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美人】嘚嘚：某天，我的墓志铭上会写——这是一个有趣的人

文|雪风 供图|嘚嘚 编辑|马桶

嘚嘚：29岁，河北人，毕业于中南大学城乡规划系，曾经是建筑设计师，现在是自由插画师，同人文化创作者。

在云南雨崩一条人迹罕至的徒步路线上，嘚嘚和同伴停下了脚步：眼前是新鲜的熊脚印和一具被啃食过的牦牛头骨。风声呼啸，恐惧袭来，却也唤醒了久违的心跳，她与伙伴坚持走了下去，后来才知道自己误入了岔路。

这趟旅程，是嘚嘚为自己按下的“人生重启键”，即将三十而立，她选择辞去设计院工作，结束八年恋情，停掉所有插画约稿，甚至与部分朋友断联，每天暴走十五公里，缓解理想与现实碰撞带来的巨大内耗。

从雨崩出来后，她的人生再度启程——写点东西，申请芬兰或瑞典的建筑学博士，再做任何想做的事。

嘚嘚的世界没有中间地带，她说自己活得非常极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判断的唯一标准是“有趣”。

“我还是很爱建筑的，我觉得自己是那种老派建筑人。”这是嘚嘚设定的精神坐标，尽管插画带来收入与名气，但她始终坚称那只是“副业”，建筑，才是理想。

嘚嘚说的“老派”，是相对于当下流行的“参数化”与“工业化”。她不排斥用计算机做力学分析，却坚信建筑最本质的东西，是“人和人之间的哲学”。比如当两人想讨论私密话题时，建筑能实现“互见其人而不闻其声”，这种设计不靠代码算法，靠的是对需求的洞察。

嘚嘚欣赏王澍，这位中国首位普利兹克建筑奖（建筑领域最高奖项）得主，在西安大剧院外墙采用琉璃砖模拟青绿山水，也在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的设计中，保留原生鱼塘、稻田，运用700万块回收旧砖瓦与夯土墙，她认为真正的建筑就是要“长在土地上”，而不是漂在甲方预算表里的“产品”。

建筑师的工作，就像“戴着镣铐跳舞”，她甚至喜欢这些“镣铐”，因为戴着镣铐还能跳得漂亮，才是真本事。

但现实的“镣铐”远比她想象中沉重且缺乏美感。本科刚毕业时，她经历了一个艰难项目：老师交给她负责，她一周内做出两套专利方案。老师却在晚上9点多来电，要求她次日8点汇报。

随后不到两星期，项目在不同部门和要求间反复修改。嘚嘚做了十几版方案，最终却不知哪一版被采用。

忙完两个月，老师发来200元“奖金”。“我好贱，当时感觉我好贱。”她回忆道。半个多月后，老师又打来电话：“你师娘要评职称，缺专利，第一个名称写你师娘吧。”她只能回答：“好。”

项目的‘庆功宴’不过是老师在食堂请客的两菜一汤，她不禁感慨：‘当时真觉得自己可能要饿死在这行上了。

研究生毕业后，嘚嘚进入设计院工作，她成了“缝补匠”，日常工作就是满足甲方“容积率最高、绿化率最高”的要求，再把卖得最好的成品户型图复制粘贴。这种生活一眼望到头：“今天我甚至知道我明天要干什么，我后天要干什么，我这一辈子要干什么。”

她厌恶行业里的“车轱辘套话”，比如“一线两面，以点带线”，更无法忍受“陪标”——明知是陪跑，仍要耗费精力做又厚又大的标书，图纸文字一点不能少，天天加班到凌晨一两点。

她需要有趣的东西来保持兴奋和敏锐。当设计院的工作不再让她心跳，她便选择了离开。

建筑行业让她感到“前途一片灰暗”时，2021年一个巧合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当时嘚嘚正备考研究生，长沙一个《哈利波特》粉丝微信群里，她看到《神奇动物在哪里》观影活动的组织计划，需要制作票根等物料，她主动提出帮忙。

她的本科专业在大一大二有美术课，于是她凭借熟悉的建筑要素，设计出欧式大礼堂彩绘玻璃风格的花窗票根，没想到票根一下子火了。

很快有人问她接不接稿，她不懂行情，开出300元的价格，客户立刻提醒：“老师你这样会亏的。”最终帮她定价——两张《哈利波特》金蛋主题彩窗风格插画，收费1200元。

进入这个圈子，建筑学背景帮了她大忙。有客户想做“能开合、能旋转”的霍格沃茨旋转楼梯徽章，她能直接完成建模。这类复杂设计收费可达两三千元，在她看来，学过工程制图的人做这个很简单，“就是加几个齿轮、做联动的事”。

建筑专业“能肝能熬”，嘚嘚可以连续画图十二小时，手速极快。2021年至2023年，她接了大量约稿，涉及的IP从《哈利波特》《星球大战》到《汉尼拔》《黑袍纠察队》，甚至还有不少电子游戏IP，很多都是画人物CP。

插画这份“副业”不仅带来收入，还让嘚嘚认识了天南海北的朋友。她印象最深的客户是个有生意头脑却极度拖延的女孩，沟通设计细节时电话从来没人接，气得她直骂街，但对方很大方，付款后往往只确定主题和大方向，给予极高的创作自由。

两人渐渐从甲乙方变成朋友，一起聊新点子——比如做指甲时看到图案的动态效果，就商量做“可动、可变、带流沙”的产品，有次对方来玩，相约去张家界，朋友体力不支，她把人拖上去又扛下来，这种“网友变现实”的经历，让她觉得有趣。

可这份副业也变得无聊起来，“画人物，接1000到1200元的稿子，一直在重复。”嘚嘚直言插画没有像建筑设计那样让人要死要活，通宵熬夜、秃头崩溃。当它不再提供足够挑战时，她便停了下来。

嘚嘚对“无聊”的反抗，某种程度上是对过往的“报复性补偿”，对“有趣”的偏执，源于河北的高中生活。

高中时，她通常学习到凌晨一两点。为了严防意外，学校所有窗户都经过特殊设计，仅能伸出一只手，就怕学生想不开——毕竟，“真的有人会选择跳下来。”

这种压抑让她对人生形成两种认知：“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按部就班。”而她“天生反骨”，从一开始就选了前者，后来的每一次人生选择，都成了对“压抑”的直接反弹，这既是破局的利刃，也成了与世界相处的枷锁。

2016年，嘚嘚迎来人生第一次“大爆发”与“重启”。

2014年她考入重庆大学，却过得并不开心：与老师有矛盾（也和她做“校园文创”有关），学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要的，体重一度暴跌到70多斤。于是果断退学，回到河北复读。

复读时，她也承受着巨大压力。班上同学不理解，为什么一个考上双一流大学的人读了两年就回来，关于退学原因的流言蜚语开始流传——“当小三被打了、堕胎了、被人强奸了，什么都有”。

2016年底，嘚嘚没告诉父母，拿着做校园文创赚的二十万元直奔西藏，当时她甚至“想死在那里”。她先去了拉萨，又搭顺风车去墨脱。那年墨脱还没怎么通车，她跟着骡子一路往里走，甚至“想去喜马拉雅、去珠峰，想上去当永久居民”。

在西藏待了两个多月后，她于2017年1月返回，并且这么形容：“此前的人生就像画了一个休止符，然后重新再开始”。

回来后，她给自己定了两条路：要么考上好大学，要么丢人后找个楼跳下去——这种非黑即白的选择，正是她行事的方式。2017年，她成功考入中南大学。

读本科时，身为城乡规划系学生的嘚嘚，经常跑去参加建筑系的建造竞赛。那是需要实地上手的比赛。去到工地后她才发现，现场四十多个人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刚到工地，质疑声就扑面而来，她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女孩子做空间设计还是不太行”，第二句话是“女孩子带不了团队”。

她没辩解，只靠行动回应：在工地学会了电焊、打桩、抡大锤、劈柴，和男人们一样早上5点多去踩点，晚上改图到深夜，次日5点继续，甚至会跟工人们一起抽烟骂街。

“我个子矮但我依旧可以扛水泥，男生扛一袋我也能扛一袋！”

嘚嘚不觉得这是折磨，而是挑战。她尤其厌恶行业里的“隐性歧视”——比如有人说“要照顾女孩子，你就不要下工地了”。这话听起来是照顾，实则是剥夺成长的机会，和高中时“为你好才高压”的逻辑如出一辙。在她看来，不下工地就学不到东西，没有升职空间，最终只会被当成花瓶。

“工人施工是不会完全按照图纸来的，你不混进去、不跟人家在一起，就没办法知道现场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解释道。

在“有趣”与“挑战”的驱动下，支撑嘚嘚前行的，还有强烈的内耗与愧疚感。她焦虑的根源是“觉得没有达到对自己的期待”，还觉得自己有责任“拉别人一把”。

对于那段已然结束的维系了八年的恋爱，她同样心怀愧疚，觉得前男友后期精神状态不佳，部分原因在于自己将无法排解的焦虑传递给了他，这是她主动选择造成的后果，并坦然接受这份代价：“我的心大部分是自由，只有一小块是爱，但我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他了，没办法再给更多”。

嘚嘚虽然时常陷入焦虑，却意识不到焦虑造成的精神痛苦，只感觉“不太对劲”，比如失眠和心慌手抖。这时她往往需要外出或转移注意力来缓解。

在她看来，现实中很多人都在逃避做选择，因为选择往往意味着承担责任。她想写点东西，比如科幻小说。她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AI在你刚出生时，就规划了你未来每件事的最优解，你会跟着最优解走吗？”

为此她定下了三部曲的框架，暂定名分别为《自由意志》《莫比乌斯》和《忒修斯之船》，希望回答这个问题。

她在写作中重复着人生熟悉的模式——对抗确定性，逃离“最优解”，无论是河北高中的高压，还是设计院的“流水线”。

“一切选择或许都是当下的不得已，但我能保证在做每个选择时，都是我自己选的！”她说道。

嘚嘚还计划去看看芬兰和瑞典的传统建筑，并申请那边的建筑系博士学位。她想去看看“国外建筑在没有外来干扰时是怎么发展的”，以此思考“中国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

告别与转向，是为了更好地回归。当一部分现实开始乏味，嘚嘚便果断卸下，尝试在别的有趣领域积攒养分，校准方向。

在她看来，人生就是和有缘人做快乐事，因为人生画休止符时一定很痛苦，只要曾经快乐过、在追求快乐的过程里就够了。对“有趣”的执着，曾让她失去稳定、关系和安全感，但她视此为必要的代价，就像她欣赏的建筑和选择的人生。

“我跟朋友开个玩笑，我说我喜欢设计，我想拿普利兹克建筑奖，但也很可能拿不到。”她依然想开自己的建筑工作室，甚至明白行业结局可能是猝死在熬夜路上，或者像国外一些建筑师那样“饿死或穷死”。

“希望有一天，我的墓志铭上会写着，这是一个有趣的人。”她如此总结道。

作者——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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