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望断来时路，白发孤心雨雪时-论苏轼的归人之思与千年离愁

2025年11月4日清晨5点44分，宁夏银川，天光未明，秋寒微起。一盏孤灯下，翻开王水照先生所编《苏轼选 》 ，读至《辛丑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篇，人生寥寥，多少故人已去，今昔又是何年，“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一、不饮与醉：灵魂的清醒与放逐

“不饮，胡为？”非是劝酒，而是叩问存在之本真。饮与不饮之间，是清醒与沉沦、执念与释然的拉锯。

苏轼言“醉兀兀”，非真醉也，乃心神恍惚、情不能已之状。正如陶渊明“欲辩已忘言”，李白“举杯消愁愁更愁”，醉是表象，醒是本质。他在黄州贬所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监官惊报“轼叛矣”，实则不过一场精神出走——肉身未动，心已逐归鞍而发。

据《宋史·苏轼传》载，苏轼一生三起三落，足迹遍及今河南、陕西、湖北、江西、浙江、广东、海南等十余省。从汴京繁华到儋州瘴疠，行程逾万里，是中国古代文人中迁徙最远、贬谪最久者之一。元丰三年（1080年）贬黄州，元符三年（1100年）遇赦北归，整整二十载漂泊。正因如此，“此心已逐归鞍发”非一时感慨，而是贯穿其生命主线的精神律动。

二、归人与今我：时间的撕裂与重逢

“归人独自念庭闑，今我何以慰寂寞？”一句，道尽“我”与“我”之间的断裂。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苏子瞻，与如今白发萧疏的苏东坡，是否还是同一个人？王阳明临终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是一种内在圆满；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气节的永恒；而苏轼的“归心”，则是对日常温情的眷恋——庭前台阶、家人笑语、炉火夜话。

这让人想起谢安“昔为浮云移，今成卧龙死”，也似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温情追忆。但苏轼更进一步：他不仅怀念过去，更恐惧未来的不可追。“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这是对时间熵增的深刻觉察。北宋哲人邵雍曾言“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而苏轼却在每一次离别中感知万物消逝的寒意。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苏轼与弟苏辙（子由）一生聚少离多，自嘉祐六年（1061年）兄弟初仕分道，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病逝于常州，两人共同生活时间不足十年。而每次分别，苏轼必作诗相赠，现存与子由唱和之作达百余首，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最为深沉的手足之情。

三、登高与回望：中国文人的集体乡愁

春秋诗经、唐宋诗词满是中国文人的登楼、望远、怀人的家国乡愁，它就像一条贯穿千年的文化血脉，令人怦然心动。

归来登高时却只有“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久别回乡时：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岂非小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难道岁月己纷飞：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回乡路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归去来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至此：“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生活百般滋味，人生还需笑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人生岂非只是牛马，移步换景，登泰山而小天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雀楼已上。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故地重游：“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尽管“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人心憔悴。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已是高楼长夜漫漫。

拾阶而上，踏破九重之塔：“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回往矣，归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笑归人意迟迟，今昔白发雨菲菲，这惜别之情，岂只有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如何藯籍三千年中国文人归来之情呢？”

五、结语：我们都是时间的归人

苏轼的伟大，不在豪放，不在旷达，而在他敢于袒露脆弱——怕别、怕老、怕忘、怕回不去。他不是神，是人；不是哲人，是兄长、是父亲、是游子。

据现代统计，在中国，每年有超过3亿人次的春运迁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周期性人口流动。每一个背井离乡者，都在重复苏轼的“此心已逐归鞍发”。我们今天读苏轼，不是读古文，是读自己。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当你在异乡夜深独坐，

当你在高铁站回望灯火，

当你在电话那头沉默无言——

你不是孤单一人。

你正与苏轼、与李白、与杜甫、与千万年来所有“归人”，

共饮这一杯，

醉在这一夜，

行于这一条，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的归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