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慧兰,今年五十八,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退休金不高不低,够我一个人嚼用。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儿子赵阳拉扯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在新一线城市安了家,我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儿媳妇小雅是个好姑娘,就是她那个妈,我的亲家母,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亲家母叫吴美娟,比我小两岁,但保养得跟四十出头似的,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精致劲儿。她退休前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浑身上下都是文艺气息。我们俩,就像是油画和十字绣,虽然都是画,但从里到外都透着不一样。我喜欢热闹,她偏爱清静;我爱吃路边摊的烟火气,她讲究餐厅的氛围和摆盘。每次家庭聚会,我俩坐在一起,中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银河。
今年我过生日,儿子儿媳给我包了个大红包,说让我出去旅旅游,散散心。我这辈子最远就去过省城,心里早就痒痒了。我想着,亲家母一个人也挺孤单的,她老伴也常年在外地搞项目,不如我做个顺水人情,请她一起去,两个老姐妹路上也好有个伴。地点我选了云南,那地方彩云之南,光听名字就觉得美。
我兴冲冲地给亲家母打电话,她听了挺意外,但还是答应了。电话里,她的声音客气又疏离:“哎呀,慧兰姐,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太客气了。”我大大咧咧地说:“客气啥,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机票、酒店、行程,我忙活了小半个月,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甚至还特意去商场买了条颜色鲜亮的丝巾,想着在洱海边拍照肯定好看。我对这次旅行充满了期待,觉得这或许是我们两个老太太打破隔阂,真正成为朋友的好机会。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儿子赵阳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犹豫。
“妈,你跟小雅她妈……你们俩真的要去啊?”
“那可不,票都买好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我喜滋滋地说,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赵阳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妈,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要不,这次旅游,您就出钱,人……人就别去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我握着电话的手有点抖,声音也变了调:“赵阳,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出钱人别去?我是多余的那个?”
“妈,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赵阳急忙解释,“是……是小雅她妈,她……她觉得跟您一起玩不到一块去。她说您喜欢逛景点,她喜欢泡咖啡馆发呆;您爱吃当地小吃,她怕不卫生。她还说……还说怕路上跟您没话说,尴尬。”
我感觉一股火直冲脑门,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这辈子,最是要脸面,最是讲情分。我好心好意请她旅游,把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到,她倒好,在背后嫌弃我,还让我儿子来传话?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提款机吗?
“她亲口跟你这么说的?”我压着火气问。
“嗯……小雅跟我说的,她妈跟她抱怨了好几次,说跟你出去旅游压力大,还不如自己待着。小雅也为难,就跟我说了。妈,您别生气,她那个人就那样,说话直,没坏心。”
没坏心?这叫没坏心?这简直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在上面狠狠踩了两脚!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退休金,不是为了让她拿着我的钱,去过她一个人的“诗和远方”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小雅为难的。”
挂了电话,我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看着摊开的行李箱,那条新买的鲜艳丝巾刺得我眼睛生疼。心里又酸又涩,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想到自己为了迁就她的口味,特意订了带西餐厅的酒店;为了让她休息好,选了最贵的安静房型;甚至连攻略都做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我的“特种兵”版,一个是为她准备的“休闲养生”版。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周到体贴,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场令人尴尬的负担。
那一刻,我不是不委屈,不是不愤怒。但我更清楚,我不能让儿子夹在中间难做。如果我去了,亲家母不高兴,旅途必然充满尴尬和摩擦;如果我不去,把机票钱给她,让她一个人去,那我成什么了?一个花钱买不痛快的冤大头吗?
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从年轻时在车间里吃苦耐劳,到后来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我这辈子没求过谁,也没看不起过谁。我信奉的道理很简单:人心换人心,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可现在,我的一片真心,却被当成了土气和麻烦。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我打开手机,没有一丝犹豫地退掉了我自己的那张机票。手续费扣了不少,但我一点也不心疼。然后,我给亲家母发了一条信息。
我没有质问,也没有抱怨,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写道:“美娟,真不巧,我昨晚着凉了,今天头疼得厉害,医生说最好在家休息,不能吹风。这次云南可能去不成了,真对不起。你的机票和酒店我都订好了,钱也付了,你一个人去散散心吧,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祝你旅途愉快。”
发完信息,我关掉了手机,蒙头睡去。我不想接到任何人的电话,不想听任何解释或道歉。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花了几天时间调整心情,把那条没用上的丝巾压在了箱底,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阳台侍弄我的花草,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风尘仆仆的亲家母吴美娟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她的脸色有些憔悴,眼圈红红的,看到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愣了一下,还是把她让了进来。“旅游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我给她倒了杯水,语气平淡得像在跟一个普通邻居说话。
她没接水杯,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慧兰姐,这是这次旅游的钱,机票和酒店的,还有……这是我给你买的鲜花饼和普洱茶。”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动。“这是干什么?说好了我请你的。”
吴美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说:“姐,对不起……我……我不是人!我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我心里一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原来,她收到我的短信后,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但还是一个人去了云南。她说,那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心里既兴奋又有点害怕。
第一天,她按照我做的“休闲养生”版攻略,去了古城里一家最有名的咖啡馆。环境确实很美,音乐也很舒缓,但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或者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她一个人坐在那,显得格格不入。她想拍张照,举了半天手机也找不到好角度,想找人帮忙,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特别孤单。
第二天,她想去玉龙雪山,结果因为没提前做好准备,高反得厉害,头晕恶心,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躺了一天,连口热水都没人给倒。她想起了我攻略里特意标注的“高反注意事项”,提醒要提前吃红景天,要备好氧气瓶。她当时觉得我小题大做,现在才明白那都是经验之谈。
后面的几天,她去哪儿都觉得不对劲。看到漂亮的风景,没人分享喜悦;吃到好吃的东西,没人一起品尝。她看到别的老姐妹互相搀扶着爬山,互相给对方拍照,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买什么纪念品,她心里就一阵阵地发酸。
她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很优雅,很独立。可真的到了外面,我才发现,那种优雅和独立,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在洱海边,看到一群像你这个年纪的大姐,围着五颜六色的丝巾,笑得比花还灿烂,我当时就想,如果慧兰姐你在,你肯定也会是她们中的一员,你肯定会拉着我一起笑,一起拍照……”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我给你打电话,你一直关机。我给赵阳打电话,他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姐,是我混蛋,是我自己心里有道坎,总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起去。是我太自私,太矫情,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我根本没脸用你的钱去旅游,第二天我就买了机票回来了。这个钱,你一定要收下。”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的那块冰,不知不觉地融化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亲家母,才发现,她那身精致的铠甲之下,也藏着一颗柔软而孤独的心。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上了年纪,需要陪伴的老人。
我把那个信封推了回去,抽出张纸巾递给她。“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钱你拿回去,这次旅游就算了,咱们谁也别去了。”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美娟,其实你儿子说得对,我们可能真的玩不到一块去。玩不到一块去,不代表不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代表不能当一家人。你喜欢你的咖啡,我爱我的大碗茶,这不耽误咱们一起看孙子。以后,咱们就各过各的,互不打扰,也互不嫌弃,你说好不好?”
吴美娟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失落。
她默默地收起了信封,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姐,你说得对。”
她走后,我看着桌上的鲜花饼和普洱茶,心里五味杂陈。我以为,我的退让和理智,是处理这件事最好的方式。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似乎更高了,但也更清晰了,至少以后不会再有这种尴尬的碰撞。
可我没想到,事情还有后续。
半个月后,我儿子赵阳打电话给我,说小雅的爸爸,也就是我亲家公,突发脑溢血住院了,情况很严重。我一听就急了,赶紧收拾东西,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票赶了过去。
我到医院的时候,吴美娟正一个人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整个人都垮了,几天不见,像是老了十岁。看到我,她憔悴的脸上满是错愕。
“慧兰姐,你怎么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我把手里的保温桶递给她,“我熬了点粥,你肯定没好好吃饭,赶紧趁热喝点。身体是本钱,你垮了,谁来照顾老张?”
吴美娟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感动。她接过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眼泪滴进了碗里。
那段时间,我陪着她一起守在医院。她不吃饭,我逼着她吃;她熬不住想打瞌睡,我陪着她说话。我跟她讲我年轻时在厂里的趣事,讲赵阳小时候的调皮捣蛋。她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讲她和亲家公年轻时恋爱的故事,讲她教书育人的那些年。
我们聊了很多,才发现,我们之间,除了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的不同,其实有很多共同点。我们都深爱着自己的家庭,都为子女付出了半生心血,也都对晚年生活有着同样的迷茫和期待。
亲家公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终于脱离了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吴美娟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出院那天,我去帮忙收拾东西。吴美娟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相框,递给我。照片上,是她在洱海边拍的,背景是苍山洱海,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却笑得很勉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她把照片递给我,说:“姐,我想把这张照片扔了。”
我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她。“别扔。留着吧,算是个教训。”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好,听你的,留着。”
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慧兰姐,等老张身体好利索了,咱们……咱们再一起去趟云南吧?这次,你带路,你说去哪就去哪,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就跟在你后头,给你拎包,给你拍照。”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行啊。得说好了,这次你请客。”
我们俩相视一笑,车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我忽然明白,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合拍。所谓的合得来,不过是我愿意为你多走一步,你也愿意为我稍作停留。真正的亲情,不是非要挤进同一个圈子,而是我能理解你的阳春白雪,你也能尊重我的下里巴人。我们可以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也能在需要的时候,为对方撑起一把伞。
那张被我退掉的机票,最终没有带我去彩云之南,却让我和亲家母,都看到了彼此心里最真实的风景。这趟没能成行的旅行,或许,才是我们关系里,最重要的一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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