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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我们和邪恶只有微不足道的距离。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之前读阿伦特关于“恶没有深度,只有善有深度”的理论,先觉得诧异,后来一思考觉得理应如此。再后来,带着这种视角去观察大大小小或远或近的事情,越来越钦佩阿伦特的敏锐。
阿伦特受邀报道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审的过程。在法庭上,阿伦特并没有看到一个嗜血的恶魔,而是看到一个平凡、循规蹈矩、官僚化的小人物——他并不似传统意义上的“恶棍”,而像一个只是在“服从命令”“完成工作”的普通公务员。
阿伦特把艾希曼当成一个小丑,甚至笑出声来,“不管他做什么,如果他杀了一千万人,他仍然是一个小丑。”她的笑和她的理论引发了很大争议,但阿伦特一直坚持艾希曼就是一个小丑。
阿伦特发现:“恶没有深度,也没有任何魔鬼般的维度。它可以蔓延、扩散,像真菌一样在表面生长,但它没有根,因此无法’思考’。唯有善是深刻的。”
这颠覆了人们通常对于邪恶的想象:在黑暗角落里,一个大魔头酝酿出一种关于统治世界的精深复杂的思想,然后制定出一整套完美无缺、环环相扣的计划……
但阿伦特的观点是符合事实的。回头看发动二战的邪恶轴心,心有余力不足的意大利且不提,另外两家的意识形态和战略都是不能自圆其说的,所以哪怕同盟国在前期犯了数不尽的错误,天平还是不可阻挡地偏移了过去。
在人类走向疯狂的历史阶段,一开始往往各方都没有那么清白,比如在当时的英美社会,种族主义也有相当的受众基础。但是某一方率先把某种肤浅的、反人性的、虽然长远行不通但是暂时可以迎合大众情绪的思想,转化为实际方略并决定执行到底,然后这一方就自动变成了邪恶阵营,并把好人的身份卡交给了对手。
邪恶是真邪恶,但邪恶是没有深度,没有连贯计划的。所谓“平庸的恶”,“平庸”不是用来弱化恶的结果,而是为了形容恶的属性,以及指示恶的来源。
那种巨大的恶和巨大的灾难,是以足够多的人放弃思考为前提的。就像德鲁克在《经济人的末日》中指出的那样,没有群众的绝望,就不会有希特勒的崛起。德鲁克说:“社会理性特质的瓦解,以及个人与社会间理性关系的崩溃,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革命性的特征。”
我越来越觉得“理性”是一个很值得辨析的概念。因为我发现那些极端主义的拥趸,恰恰应该被识别为“理性的狂热信徒”,而不是“感性的狂热信徒”,只不过他们的狂热斩断了他们的理性链条。但感染他们的病原体,是由理性的材料造就的。我们不能因为钟情于理性,而无视这一点。
就拿我们目前最亲切熟悉的网暴来举例。网暴是一个大而泛的集合,它其实容纳了许多种类的恶,而这些恶当然共享阿伦特观察到的那项突出特征:没有深度。而且网暴者出于本能,都会强烈抵触和妖魔化有深度的思考。
观察那些网暴语言,你会发现网暴者并非不讲理,相反,他们比其他人更痴迷于讲理。只不过他们讲的是那种短促、平快、排他的理。
“封杀他!”“不喜欢就滚!”
这些是口号,是宣泄,但在他们喊出这些口号之前,他们是“思考”过的。遇到质疑他们就会把“思考”过程搬出来:“他说过XXXX,所以必须封杀他”“这都不封杀,将来他们还不XXXX”“你不支持封杀,那你一定是XXXX”……
他们从来不思考也不允许别人思考的是,证据是否可靠、惩罚是否适当、惩罚主体是否适格,他们用“有过错就要受处罚”的确定性,来排挤其他方向也往往是更重要的思考。
在他们的心智中,每一个XXXX都经过了强力的捶打、锻造,丁当作响,未经训练的人很难辩得过他们。不难推测,每次事件发生后,他们相互之间有一个快速的“对齐思想颗粒度”的过程。而这些网暴积极分子在现实中恐怕多数会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和“思考能力”自豪。
大多数普通人一是有自己的生活要操持,另外一方面对那些与己无干的题目缺乏兴趣,而那些狂热分子虽然在任何一个专业领域都不见长,但他们可以搓出很多“土炸弹”,一批一批地摧毁体面的发言者。
因此对一个社会来说,一知半解、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半瓶醋”思想,比无思想或那些有层次、有弹性也有门槛的真思想,危害性都要大。“半瓶醋”向两面同时进攻,一边诋毁真思想“清高”“脱离群众”,一边鼓动、裹挟“无思想”的大众。
需要处理的当然是狂热,而不是理性。但药方或许要从理性这枚硬币的背面去找——感性。感性在很多时候是有治愈力量的,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或许只有经过感性的浸润,才有可能克服简单、粗暴、肤浅的理性碎片,抵达真正有力量、有纵深的真思想。
在事实不清楚的时候,保持怀疑,保持谨慎,而不是急于从有缺陷的证据去推出自己想要的结论。面对赤裸无力的人类个体,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把自己放在百口莫辩的位置,只需稍作停留,稍有不安,体内的道德判官就不是那副骇人的面孔了。
感性可以软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传统社会对普通人的残酷是剥夺性的,直接从你身上夺走衣食;现代社会对普通人的残酷是排斥性的,世界照旧运转,只是越来越与你无关。排斥也是一种剥夺,剥夺的是人的价值感和意义感。脱离轨道的个体,在遇到机会的时候,便容易混淆发声与发泄。
对“恶没有深度”的思考,也点醒了我,其实你不需要构建一套无所不包的“善的思想系统”去抗衡恶,每一次遇事而发的思考都是抵抗,每一次由心到心的对话都是解毒剂。守护自己的感知系统和语言系统,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可栖居的世界不是被给予的,而是我们面对困境一步一步建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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