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历俗世、吃俗食、听俗话、经俗事——这个实在是在所难免,无法改变。
但是,不一定每一个人都是俗人。这里面就有大相径庭的区分空间了。
关键一点,就是看是否被俗世的林林总总“拉扯”“拽住”“扳倒”,看能否超越世俗的喧嚣和内心的迷茫,守护意义的存在和精神的家园,不为世俗干扰了生活的方向感和判断力。
同样在俗世走一遭,有的人是散乱昏聩、沉浸其中而渐趋同化、迷失自我;而有的人是凝神静气、穿行走过而坚守内心、终保灵性,原因就在这里。
曹公自己显然是后一种人,所以给我们讲了相关的故事和道理。
先说第一条,是否为俗评所困。
邢岫烟在书中的地位,又低又尴尬——父母带着“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不但“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而且“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自然没什么好的能让这个姑娘拥有。
“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一起进贾府,“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自不必说,宝琴更是“老太太一见了,喜欢得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只有岫烟好像是“编外、多余、附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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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个没什么表示也就罢了,连石兄那样把女孩家奉若神明、口口声声“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的角色,在感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那段情感丰富的独白中,居然也硬是唯独忽略了邢岫烟的存在!
亲姑母也没见有一句关心侄女的话,只有“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这种无情无义的馊主意;大管家凤姐自然看得清楚明白,“筹算”着就“送到迎春一处去”,这样“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
尤其“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时候,人家是“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哆罗呢对襟褂子”“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 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琳琅满目、五光十色。唯有她连“避雨之衣”都没有,显得那么灰暗无助——这恐怕是一般人最容易受刺激的场面。
被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活物而已——俗人见这位“姑娘”如此窘境,自然没有什么好声气、好脸色给她。
而且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俗评在所难免,内容无非都是一些“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的产物。这种语言氛围,最大的后果就是造成浓烈的不安全感。就像挖根断茎的白蚂蚁一样,虽然不能立刻置植物于死地,但是如果是“蒲柳之姿,望秋而落”的品行,恐怕在“不敢很使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的压迫下,也难免走向枯萎凋零——凤姐之所以能借刀杀人拿下尤二姐,就是这么个套路。
但是邢岫烟偏偏是一位“松柏之质,经霜弥茂”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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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外在环境的冲击和袭扰,不能打乱她那凝神静气的内在,如贼风肆虐般的俗人评点,不能动摇她穿行于世的定力。你说你的,我活我的!
在这一片片无边无际、长夜难明的灰暗基调里,在若隐若现、叽叽喳喳的俗人贬损中,我们在她身上看到的,却不是一般虚荣人可能会有的颓唐和凄凉,而是内敛而扎实、自重而稳健的女性风范。
在一群活力迸发、故事迭起的人们之中,她诚然并不会处于任何时候的焦点C位,但是却无声无息、若有若无地慢慢舒展着自己的气质。
地位的边缘化和生活的困顿并没有在她身上刻画出纤毫尴尬和窘迫——虽然别人穿红挂绿,自己“仍是家常旧衣”,但是在参与“争联即景诗”,一句“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就自自然然、润物无声地展现了自己,不比那些衣着华贵者有任何逊色。
而且后来那首红梅花的“红”,进一步证实了她并不是无才也不是退缩,而是谦逊有节、恰到好处而已。特别是那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温和里藏着犀利、平静中透着奔放,简直就是安贫朴素、宁静祥和中昂扬蓬勃的生命写照!
不仅仅是文采精华,就是在最容易窘迫的经济生活方面,岫烟也保持了超凡脱俗的风韵。
一般虚荣的人会引以为耻的事体,她却能安安静静地接受下来——“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分明是一个“有廉耻、有心计”“又守得贫,耐得富”,自重人格的鲜明写照。
面对“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的困境,不得不“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虽然不免内在辛酸,但却仍然是娓娓道来,并无半点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乃至在大姑姐面前出了“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的笑话,也只是“红了脸,一笑”了之——没有一点点慌乱失措,没有一丝丝自轻自贱,全然是从容恬淡的样子。这得需要多么强大内在自重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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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尊者人恒尊之。虽然身处窘迫、面对群小俗评,但“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的邢岫烟,最终以温婉而坚韧的人格力量,赢得了尊重。
凤姐尽管毛病不少,但不是糊涂人,很快就对比出来了——“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不由得“心上便很爱敬她”“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
薛姨妈尽管在亲儿女的婚姻大事上连续犯错误,但是在侄子的这门亲事却慧眼如炬,不但入木三分看出“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而且明智地承认“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了人家的女儿”,最终造就了“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
岫烟明白:当你专注于内在,别人再吵、再乱、再瞎嚷嚷,都不重要。你难免看到不敬、看到冷漠,甚至看到让你灰心的脸,听到让你绝望的话。但是,你不是为他们而生的,不要让自己的思想和目光被别人的行为分散。生命和灵魂如同一杯水,若你总看别人,水就会洒出来,慢慢干涸。但若你专注内在,即使雨打风吹,水仍然满溢灵动。
相形之下,赵姨娘的表现,实在惨不忍睹。
应该说她的条件比邢岫烟不知道好了多少——政老爷的宠爱,几乎到了“专房”的程度;一儿一女虽系庶出,但毕竟也是贾府血脉。女儿自不用说,无师自通的金凤凰;尽管儿子“环三爷”被她教育得“粗夯”不堪,但她只要小心守成,大约也没什么闪失。
可是就是她,每每行出些个“着三不着两”的事体。
平素也就罢了。在自己的女儿(其实按照礼法都不算)刚刚管事——其实只是个代理——这个最敏感的节点,她却迫不及待跳出来“展翅飞翔”,给探春造成了一次止损都来不及的“大出血”的严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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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刁奴”吴新登家挖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的陷阱,探春惊险跳跃,按照“旧账”给了赵国基二十两银子烧埋费用。刚刚缓过一口气,却不防斜刺里杀出这么一个“原有些颠倒”的糊涂虫,大哭大闹,一口一个“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
姑且不说“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也姑且不说上有老资格珠大奶奶、旁有王夫人内定的“宝二奶奶”这样的特殊环境,仅仅她一口一个的“如今你舅舅死了”,就足以把探春推进当时礼法的大坑,后果难以预料!
幸亏“好个三姑娘”头脑清醒,尽管“气的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却没有忘记第一时间界定清楚“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来一个舅舅”——自己的舅舅是王子腾,不是劳什子赵国基。
道理本来很简单。“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芳官这话虽然刻薄些,却也是个实情。当时的礼法,就是那么个制度。
赵姨娘真的不懂礼法吗?显然是懂的。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个礼法。
尽管芳官这话是在赵姨娘大闹“议事厅”之后说的,却反映了府里一贯的舆论氛围。作为妾身的姨娘,虽然地位比邢岫烟强,但是也同样面对“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的场面,要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感受浓烈的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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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并没有岫烟那样的内在定力,做不到“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
特别是对比石兄,贾环每每被贬抑;这次自己在家属丧葬费待遇上被“踹下我的头去”,混得“连袭人都不如了”,恐怕更难免听一些叽叽呱呱的嘲笑,这“还有什么脸”!
于是她满心满口的委屈,在环境冲击和袭扰、俗人评点的裹挟中,登时就乱了阵脚。心理学“人越是心理自卑,越是要冒尖抢上”的效应,就起作用了。
加之她糊里糊涂地认为探春已经“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平素里凤姐管事,她还存着个忌惮的心——却“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于是怨、惧、怒、恨交织一气,遂搞出那么一出“愚妾争闲气”的闹剧!
无须多举例子,这就够了。赵姨娘比起邢岫烟,天悬地隔。
这个话题我们还没有讲完,除了“是否为俗评所困”,还有两条“是否为俗事所扰”“是否为俗荣所惑”。不承想第一条就写了这么多,就此打住,另待异日,下文分解。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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