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歇一会儿吧,先喝口水。”1983年7月的午后,山东日照孙家村招待所里,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把粗瓷杯推到县里来的夏良柏跟前。窗外蝉叫正急,室内却突然安静——县干部的目光定格在老汉那条褪了色、裤腿稍宽的卡其拉链裤上。
夏良柏不是空军出身,却也知道,全拉链的飞行裤属于空军早期制式装备,普通老百姓几乎见不到。“您以前在部队?”他压低声音。老汉点头,神情淡淡。“空军?”老汉又点头。“抗战?”“也参加过。”三问三答,像刀子划破表面的平静。第二天一早,一份紧急书面材料从日照县发出,几道公文传递后,北京方面批示:请此人进京,列席人民大会堂有关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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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闹得不算小,可在村里,王延周依旧每日推着小车,帮生产队修渠、挑粪。他啥也没说。要追溯这条裤子背后的故事,就得把时间拨回到半个世纪前。
1914年,日照沿海。王家第三子呱呱坠地,家里人连庆祝的米糕都凑不齐。饥荒年景一个接一个,兄嫂先后病殁,十五岁的王延周挑起全家口粮。日子没出口,他决定去青岛当学徒,谁料白白挨了两年老板的鞭子。正愁走投无路,堂兄送来一张入伍介绍信——国民党二十九军新兵营正在招人。王延周把干瘪的行李一卷,北上了。
南苑军训团枪炮声震耳。王延周在操场第一次见到副军长佟麟阁——那位总爱蹲下身看士兵枪栓是否打油的硬汉子。佟麟阁一句“打仗别眨眼”,王延周记了整整一生。枪法、队列、奔袭,他样样争第一。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九军奉命固守南苑机场。敌机如梭,弹雨似瓢。佟麟阁血溅跑道,南苑失守,北平城陷落。残兵夜渡永定河时,王延周揪着自己的衣襟暗誓:有朝一日,要把敌机在天上打下来。
这个念头让他对黄埔十六期招生海报眼前一亮。两年高强度训练,他攒下一手沙盘推演本领,却又被另一张红底白字的告示定住:中央陆军航空学校招飞,身体合格即可报考。空军在那时仍是新鲜行业,危险,孤独,也最能碰撞敌机——王延周递了表格,没告诉堂兄。面试官看了数据:一米七五,视力五点三,肺活量过关,直接拍板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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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他的天空不再是南苑的烟尘,而是昆明上空湛蓝的云。理论课一半英文,王延周啃得比别人猛。表速管冻结、螺旋桨空穴、高空氧气面罩故障,他样样要问到根儿。1943年,学员名册里出现了一个新去向——赴美受训。王延周与另外十八人一路辗转加州、得州,飞PT-17教练机,练单发夜航。结业前夕,美国教官把一把飞虎队胸章扔给他:“Good luck, kid”。他用生硬的英语答:“Thanks, I will shoot them down.”
1944年2月,他随中美混合团第三大队归国。首战目标郑州火车站。B-25编队掠过黄河,日军防空炮拉出黑云。投弹成功后返航途中,王延周座机油量告急,脱队降高寻找加油场。加完油刚抬头,一架敌方隼式战斗机咬尾。拉杆、加速、上升翻筋斗,三秒炮击——敌机成了空中火球。任务总结会上,美籍领航员眉毛一挑:“Kid, first kill?”王延周回答:“开始。”此后一年,他又斩获四架战果。
抗战终了,他被编入国民党空军第九战区司令部济南行署。文书事务、将官宴请、官场客套,把他困在办公室。贪污、走私、吃空饷充斥耳边,他烦躁得夜夜失眠。1946年5月,奉命驾机自成都飞济南,半途雷雨翻卷,仪表指针乱跳,他被迫把飞机落在河北清河某片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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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盖打开那一刻,他自认凶多吉少。国民党宣称共军专杀飞行员。可迎上来的却是几个手持步枪的民兵,其中一人递来热馒头:“同志,别害怕,先垫垫肚子。”这句土味招呼,彻底击穿他的心理防线。调查后得知,王延周无劣迹,有抗日功勋。冀中区司令部本想把人遣返,王延周主动请缨:“留下我,我还能修飞机,能教年轻人。”临行前,他写给堂兄一句话:“莫怪,志不同。”
冀中缺飞机,他先跟着野战军做地勤,教装配,也教夜间简易导航。牡丹江航校成立时,高层记起了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美式教官”。东北冬天凛冽,学员们常常在机库里冻得直跺脚。王延周钻进机头,亲手示范拆卸化油器,声音透亮:“别看冷,这叫严密。发动机怕的不是冷,是土。”那些孩子后来成了共和国第一批喷气式飞行员。
1949年10月1日,北京上空出现了九机编队。机翼闪光,罗盘指向天安门。领航机座舱里,王延周把麦克风贴近嘴唇:“看准了,保持队形。”阅兵观礼台上传来掌声。那年,他三十五岁。
新中国空军刚起步,装备落后,制度待建。王延周被安排到沈阳某师任副师长,负责训练。美国“喷火”教案、苏联伊尔-10资料,他熬夜翻译指令细则。苦口婆心不如一次空中示范,他亲自带徒飞越鸭绿江,做半滚倒转,一身为师者的沉稳打进学员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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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冬,抗美援朝。歼-5群编队爬升穿云,雷达无全程引导,只靠目视接敌。初次交锋,F-86嗡鸣而至。王延周用当年打隼式的方式,翻身、俯冲、斜切,咬住一号目标。三秒炮口燃光,敌机冒烟滑坠。他的耳机里传来副驾驶的惊呼:“首长,击落!”后来统计,王延周在朝鲜上空共击落F-86两架,荣立二等功。
战事结束,他奉调回国,任空军某军副参谋长,再后转业山东省交通系统。1961年精简整编,他干脆申请回乡。户口一迁,昔日的空军英雄成了孙家村普通劳力。修堤坝、挑水渠,不拿群众一分补贴。有人暗地嘀咕:他到底啥出身?王延周只笑:“老兵而已,能吃苦。”
时间把光芒悄悄藏起,直到那条飞行裤露了底。山东省把材料直报中央:抗战功臣、空军战将,隐藏基层二十二年。中央批示如电:接待进京,列席人民大会堂抗战胜利三十八周年纪念座谈。文件传到孙家村,王延周愣住片刻,说了句:“组织还记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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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的北京,有着不同于沿海的清爽。人民大会堂里,灯光温暖。老战友里有人已是将星闪烁,也有人坐着轮椅。有人拍拍他的肩:“老王,你可够能藏。”他略显羞涩,但提到乡下水渠建设,眼睛又亮了:“队里想多打几口井,我回去就干。”
活动结束,他顺路参观了中国航空博物馆。馆里悬挂的那枚飞虎队胸章与他衣柜一只泛黄纸盒里的一模一样。他站在展柜前看了很久,没有拍照,也没有触摸玻璃。旁人请他留字,他只写六个字:“莫忘训词:打得准。”
回到孙家村后,他把出京时发的新西装叠好,仍旧穿那条飞行裤。裤脚磨损,他自己缝了几针。年轻人好奇问起,他语气平淡:“这些布料经得住风,还能继续用。”村干部说服了半天,他才答应捐出那条裤子,由县里留作展览。展柜标签写着:王延周飞行裤,1944年制式,美产,见证五次空中战斗。
故事到这没有终止。上世纪九十年代,空军招飞推广到地方高中。日照市第一中学报告厅里播放宣传片,片尾出现一行白字:日照籍飞行英雄王延周生平。台下许多男孩抬头,那一刻,他们对天空有了第一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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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周晚年极少谈功勋。他更关心村里桑树的成活率。有人夸他淡泊,他摆手:“我只是一名兵,祖国给过我天空,也给过我土地。”2004年初冬,他在自家小院安静离世,床头搁着一本气动学教材和那段“打得准”的纸条。当地民政部门为他举行了简短而隆重的告别仪式,礼兵默哀三分钟。仪式结束,一名年仅二十岁的现役飞行员敬了个长长的军礼:“首长,任务接过来了。”
王延周的经历,从飞虎队到人民大会堂,跨度近七十年。那条边角磨白的飞行裤,无声却精准地提醒着后来者:国家英雄可能身居田间,也可能擦身而过。识得英雄,尊崇英雄,更要续写英雄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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