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岚,今年五十五岁。
退休手续是上个月办妥的,档案科的小王帮我理清了所有文件,最后笑着说:“林姐,您这辈子稳当,以后就享福吧。”
稳当。
是的,我的前半生,几乎就是这个词的注脚。
银行卡里有五十万的定期存款,是我工作三十多年攒下的。
每个月,还有四千八百块的退休金,准时打到账上。
我在这个城市有套不大不小的房子,两室一厅,窗明几净,是我和丈夫陈东结婚时单位分的,后来房改,我们买了下来。
没有孩子。
这是我们婚姻里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遗憾。年轻时跑遍了医院,吃了无数的药,最后医生拍着我的片子,宣判了结果。
陈东当时握着我的手说:“没关系,林岚,有我呢。我们两个人过,也挺好。”
我信了。
我们就这样,两个人,过了二十八年。
外人眼里,我们是模范夫妻。相敬如宾,从不红脸。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相敬如宾”的底下,是怎样一片凉白色的冰原。
今天,是陈东晚归的第三天。
我没有打电话催他。
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次,现在彻底凉了。
一盘清炒西兰花,一碗莲子排骨汤。都是他爱吃的。
莲子是我一颗颗亲手剥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清苦的涩味。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我坐在沙发里,没开灯。
客厅只亮着电视机,无声的画面,光影在我脸上明明灭灭。
我在等他。
也像是在审判我自己。
五十万存款,四千八百退休金。
我握着一手看似安稳的牌,却因为走错了两步路,把自己的晚年,走成了一条不见天日的狭长隧道。
第一步,是二十八年前,我答应了陈东的求婚。
我以为,一个男人愿意接受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这就是爱了。
我以为,时间能把不够爱,熬成足够亲。
第二步,是三天前。
我发现了他手机里的秘密,却没有像所有被背叛的妻子那样哭闹,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冷静,也更残忍的方式。
现在,我坐在这片由自己亲手制造的,冷硬的寂静里。
苦不堪言。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
很轻,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
门开了,一条光从楼道的声控灯那里挤进来,切割了客厅的黑暗。
陈东站在门口,身形有些佝偻。
他看到了坐在黑暗中的我,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怎么不开灯?”他问,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心虚。
我没有回答。
他换了鞋,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还没吃饭?”他又问,一边说,一边走向餐厅。
他看到了桌上没动的饭菜。
“我……单位临时有事,加班了。”他解释着,语气干巴巴的。
我终于开口了。
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
“陈东。”
他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瞬间绷紧。
“我们谈谈。”
时间退回到两天前。
那天下午,我正在准备去我妈家的东西。她前两天摔了一跤,虽不严重,但我想过去陪她住几天。
我习惯性地用他的12306账号买票,因为他的账号里存着我们全家人的身份信息,方便。
登录,选好车次,添加乘客。
在“常用联系人”那一栏里,一个陌生的名字跳了出来。
安。
后面括号里,是她的全名,安然。
系统自动勾选的“常用同行人”里,赫然是陈东和这个“安”。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我点开了“历史订单”。
一页,两页,三页。
最近半年,每个月,都至少有两次,陈东和这个“安然”的同行记录。
目的地都是同一个地方,邻市。
出发时间,大多是周五晚上。
返回时间,是周日傍晚。
我甚至不需要任何想象力,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属于他们两人的周末。
我的手指在鼠标上,微微发抖。
但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胃里像是吞了一块冰,寒气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冷静地截了图,一张一张,保存下来。
然后,我退出了他的账号。
我没有去我妈家。
我取消了车票。
我把冰箱里准备带过去的食材,一样样拿出来,放回原位。
一个下午,我就坐在那张餐桌旁,反复看着那些截图。
那些红色的“已支付”,像是一枚枚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想起二十八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技术员,我也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老师。
我们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
冬天没有暖气,他会提前烧好热水,给我灌一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
他说:“林岚,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后来,我们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了。
他升了科长,又升了副处。
我们搬进了现在的房子。
只是,那个热水袋,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他总是说忙,说累。
回到家,我们一个看电视,一个看手机。
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冰冷的河。
我以为,所有的中年夫妻,都是这样。
激情被岁月磨损,剩下的,是亲情,是责任,是习惯。
我以为,这就是“稳当”。
现在我才知道,不是他的激情被磨损了。
他只是,把激情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关掉电脑,站起身。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发。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女人的,再正常不过的样子。
可我就是凭着这副样子,守着一个空洞的,自以为是的“稳当”,过了这么多年。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有新鲜的排骨和莲子。
我决定,给他煲一锅汤。
我要等他回来。
我要亲口问他。
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听他怎么说。
那一晚,他没有回来。
他发了条短信:单位有紧急会议,今晚不回了。
我看着那锅已经炖得软烂的汤,在灶上,慢慢变凉。
第二天,也是一样。
同样的短信,几乎是同样的时间。
我知道,他不是在单位。
他跟那个“安”,在一起。
我把汤倒掉了。
我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然后,我坐在沙发上,等他。
从黄昏,等到深夜。
现在,他回来了。
站在我的面前,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坐。”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茶几上,放着我下午打印出来的东西。
那一叠A4纸,在昏暗的光线里,白得刺眼。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的出差记录。”
我把那一叠纸,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伸手去拿。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叠纸上,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深,一浅。
一重,一轻。
“陈东,我们结婚二十八年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
“这二十八年,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家里我操持,老人我照顾。你升职,我为你高兴。你生病,我衣不解带。”
“我们没有孩子,这是我的错。我认。”
“但是,这不能成为你背叛我的理由。”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肩膀的线条,垮了下来。
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她是谁?”我问。
沉默。
“多大了?”
依旧是沉默。
“在一起多久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在单位里发号施令的副处长,此刻,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客厅的灯。
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刺得我眼睛有些发疼。
也照亮了他脸上狼狈的、无所遁形的神情。
“安然,二十六岁,去年新进单位的大学生。”
“家是外地的,一个人住。”
“对吗?”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淡淡地说,“陈东,你太小看一个和你同床共枕了二十八年的女人了。”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
“别说你只是把她当后辈照顾。”我打断他,“也别说你们只是精神交流。去邻市开房的票,这里有十几张。”
我的手指,敲了敲那叠A4纸。
发出清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响。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被戳穿后的难堪。
“你调查我?”
“我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我说,“一个关于我们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的事实。”
“名存实亡?”他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林岚,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对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他终于开始反击了。
“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退休了,每个月拿着四千八的退休金,轻轻松松。我呢?我还要再干五年!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多复杂,你知道吗?我每天受多少气,你知道吗?”
“我回到家,想跟你说说话,你呢?你永远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这个家,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冰窖!”
他说得激动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静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
“说完了?”我问。
他愣住了。
“所以,这就是你出轨的理由?”
“因为我冷冰冰,因为这个家是冰窖,所以你就要去找一个年轻的、热情的女孩,来温暖你,慰藉你?”
“陈东,你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的语气,依然没有起伏。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虚伪的辩词。
“你累,你苦,你觉得委屈。那你有没有想过我?”
“二十八年,我守着这个没有孩子的家,我心里就不苦吗?”
“你以为我天生就是冷冰冰的吗?是你,是你一步步把这个家变成冰窖的!”
“当你不愿意再跟我分享你的工作,你的烦恼,当你宁愿对着手机笑,也不愿意抬头看我一眼的时候,这个家,就已经开始结冰了。”
他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我……”他颓然地靠在沙发背上,“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说,“你只是累了,倦了,然后,恰好有个人出现了。”
“一个年轻的,崇拜你的,让你觉得自己重新变得重要的女孩。”
“我没想过要破坏这个家。”他急切地说,“我跟她……我们很快就会断的。”
“断?”我笑了。
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陈东,你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们离婚。”
“房子是婚前财产,归我。你的公积金,婚后存款,我们一人一半。你的仕途会不会受影响,我不保证。”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离婚,对于他这个位置的人来说,尤其是在这种不光彩的情况下,无异于一场政治地震。
“第二。”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离婚,也可以。”
“但我们要重新签一份协议。”
“一份关于我们这段婚姻,未来该如何继续的协议。”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协议?”
“明天,我会约她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谈。”
“林岚,你疯了?”他失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把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
“不。”我摇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
“我不是在闹。”
“我是在解决问题。”
“我要让她,也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
“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不是你这个人,陈东。”
“是我的尊严。”
第二天,我约了安然。
地点是我选的,一家酒店的行政酒廊。
这里安静,私密,人不多。
适合谈判。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挑了一个靠窗的卡座。
外面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的。
雨水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哭花的妆。
陈东坐在我对面,坐立不安。
他的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几乎没合眼。
整个人,憔悴得像一棵脱了水的蔬菜。
“林岚,我们非要这样吗?”他又一次,试图说服我。
“一定要。”我回答,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他泄了气,不再说话。
安然是准时到的。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风衣。
很年轻,也很干净。
脸上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怯意。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目光,投向我身边的陈东。
那目光里,有疑问,有依赖,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委屈。
陈东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与她对视。
“坐吧。”我开口,指了指陈东旁边的位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我是林岚。”我做了自我介绍。
“林姐,我……”她咬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喝点什么?”我问,像是招待一个普通的客人。
“不……不用了。”
“那就直接开始吧。”
我从包里,拿出两份文件。
一份,推到陈东面前。
另一份,推到安然面前。
“这是我和陈东的婚姻财产清单,以及我拟定的一份协议。”
安然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她的手,放在桌下,紧张地绞在一起。
陈东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林姐,我……我和陈老师,我们……”安然试图解释。
“我知道。”我打断她,“陈东都跟我说了。”
我撒了个谎。
陈东昨晚,除了道歉和辩解,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说。
但他此刻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他果然,对这个女孩,也进行了一番“包装”。
“他说,他跟我的婚姻,早就没有感情了,只是责任。”
“他说,他很痛苦,很压抑,是你,给了他喘息的空间。”
“他说,他会尽快离婚,然后给你一个未来。”
我每说一句,安然的脸色,就白一分。
而陈东的头,就低一分。
“是吗?陈东。”我转向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安小姐。”我重新看向那个年轻的女孩,“我今天请你来,不是来跟你抢男人的。”
“说实话,这个男人,我现在也看不上了。”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你所谓的爱情,建立在什么之上。”
我指了指那份财产清单。
“这套房子,婚前财产,离婚,他拿不走一分。”
“存款,五十万,是我的婚前储蓄和个人投资,有明确的流水证明。”
“他的工资卡,从下个月起,会上交给我。每个月,我会给他一千块的零用钱。”
“车,登记在我名下。”
“也就是说,如果他选择离婚,他能得到的,只有他公积金的一半,和我们这几年共同存款的一半。加起来,大概不到二十万。”
“一个五十多岁的,离了婚,净身出户的男人。”
“这就是他能给你的,未来。”
安然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里面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看着我,又看看身边的陈东。
那个在她眼里,成熟稳重,无所不能的“陈老师”。
此刻,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可怜的小丑。
“我不是来指责你的。”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很年轻,会犯错,很正常。”
“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东西,是别人的,你不能碰。”
“婚姻,对我来说,就像一份合同。我们是甲乙双方。”
“他违约了。”
“现在,我作为甲方,有权提出我的处理方案。”
“要么,解除合同,按照违约条款,进行清算。”
“要么,继续履行合同,但是,要增加附加条款,以确保乙方,不会再次违约。”
“我今天,让他坐在这里,让你也坐在这里,就是要当着你们两个人的面,把这些条款,说清楚。”
“安小姐,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弄脏。”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告诉他,你的选择。”
“是选择这个,即将一无所有的男人。”
“还是选择,你自己的,干干净净的未来。”
我靠在椅背上,端起面前的柠檬水,轻轻啜了一口。
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我把舞台,留给了他们。
整个酒廊,仿佛只剩下我们这一桌。
空气凝固了。
安然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陈东。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
“对不起。”
很久,她才发出这样一个,蚊子般的声音。
然后,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酒廊。
从头到尾,她没有再看陈东一眼。
陈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从酒廊出来,雨还在下。
陈东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之间,隔着一米远的距离。
谁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开车。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雨里。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
很冷。
一直走到小区楼下,我才停住脚步。
“上去吧。”我说。
回到家,我换了身干爽的衣服,给他也找了一套。
然后,我走进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我把面,放在他面前。
“吃吧。”
他看着那碗面,眼圈,红了。
“林岚……”他哽咽着,“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说对不起。
但这一次,听起来,真诚了许多。
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陈东,我们谈谈。”
不是昨晚那样的审问。
是真正的,谈话。
“为什么?”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
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
“我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回到家,就觉得害怕。”
“这个家,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好得,像一个样板间。干净,整洁,但是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客人。”
“我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轻松。”
“她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她们办公室的八卦,会因为我给她修好了电脑,就用那种特别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
像是在解剖自己的内心。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心里,一片平静。
“所以,你爱她吗?”我问。
他愣住了。
这个问题,似乎比“为什么”更难回答。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面。
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
“我……我分不清楚。”
“我只是,贪恋那种感觉。”
“一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
我懂了。
他不是爱上了安然。
他是爱上了那个,在安然面前的,无所不能的自己。
“陈东。”我看着他,“婚姻是什么?”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婚姻是爱情,是风花雪月。”
“后来,我以为婚姻是亲情,是搭伙过日子。”
“现在我明白了。”
“婚姻,是一份责任,也是一场合作。”
“它就像我们头顶的这盏灯。时间久了,灯泡会老化,会变暗。我们能做的,不是抱怨光线不够亮,然后跑到别人家去蹭光。”
“而是应该想办法,换一个新的,更亮的灯泡。”
“你觉得这个家冷,你觉得我冰。你有没有想过,为这个家,升升温?”
“你有没有想过,捂一捂我这颗,快要冻僵的心?”
他无言以对。
眼泪,从他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的眼眶里,掉了下来。
砸进面汤里,溅起一小圈涟漪。
“林岚,我知道错了。”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如果你要离婚,我……我认。”
我摇摇头。
“我不离婚。”
他惊讶地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离婚,太便宜你了。”
我的话,很残忍。
“陈东,你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
“我要你,用你的后半生,来偿还你欠我的。”
“我要你,每天都活在愧疚里。”
“我要你,看着我,就想起你曾经做过的错事。”
“这,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他呆呆地看着我。
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那份协议……”
“明天,我们就去公证。”
我说。
“从今往后,我们的婚姻,不再讲感情。”
“我们只讲,规则。”
那份协议,我命名为《婚姻关系存续补充协议》。
很长,很拗口。
像一份冷冰冰的法律文件。
里面的条款,我修改了三遍。
第一条:财务。
陈东的所有收入,包括工资、奖金、津贴,必须在到账后二十四小时内,转入我们新开的联名账户。该账户由我全权管理。
我每个月,会从中支付家庭的各项开支,并且,给他两千元作为个人零用。比我昨天说的,多了一千。
所有超过五百元的个人支出,必须向我报备,并提供发票。
第二条:行踪。
工作日,晚上七点前必须到家。如有应酬,需提前三小时报备,并告知具体地点、参与人员。
周末,如无家庭共同活动,不得私自外出超过四小时。
出差,必须提供详细的行程单和酒店信息。
第三条:忠诚。
禁止以任何形式,与安然及其他任何异性,发生超出正常同事、朋友范畴的联系。
包括但不限于,电话,短信,微信,以及线下见面。
我的手机,将与他的微信、通话记录,进行云同步。
第四条:违约责任。
如违反以上任何一条,经我确认属实,本协议自动升级为《离婚协议》。
他将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净身出户。
我把打印好的协议,放在他面前。
“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他拿起那几页纸,手在抖。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每一条,每一个字。
他的表情,在灯光下,变幻莫测。
有屈辱,有不甘,有挣扎。
最后,都化为一片死寂。
“好。”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
拔开笔帽。
在协议的末尾,乙方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东。
那两个字,他写得,力透纸背。
像是在给自己的人生,刻下一道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
签完字,他把笔放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在椅子上。
我拿过协议,检查了一遍。
然后,收好。
“从今天开始。”我说,“我们,重新开始。”
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诡异的轨道。
陈东开始准时回家。
每天下午六点半,我都能准时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会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换上拖鞋,然后问我:“今天晚上吃什么?”
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他的工资,每个月五号,会准时转到我们的联名账户上。
偶尔有应酬,他会提前很久,就给我发微信。
“老婆,今晚部门聚餐,在XX酒店,大概九点结束。”
后面,还会附上一张订餐的截图。
他不再看手机。
回到家,他会陪我一起看电视,跟我讨论剧情。
周末,他会陪我去逛超市,去公园散步。
他会主动给我讲单位里的趣事,讲他又跟哪个老对头斗智斗勇。
他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好丈夫的角色。
一个,在协议条款监控下的,好丈夫。
我也在扮演我的角色。
我每天给他做他爱吃的菜。
给他熨烫好第二天要穿的衬衫。
在他晚归的时候,为他留一盏灯。
我们看起来,比以前更亲密了。
我们之间的话,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
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死了。
我们就像两个最敬业的演员,在一个名为“家”的舞台上,日复一日地,上演着一出名叫“恩爱”的戏。
观众,只有我们自己。
有一天晚上,他洗完澡出来,看到我正在灯下看书。
他走过来,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林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谢谢你。”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谢谢你,还愿意要我。”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抬起手,覆在他圈在我身前的手上。
他的手,很暖。
我的手,却一片冰凉。
机会?
我给的,不是机会。
是枷锁。
我要的,不是他。
是要他,用一辈子的不自由,来为我那二十八年死去的爱情,陪葬。
我妈来看我。
她并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陈东对我,比以前更殷勤,更体贴了。
她很高兴。
拉着我的手说:“岚岚啊,你看,我就说吧,夫妻没有隔夜仇。陈东是个好男人,你要好好待他。”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临走时,我妈又把我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个东西。
摊开手心一看,是我结婚时,她给我的那只玉坠。
那玉坠,前段时间被我不小心摔坏了一个角,我一直收在抽屉里。
现在,它被重新修补好了。
用金,沿着裂缝,镶嵌了一圈。
“这叫金镶玉。”我妈说,“虽然破了,但补好了,反而更贵气。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夫妻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有了裂痕,不要想着扔掉,要想办法,把它补起来。”
“补好了,就还是一家人。”
我握着那只沉甸甸的玉坠,金色的纹路,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妈那一代人的婚姻哲学,是“忍”。
是“缝补”。
是“为了家庭完整”。
而我呢?
我的婚姻哲学,是“规则”。
是“契约”。
是“违约就要付出代价”。
我们本质上,或许是一样的。
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一个家的表象。
只是,她用的是温情的棉线。
我用的,是冷硬的铁律。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一个月,两个月。
我银行卡里的存款,在慢慢增加。
陈东的零用钱,他几乎没怎么动过。
他戒了烟,也戒了酒。
整个人,瘦了一些,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我们开始一起,规划退休后的生活。
他说,他想回乡下,盖一栋小房子,养几只鸡,种一片菜园。
我说,我想去旅游,去看看那些,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的风景。
我们讨论得很热烈,仿佛真的有那么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
有时候,我看着他讨好般的笑容,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
我心里,会闪过一丝不忍。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也给自己,一条生路?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掐灭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犯了错,我却要先心软?
克制,不是他的恩赐。
是他的义务。
有一天,我们去逛超市。
在水果区,我看到有卖石榴的。
很大,很红,像一个个小灯笼。
我想起,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很穷。
陈东有一次发了奖金,给我买了一个石榴。
他笨手笨脚地,剥了很久,把一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捧到我面前。
他说:“林岚,甜,你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石榴。
因为,剥石榴,太麻烦了。
我看着那些石榴,出了神。
“想吃?”陈东在我身边问。
我回过神,摇摇头。
“走吧。”
他却没动。
他走过去,挑了两个最大最红的。
“偶尔吃一次,也挺好。”他说。
回到家,他把石榴拿进厨房。
过了很久,他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了出来。
满满一碗,红宝石一样的石榴籽。
他把碗,放到我面前。
“吃吧。”他说。
和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
一模一样的话。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陈东慌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我面前。
“怎么了?林岚?是不是……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触犯了“规则”。
我看着他惊惶的脸,忽然觉得,很悲哀。
为他,也为我。
我们把婚姻,经营成了一座处处是红线的雷区。
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我摇摇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石榴籽,放进嘴里。
很甜。
甜得,发苦。
“陈东。”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这样,累不累?”
他愣住了。
然后,他慢慢地,在我身边坐下。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粗糙,但很温暖。
“林岚,”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恨。”
“你恨我,是应该的。”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那就继续吧。”
“多久,都可以。”
“我等着。”
“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够了。”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再看看我。”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我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再依靠的肩膀。
二十八年了。
我们从爱情,走到亲情,走到冷漠,走到背叛,走到契约。
我们绕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圈子。
现在,我们站在一片废墟之上。
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建起一座房子。
也许,我该试着,放下那份协议了。
也许,我该试着,相信一次,我妈的金镶玉理论。
也许,生活,不应该只有冷冰冰的规则。
也应该有,一碗石榴籽的温度。
就在我决定,要把那份锁在抽屉里的协议,拿出来撕掉的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上面只有一句话。
“林姐,我是小安。关于陈哥告诉你的事,我想,你可能只知道了一半。”
“他没有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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