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毕业和告别的味道,粘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我们专业的散伙饭,在学校后门那家著名的“东北一家人”里,从黄昏吃到了午夜。
白酒,啤酒,红酒,白的啤的红的混在一起,像我们杂乱无章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是陈硕,一个从北方小城考到上海的普通学生,四年大学,不好不坏,毕业后的去向悬而未决,心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酒桌上,大家都在嘶吼,唱着跑调的《朋友》,摔着廉价的啤酒瓶,敬着不知所谓的明天。
我被灌了一杯又一杯。
辅导员来了,敬一杯。隔壁宿舍的来了,敬一杯。平时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都端着酒杯过来,说一句“兄弟,前程似锦”,然后不由分说地灌下去。
我的意识,就在这一杯杯辛辣的液体里,逐渐溶解、漂浮,最后碎成一片一片。
只记得最后,是室友老三架着我,嘴里骂骂咧咧:“陈硕你个鳖孙,说好了不喝多,你看你这点出息!”
我嘿嘿地笑,感觉自己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三哥,我……我要回宿舍,302,302……”
“知道知道,就你记性好!”
后来的事,就彻底断片了。
头疼。
像有一万根钢针,从太阳穴往里扎,一抽一抽的,带着宿醉的恶心。
我费力地睁开眼。
不是熟悉的宿舍上铺,也不是那片剥落了墙皮、被蚊子血点缀过的天花板。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天花板是干净的白色,吊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像是柠檬味洗衣粉的清香。
我猛地坐了起来。
心脏“咚”地一声,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我睡在一张床上,一张铺着淡蓝色碎花床单的床上。
这不是我的床。
这不是男生宿舍。
我低头看自己,还好,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就是皱得像一坨咸菜干。
这是哪儿?
我环顾四周。
房间不大,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排书,还有个小小的笔筒。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是当时正红的王菲,她用那种清冷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门虚掩着。
我凑过去,透过门缝往外看。
客厅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拖地,嘴里还哼着沪剧的调调。
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短袖,头发用一个发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身形有些发福,但动作很利索。
这不是我们宿舍的楼管阿姨。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昨晚那堆浆糊似的记忆里找出一点线索。
老三……302……
等等,我们宿舍楼是红砖的,老式的苏式建筑。可我昨晚的记忆碎片里,好像有一段是爬楼梯,水泥的,墙壁刷得雪白。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子。
我们学校旁边,有一片家属楼,也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和我们宿舍楼长得有七八分像。
唯一的区别是,宿舍楼是3号楼,家属楼是2号楼。
我……走错了。
不仅走错了楼,还走错了门。
我们宿舍是302。
那这里……难道是2号楼的302?
完了。
我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这他妈是谁家?我怎么进来的?还在人家姑娘的床上睡了一夜?
我正准备溜之大吉,客厅里那个阿姨突然直起身,捶了捶腰,然后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好对上了我在门缝里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个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解。
她放下拖把,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哪个?”她开口了,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走到门口,推开门,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探照灯。
“你……你是我女儿同学?”她似乎在努力回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哦……”她拖长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小伙子,侬是叫……陈硕,对伐?”
我瞳孔骤然一缩。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就在这时,卧室里间的门开了,一个女生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棉布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
当她看到我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瞬间定在了原地。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了。
林岚。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一个平时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坐在第一排的女生。长得清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成绩好得一塌糊涂。
我和她,除了偶尔讨论一下作业,几乎没什么交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哦,对了,她是上海本地人。
所以,这里是她家。
我睡了她的床。
“妈……他……他怎么在这里?”林岚的声音都在发抖,脸“刷”地一下,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那个阿姨,也就是林岚的妈妈,脸色沉了下来。
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女儿,眼神里的疑惑变成了了然,最后变成了一股压抑的怒火。
“我倒要问问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客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我昨天喝多了……走错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林妈妈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讥讽。
“喝多了?走错了?小伙子,这种鬼话你骗骗三岁小孩还行。我们家岚岚的门,是你想走错就能走错的?”
她指了指我睡过的那个房间:“你还在她床上睡了一夜!你当我眼睛是瞎的啊?”
“阿姨,不是……我真的……”
“你闭嘴!”她厉声打断我,“岚岚,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岚的嘴唇哆嗦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妈……我……我昨天回来晚了,门没锁好……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好?”林妈妈的声调瞬间拔高了八度,“你一个女孩子家,晚上睡觉门都不锁好?你脑子被门夹了啊!”
林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看着她哭,心里又愧疚又慌乱。
这件事,彻头彻尾是我的错。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阿姨,这件事跟林岚没关系,全都是我的责任。我喝糊涂了,把这里当成我们宿舍了,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没做?”林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睡在我女儿床上,现在跟我说你什么都没做?陈硕,你当我们林家是好欺负的?”
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脸上。
我百口莫辩。
是啊,这种事,怎么解释得清?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林岚压抑的抽泣声。
林妈妈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母狮。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她停了下来,站到我面前。
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比刚才的暴怒更让我心惊。
“陈硕,是吧?”
我点了点头。
“北方人?”
我再次点头。
“毕业了,工作找好了伐?”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发虚。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也没用。我们家岚岚是个好女孩,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
“孩子,你打算啥时候来提亲?”
“提……提亲?”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看着林妈妈那张严肃到不容置疑的脸,又看了看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岚。
这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认真的。
“阿姨,这……这是个误会啊!”我急得满头大汗,“我跟林岚,我们就是普通同学,我们……”
“现在不是了。”林妈妈冷冷地打断我,“从你昨天晚上睡到她床上的那一刻起,你们就不是普通同学了。”
“可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啊!”我几乎是在哀求。
“有没有发生,只有天知地知,你们俩知。”她抱起胳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但你进了我们家的门,睡了我们家的床,这件事传出去,你让岚岚以后怎么做人?我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彻底傻了。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陷阱里。
1997年,风气虽然比以前开放了不少,但对于一个普通上海家庭来说,女儿的闺房里睡了一个男同学,这绝对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我理解她的愤怒和担忧,但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结婚?
我和林岚?
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这比拉郎配还离谱。
“阿姨,您听我说,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搞包办婚姻啊。这件事是我不对,我道歉,我赔偿,您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结婚……这太草率了。”
“草率?”林妈妈又是一声冷笑,“你做事情的时候怎么不嫌草率?现在倒跟我谈起草率了?”
“我……”
“陈硕,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她坐到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摆出了一副谈判的架势,“两条路。”
“第一,你去学校里把这件事嚷嚷得人尽皆知,就说你喝多了走错门,看看有没有人信你。到时候,我们家岚岚的名声毁了,你陈硕也别想好过。毕业档案里给你记上一笔,你看哪个单位还要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说的没错,毕业档案里的一个污点,足以毁掉我的前途。
“第二,”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姿态,“对我们岚岚负责。你们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我看你这小伙子长得也一表人才,配我们家岚岚,也不算委屈你。”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妈!你别说了!”一直沉默的林岚突然喊了一声,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让他走吧!”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林妈妈却“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真是女大不中留,胳D子往外拐!”
她骂完林岚,又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强硬。
“陈硕,你是个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担当。今天这事,你要是敢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明天就去你们学校找领导。我一个下岗女工,什么都不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到时候谁吃亏。”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走,还是不走?
走了,前途未卜,还可能背上一个“流氓”的罪名。
不走,就要娶一个我根本不了解,也谈不上喜欢的女孩。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被强行掰开的十字路口,两条路都通向深渊。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里屋的门开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旧背心,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沉静。
他应该是林岚的爸爸。
“大清早的,吵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林妈妈一看到他,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是添油加醋的版本。
林爸爸听完,沉默了。
他没有像林妈妈那样暴跳如雷,只是走到我面前,仔仔D细地打量了我一番。
他的目光很平静,却让我感觉压力更大。
“小伙子,”他终于开口了,“你先坐。”
我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如坐针毡。
他递给我一杯水,搪瓷杯,上面还印着“上海手表厂”的字样。
“事情,我听明白了。”他缓缓地说,“我不管你们年轻人现在是怎么想的,但在我们这辈人看来,女孩子的清白,比天大。”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对我女儿负责?”
这个问题,比林妈妈那一连串的威逼利诱,更让我感到沉重。
我看着林爸爸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又看了看缩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林岚。
她也是个受害者。
如果我今天真的就这么走了,她要面对的,将是邻里的闲言碎语,是父母的失望和责骂,是一辈子都可能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虽然混蛋,但我骨子里,还是个北方男人。
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
可是,那是我的一辈子啊。
我才二十二岁,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被这样一场荒唐的意外彻底绑架吗?
我不甘心。
“叔叔,阿姨,”我艰难地开口,“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林妈妈刚要发作,林爸爸摆了摆手,制止了她。
“好。”他点了点头,“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早上,我希望在这里,听到你的答复。”
他的话,不容置疑。
我像个被赦免的囚犯,踉踉跄跄地逃出了林岚的家。
回到宿舍,老三他们还在睡梦中,鼾声此起彼伏。
我一头栽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提亲。
结婚。
负责。
这三个词,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把事情的经过,小声地跟老三说了。
老三听完,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靠!硕儿,你……你这是什么狗屎运?毕业直接送个老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的幸灾乐祸。
“滚蛋!”我没好气地骂道,“你赶紧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老三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这事儿……有点棘手啊。那家人看样子是赖上你了。要不,咱跑路吧?反正毕业证也快到手了,天高任鸟飞,他们上海人,还能追到咱们山东去?”
跑路?
这个念头,我不是没想过。
可我跑了,我爸妈怎么办?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出过县城。要是林家的人真闹到我们家去,我爸那张老脸往哪儿搁?
不行,绝对不行。
“那……要不你就认了?”老三又出了个馊主意,“我瞅着那林岚长得也挺不错的,文文静静的,学习又好。上海户口,本地人,你小子这算是一步到位,解决个人问题,还解决了户口问题,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我苦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拿我开涮。
“我跟她不熟,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怎么结婚?”
“感情可以培养嘛!”老三说得轻巧,“先结婚,后恋爱,咱们父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沉默了。
是啊,在父辈的观念里,婚姻就是搭伙过日子,是责任,是义务,跟爱情的关系,似乎并不大。
可我们是读过书的,我们向往的是自由恋爱,是精神上的契合。
让我为了一个错误,赌上自己一生的幸福,我做不到。
那一整天,我魂不守舍。
我没去参加毕业合影,也没去办离校手续。
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走到我们上自习的教室,走到我们打篮球的操场,走到我和前女友分手的湖边。
大学四年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
我曾经对未来有过那么多的憧憬。
我想留在上海,找一份好工作,凭自己的努力,买一套小房子,然后把爸妈接过来。
可现在,一场宿醉,把所有的一切都打乱了。
傍晚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栋家属楼下。
我抬头看着302那个窗口,灯亮着,昏黄的光,透着一股家的温暖。
可那不是我的家。
我看到林岚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她好像在晾衣服,动作很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个瘦弱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她也才二十二岁。
她的人生,也同样被这场意外搞得一团糟。
或许,她比我更无辜,更痛苦。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看到了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总说,男人,可以没钱,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没担当。
“担当”这两个字,千斤重。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了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林岚。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找叔叔阿姨。”我说。
林妈妈和林爸爸都在。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三个杯子,看来,他们早就在等我了。
我没有坐,就站在客厅中央。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他们二老,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对不起。”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也看着林岚。
“我……我愿意负责。”
我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明的一丝笑容。
林爸爸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林岚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想通了就好。”林妈妈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种胜利的姿态,“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结婚的事,可以慢慢来,但首先,你要有个态度。”
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户口本,拍在桌上。
“先把关系定下来,去把证领了。这样,我们家岚岚的名声,也算保住了。”
领证?
这么快?
我还没从“愿意负责”这个决定里缓过神来,就要直接跳到领证这一步了?
“阿姨,是不是……太快了点?”我有些结巴,“我工作还没着落,家里……家里也得准备一下。”
“工作可以慢慢找,家里那边,你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了。”林妈妈不容置疑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名分定了。领了证,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女婿,工作的事,我们也会帮你想想办法。”
我看向林爸爸,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林爸爸抽着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妈说得对,先把证领了,堵住外人的嘴。”
我彻底没了退路。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长途,在楼下的小卖部打的。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我爸说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爸那张被惊愕和愤怒扭曲的脸。
“混账东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爸,事已至此,骂我也没用了。”
“那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吗?”
“是,我同学,学习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
“人家……有什么要求?”
“要我……负责,领证。”
“唉……”我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失望和无奈,“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扛着吧。家里穷,给不了你什么,你自己……好自为之。”
挂了电话,我蹲在小卖部门口,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失败,那么无助。
领证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和林岚,像两个要去上刑场的犯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全程没有一句话。
民政局里的人不多。
工作人员是个大妈,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们两张表。
我握着笔,手都在抖。
在“申请人”那一栏里,我一笔一划地写下“陈硕”两个字。
感觉那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份卖身契。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林岚,她也在埋头写着,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里所有的情绪。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笑一笑。
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岚干脆就没笑,一张脸冷得像冰。
拿到那两个红本本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感觉。
不喜悦,也不悲伤。
就是麻木。
像是在完成一个与我无关的任务。
从民政-局出来,林妈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她看到我们手里的红本本,脸上笑开了花。
“好了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合法夫妻了。陈硕啊,以后岚岚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欺负她。”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她又塞给我一把钥匙。
“这是家里的备用钥匙,你拿着。宿舍那边也别住了,毕业了,就搬过来吧。家里地方小,你先和岚岚住一个屋,等以后有条件了,再想办法。”
住一个屋?
我和林岚?
我看着林岚,她也正好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一丝惊慌。
“妈!”她终于忍不住了,“家里就这么大,怎么住啊?”
“怎么不能住?你们是夫妻,住一个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林妈妈理直气壮地说,“你那张床不是挺大的吗?挤一挤就行了。”
我拿着那串冰冷的钥匙,感觉它有千斤重。
就这样,我“嫁”进了林家。
林家住在一条老旧的弄堂里,是那种典型的石库门房子,两层楼,空间狭小,采光也不好。
林岚的房间,就是我那天早上醒来的那个房间。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所有的空间。
我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帆布包,一个装满了书的纸箱。
当我把这些东西搬进那个房间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入侵者。
林岚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我的东西,你不许碰。”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我们成为“合法夫妻”之后。
“好。”我点了点头。
“晚上你睡地上。”
“行。”
我从箱子里拿出我的被褥,在床边的空地上打了地铺。
空间太小,我的地铺,有一半要伸到床底下。
晚上,林妈妈做了一桌子菜,算是庆祝我们“新婚”。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热情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陈硕啊,多吃点。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
“工作的事,我已经托你林叔叔单位的领导问了,有个下属的工厂在招技术员,虽然辛苦点,但是个铁饭碗。你先干着,总比没着落强。”
林爸爸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
只有林岚,全程埋着头吃饭,一句话不说。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地铺上,听着床上林岚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我成家了。
可我感觉,我比以前更像一个孤魂野鬼。
第二天,我就去那个所谓的工厂报到了。
那是一个国营的纺织厂,效益不好,半死不活的。
我的工作,是维修那些老掉牙的机器。
车间里又吵又热,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棉絮混合的怪味。
我的同事,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上海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大学生。
我的专业,是计算机。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程序员,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改变世界。
可现实,却把我扔进了这个油腻、嘈杂的车间,和一个随时可能报废的未来,捆绑在了一起。
每天下班,我都是一身的油污和疲惫。
回到那个不属于我的家,等待我的,是林妈妈的嘘寒问暖,和林岚的冷若冰霜。
我和林岚,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我们不说话,不交流,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刻意回避。
她把房间用一道无形的墙,隔成了两个世界。
这边是她的床和书桌,那边是我的地铺和纸箱。
泾渭分明。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书桌,一本诗集掉了下来。
她立刻就从梦中惊醒,打开灯,用一种看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干什么?”
“我……我不小心的。”
她走下床,捡起那本书,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才放回原处。
那个动作,深深地刺痛了我。
在她眼里,我可能比灰尘还要肮脏。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沉闷中,一天天过去。
我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我所谓的“担当”,换来的,不过是两个人的痛苦,和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
改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深夜。
那天,我因为一个技术难题,在厂里加班到很晚。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瓢泼大D雨。
我没带伞,被淋成了落汤鸡。
当我推开家门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
客厅的灯关了,我以为他们都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准备摸黑去洗个热水澡。
刚走到门口,房间的灯突然亮了。
林岚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显然,她并没有在看。
她看着我,看着我湿透的衣服和头发,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搞成这样?”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时的冰冷,反而带着一丝……我听不真切的情绪。
“下雨了,没带伞。”我低着头,有些狼狈。
“赶紧去洗个澡,别感冒了。”她说着,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睡衣,扔在床上,“这是我爸的,你先将就着穿。”
然后,她就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走了进来。
“喝了,驱驱寒。”
她把杯子塞到我手里,就又出去了。
我捧着那杯姜茶,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那是我和她“结婚”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这么多话,第一次,关心我。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久久不能入睡。
我开始思考,我和林岚之间,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或许,我应该尝试着,去了解她。
从那天起,我开始试着和她交流。
我会在下班的路上,买一束她喜欢的栀子花。
我会在她看书的时候,默默地给她递上一杯水。
我会在饭桌上,主动跟她聊一些学校里的趣事。
起初,她很抗拒,依旧用沉默和冷漠回应我。
但慢慢地,我发现,她眼里的冰,开始融化了。
她会在我给她递水的时候,说一声“谢谢”。
她会在我讲到好笑的事情时,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看一本关于计算机编程的书。
“你也对这个感兴趣?”我试探着问。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大学报的第二志愿,就是计算机。”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还有共同的爱好。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聊C语言,聊未来互联网的发展,聊比尔·盖茨和他的Windows95。
我发现,她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只会死读书的女孩。
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见解,她的内心世界,远比她清冷的外表,要丰富得多。
我们的关系,在一点一点地解冻。
虽然晚上,我依旧睡在地铺上,但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正在慢慢消失。
转眼,到了年底。
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开始拖欠工资。
我萌生了辞职的念头。
我想去深圳。
那时候,深圳是所有搞计算机的人的梦想之地。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林家人的时候,遭到了林妈妈的强烈反对。
“好好的铁饭碗不要,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行!我不同意!”
“妈,那不是铁饭碗,是泥饭碗,随时都可能碎。”我努力地解释,“计算机行业以后肯定有大发展,我现在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
“什么大发展?都是虚的!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真的!”
我俩争执不下。
我没想到,最后支持我的,竟然是林岚。
“妈,让他去吧。”她开口了,“他说的对,那是他的专业,也是他的梦想。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窝在那个破厂里修机器。”
林妈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最后,在林岚和林爸爸的坚持下,林妈妈妥协了。
临走前一晚,林岚帮我收拾行李。
她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
“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嗯。”
“记得……按时给我写信。”
“好。”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我看着她,突然有一种冲动。
“林岚,”我鼓起勇气,“等我……等我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在闪烁。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在深圳的日子,很苦。
我住过最便宜的农民房,吃过最廉价的盒饭。
为了找一份工作,我跑遍了整个华强北。
但我的心里,是火热的。
因为,我有了一个奔头。
每周,我都会给林岚写一封信。
我跟她讲我在这里的见闻,讲我的工作,讲我对未来的规划。
她也回信,信写得很短,但每一封,都充满了鼓励。
她说,她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还开始自学编程。
她说,她相信我。
那句“她相信我”,成了我所有奋斗的动力。
一年后,我在一家软件公司站稳了脚跟,当上了项目组长。
我攒下了第一笔钱。
我没有买BP机,也没有买大哥大。
我用那笔钱,买了一张回上海的火车票。
当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林家门口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瘦了,黑了,但眼神,比以前亮了。
我走到林岚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我单膝跪地,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但很亮的钻戒。
“林岚,”我看着她,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我们的开始,很荒唐。但这一年,我想得很清楚。”
“我不想再睡在地上了。”
“你……愿意把你床的一半分给我吗?”
林岚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妈妈在一旁,也偷偷地抹着眼泪。
那天晚上,我终于,名正言顺地,睡在了那张床上。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谢谢你,林岚。”
她在我怀里,小声地回答:“我也是。”
是啊,我们都该谢谢那场荒唐的意外。
它像一个粗暴的导演,用一种不讲道理的方式,强行把我们两个不相干的人,推上了同一个舞台。
我们有过挣扎,有过怨恨,有过冷漠。
但最终,我们用善良、责任和慢慢滋生的爱,把这出荒诞剧,演成了一部温情的生活剧。
后来,我把林岚也接到了深圳。
我们一起创业,开了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软件公司。
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偶尔,女儿会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总是笑着对她说:“爸爸当年喝醉了,走错了门,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你妈妈的心里。”
林岚就会在一旁,笑着捶我一下。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1997年那个宿醉的早晨开始,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我走错了一扇门,却走对了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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