得不耐烦,赶紧往门外钻,结果动作太急,肩膀被门沿蹭了一下,差点被卡住。
“赵总,您怎么这个点来了?”他一边迅速靠边站着,一边结结巴巴地问。
赵总笑了笑:“我来取个快递,白天在公司忙着开会,忘了拿了。”
林子这才注意到,赵总正打开手机寻找快递取件码,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刚才自己竟然把老板当成了路人,还懒得搭理,这要是让赵总记在心里,自己这工作不又要没了?不行,得想办法“将功补过”。
“赵总,我来帮您取!”林子连忙上前一步,依然有些慌乱地凑到赵总跟前,想看一下他手机上的取件码,可是由于用力过猛,不小心撞了一下赵总,只听“啪”的一声,手机摔到了地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很快又同时伏下身子去捡拾,林子的大脑袋狠狠撞到了赵总的肩膀上,差点把赵总撞一个趔趄。
这一回赵总有点生气了,语气中带着点责备:“老林,你慌什么嘛!”
“赵总,我……我……”林子捡起手机,半天才说了句:“对不起赵总,我不是有意的。”接着又指了指边说:“快递柜在那边,我去拿,您等着。”
赵总接过手机瞅了一眼,有些痛惜地说:“这下毁了,屏碎了。”
听了这句话,林子心里一紧,害怕起来,僵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了。
还好,赵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算了。”然后对着手机读出取件码,吩咐林子道:“帮我取出来吧。”
林子急忙应声跑向快递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个取件码。
快递柜在园区大门东侧的墙角,林子一路小跑过去,心里更加慌乱。
他看着取件码上的数字,颤抖着手指输入了取件码,结果输错了三次,屏幕上显示“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他更紧张了,额头上的汗越流越多,视线都有点模糊了。
“别急,慢慢输。”赵总发现了异常,快步走了过来,在林子身后语气平和地说
林子转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赵总,我太紧张了。”
说完,他定了定神,在赵总的提示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仔细输入。
这次终于对了,快递柜“咔哒”一声弹开,林子赶紧把里面的快递拿出来,双手递给赵总。
“谢谢您啊,林师傅。”赵总接过快递,笑着道谢,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
林子连忙摆手:“应该的应该的,赵总您太客气了。”然后又急忙补了一句:“赵总,您手机屏幕……我明天去给您重新换一下吧。”
赵总使劲摆了摆手,语气果断地说:“不用,我自己换,你好好值班就是了。”说罢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
林子看着赵总转身上车,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直到轿车的尾灯消失在路口,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在保安室的椅子上。
“怎么就没认出来呢?”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恼地念叨,“赵总怎么穿成那样?我怎么就那么眼瞎?完了完了,这下肯定要被辞退了。”
他越想越害怕,眼前浮现出王秀兰担忧的眼神,还有张建军叮嘱他的话。他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要被自己搞砸了。
三
林子几乎一夜没合眼。
他躺在保安室的值班床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晚上的场景,一会儿觉得赵总肯定生气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赵总看起来挺和蔼的,说不定没往心里去。
可不管怎么想,他心里的石头都落不下去。天快亮的时候,林子觉得浑身发冷,头也昏昏沉沉的,伸手摸了摸额头,烫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发烧了。
没办法,林子只能给安保部经理李刚打电话请假。“李经理,我发烧了,今天想请个假去看看病。”他很沮丧,带着浓浓的鼻音说。
李刚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说:“行,你赶紧去看病,好好休息,这边我安排人替你。”
挂了电话,林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
王秀兰见林子脸色苍白,连忙上前扶着他:“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
林子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王秀兰听完,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只说了三个字:“你呀你!”
这三个字像重锤似的砸在林子心上,他更惶恐了,懊恼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不停地叹气。
王秀兰给他找了药,倒了开水让他服下,又撵他上床休息。
可林子哪里睡得着,脑子里全是“被辞退”的念头。
实在熬不住了,林子拿起手机,给张建军打了个电话。
“建军,我跟你说个事,昨晚我把青川的赵总给得罪了……”他带着哭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张建军倒是很冷静:“老林,你别急。赵总我听说过,是个挺随和的人,不像那种小肚鸡肠的老板。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没认出来而已,多大点事啊。至于手机屏幕嘛,赵总不会找你赔的,他是老板,不会连这个姿态也没有,你放心吧。”
“可我当时态度不好,还懒得搭理他……”林子还是不安。
“嗨,那不是没认出来嘛。”张建军说:“等你病好了去上班,要是碰到赵总,跟他多解释一下,说那天没认出来,后来又非常紧张,不就行了?应该没事的,你别自己吓自己。”
挂了电话,林子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但还是乱糟糟的。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猛地惊醒,一看屏幕,是李经理打来的。
他的心跳瞬间加速,手都抖了起来。
难道是赵总让李经理来辞退他了?他犹豫了半天,才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颤音:“李……李经理。”
“老林啊,你好点了吗?”李经理的语气很温和。
林子愣了一下:“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赵总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打你电话一直占线,让你醒了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李经理说。
林子心里“咯噔”一下,脑子瞬间空白了。赵总亲自给他打电话?是好事还是坏事?难道是昨晚的事让他不高兴了,要亲自跟他算账?还是想借机把他辞退?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打转,他的手心全是汗。
“老林?你听见了吗?”李经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啊……听见了,听见了。”林子连忙应声,“我这就给赵总回电话。”
挂了李经理的电话,林子盯着手机屏幕上“赵总”的号码,迟迟不敢拨出去。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手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
“喂,林师傅吗?”电话那头传来赵总的声音,温和又亲切,听不出丝毫怒气。
“赵……赵总,是我。”林子的声音还是发颤。
“听说你病了,不要紧吧?”赵总的语气里透着真挚的关心:“这几天气候不正常,忽冷忽热的,是不是受凉了?也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公司这段时间事情多,你们保安也辛苦。”
林子愣住了,他没想到赵总打电话来,竟然是关心他的病情,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张,语气更加平和了:“你别紧张,好好在家休息几天,吃点药,等病好了再上班。对了,昨天傍晚我回老家,摘了些草莓,新鲜得很,本来想昨晚给你的,结果忘了。我一会让司机小张给你送过去,你尝尝鲜。”
林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赵总,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家种的,不值钱。”赵总笑了笑,“行了,你好好休息,我挂了。”
电话被挂断了,林子还握着手机,愣了半天。他没想到,自己昨晚那么失礼,赵总不仅没生气,还关心他的病情,还要送他草莓。他心里又愧疚又感动,眼眶湿湿的。
王秀兰端着水杯走进来,看到他这副样子,连忙问:“怎么了?赵总说什么了?”
林子把赵总的话告诉了她,王秀兰也愣住了,随即皱起了眉头:“老板给咱送草莓,这合适吗?会不会有什么说法?”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不行,这草莓咱不能要。你赶紧给赵总回个电话,说不用送了。要是实在推不掉,你就去公司拿,别让人家送上门来。”
林子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刚想给赵总回电话,手机又响了,还是赵总打来的。“老林啊,小张已经出发了,估计二十分钟就到你家小区门口了。”
赵总的语气很轻松,“对了,有个事跟你说一下,我呢,平时只要不在公司上班,穿戴就比较随意,不爱穿西装革履的,觉得不舒服。昨晚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以为我不是公司的人?别介意啊,呵呵。”
林子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连忙说:“赵总,是我眼拙,没认出来您,昨晚态度不好,您别往心里去,还有,手机……”
“嗨,没事没事。”赵总打断了他,笑着说,“我就是跟你解释一下,免得你心里有负担,手机的事我不是说了嘛,我自己换。好了,不说了,小张快到了,你记得去接一下。”
挂了电话,林子的心里彻底亮堂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对着王秀兰笑了:“秀兰,没事了,赵总没生气,还跟我解释他穿得随意的事。”
王秀兰也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那就好,那就好。你说这老板,还真是个好人。”
林子站起身,连忙换衣服:“我去小区门口接小张,不能让人家等。”他穿上衣服,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觉得,这次他没看错人,青川公司的老板,是个真正有素质、没架子的人。
从小区门口接过小张送来的草莓,红彤彤的一大筐,透着新鲜的果香。
林子捧着草莓,心里暖暖的,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好像有点多余。原来,不是所有的领导都看重身份地位,不是所有的“规矩”都需要靠迎合来维持。
第二天,林子的烧退了,他早早地就去了公司。见到李经理,他把与赵总之间发生的事又详细描述了一下,李经理笑着说:“赵总昨天还跟我说,你做事认真负责,是个合格的保安。“
一股暖流涌上林子的心头,鼻子一阵酸楚。
作者:高风堂,作家,画家。现居山东莱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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