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冯红梅,生在陕南的一个小城里。今年六月,我的大娘走了,安静地,带着满腹的心事,享年七十二岁。
临终前那一刻,回光返照般,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病房门口,气息微弱却执着地问:“梅子……他……他来了吗?”
看着大娘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盛满渴望与悔恨的眼睛,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我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来了,大娘,就快到了,您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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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仿佛没听见我的安慰,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当年……是我不该啊……我错了……真的错了……”
她的思绪,飘回了那个黄土漫天的年代——1969年。
那一年,大娘刚高中毕业,名字叫苏婉清,人如其名,是个从城里来的、水灵灵的姑娘。她赶上了那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怀着满腔热血和对广阔天地的向往,随着人流,来到了陕北那片贫瘠又雄浑的黄土地上。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骨感得硌人。大娘这个在家里连扫帚都很少拿的娇娇女,哪里干得了抡锄头、割麦子这些重活?高原上粗粝的风沙很快吹糙了她的皮肤,繁重的农活压弯了她纤细的腰。水土不服加上过度劳累,她去了没多久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躺在知青点冰冷的土炕上,人都烧得迷糊了,嘴里说着胡话。
同屋的几个女知青急得团团转,跑出去找人帮忙。刚巧,就遇到了生产队长的小儿子黎贵。黎贵那时二十出头,是黄土高原上典型的后生,身材高大结实,皮肤是常年日晒留下的古铜色,眉眼周正,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憨直和英气。他一看大娘烧得满脸通红、人事不省的样子,二话没说,蹲下身,在其他女知青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把这个轻得像片树叶的城里姑娘背到自己宽厚的背上,迈开大步,踏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山路,把她送到了公社的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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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针,吃了药,大娘的烧慢慢退了,但身体极度虚弱,像被抽空了力气,脸色蜡黄。那时候,物资极度匮乏,想弄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身子,比登天还难。黎贵因为他父亲是生产队长的关系,偶尔能想办法弄到一点点珍贵的猪肉,或者一小包红糖。那段时间,他时常出现在卫生所,有时揣着一个还热乎的煮鸡蛋,有时端着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挂面,里面卧着几根青菜。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把东西轻轻放在床头,看着大娘吃下去,黝黑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放心的笑容。
“苏同志,你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利索。”这是他常说的,带着浓重陕北口音的话。
大娘的身体渐渐好转,但依旧干不了重活。黎贵就默默地帮她。春天播种,他扶犁,让她跟在后面点种;夏天锄草,他锄完自己那垄,再返回来接应她;秋天收割,他挥舞着镰刀,总把她那份活计大半都揽过去。他教她辨认哪种野菜能吃,带她去喝山涧里清甜的泉水,在她想家偷偷抹眼泪的时候,笨拙地吹响一片杨树叶子,发出清脆的鸟叫声逗她开心。
不到二十岁、远离亲人、情感脆弱的大娘,面对这样一个俊朗、踏实、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青年,那颗心,不由自主地陷落了。两个年轻人的心,在黄土高原的风沙里,越靠越近,很快便偷偷确定了恋爱关系。
大娘远在陕南的父母得知消息,连夜写信来,字里行间满是忧虑和劝阻:“婉清,你还小,要考虑清楚……城乡差距大,生活习惯不同,那是一辈子的事……要慎重啊!”
可彼时的大娘,满脑子都是爱情的甜蜜和黎贵的好,哪里听得进这些“逆耳忠言”?她觉得父母的观念老旧,不懂他们之间纯粹的感情。她甚至觉得,这片黄土地,因为有了黎贵,也变得可爱起来。
两人最终还是结婚了。婚后的日子,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时光。黎贵一家人,特别是黎贵的母亲,对这个城里来的、斯文漂亮的儿媳很是疼爱,几乎不让她干什么重活。大娘在黎家的庇护下,度过了一段相对轻松平静的岁月。三年后,她生下了儿子,取名黎小满,寓意着小满即可,知足常乐。日子仿佛就要这样,在这片黄土地上扎根,平静地过下去了。
然而,时代的洪流再次席卷而来。随着政策变化,越来越多的知青通过各种途径返回城市。曾经一起插队的伙伴,一个个走了,城里的消息,家里的召唤,像一根根羽毛,不断撩拨着大娘那颗本就不曾真正安分下来的心。城市的霓虹、熟悉的生活、发展的机会,与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黄土高坡、日复一日的农耕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想回城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可黎贵不愿意。他的根在这里,他的父母、他的土地、他的一切都在这里。他无法理解妻子为什么还要离开这个已经安稳的家。他害怕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此,两人开始争吵,不断的争执消磨着原本的感情,嫌隙渐生。最终,回城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大娘狠下心,提出了离婚。态度之坚决,让黎贵所有的挽留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沉默了,最终在离婚协议上按了手印,眼神里的光,黯了下去。
大娘回到了陕南城里,顶替母亲的名额进了工厂,成为一名女工。恢复高考时,她拼命学习,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后来,她认识了我的大伯,一个温和宽厚的男人。结婚前,她坦诚地告诉大伯,自己结过婚,后来离了,但她隐瞒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还有一个儿子,叫黎小满。
时光荏苒。在大娘回城几年后的一个秋天,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风尘仆仆地找到了她在城里的家。男孩皮肤黝黑,眉眼像极了黎贵,身上带着黄土高原的风尘。他就是黎小满。
他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这个穿着得体、面容白皙的陌生母亲,哑着嗓子说:“娘……爹病了,病得很重……他总念叨你……你能回去看看他吗?”
那一刻,大娘的心像被重锤击中。她看着眼前这个本该最亲、却无比陌生的儿子,内心天人交战。回去?她如何面对曾经的决绝?如何面对现在的丈夫和同事?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体面的新生活,会不会因此崩塌?巨大的恐惧和自私攫住了她。
她硬起心肠,塞给儿子一些钱和粮票,声音冷硬:“你回去吧,好好照顾你爹。我……我回不去了。”
小满那双酷似黎贵的眼睛里,期盼的光一点点熄灭,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和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他没有接钱,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跑了,那瘦小的背影,倔强又孤独。
小满回去后没多久,黎贵就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病痛去世了。消息辗转传来,大娘如遭雷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她偷偷跑回陕北那个小山村,只看到一座新坟。村里人告诉她,小满被他姑姑接走了,孩子临走时说,再也不认这个娘了。
大娘的世界,从那一刻起,缺了一角,再也无法完整。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之中,这种情绪折磨了她后半生。后来,大伯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没有责怪,反而叹着气让大娘去把儿子接来,说孩子是无辜的。大娘鼓起勇气辗转找到小满,可已经长大成人的小满,眼神疏离,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不必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了。”
大娘临终,嘴里反复念叨的,就是“小满”这个名字,和那句“我错了”。她盼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最终,也没能等来儿子的原谅。
大娘下葬那天,天气阴沉。仪式即将结束时,我无意中瞥见远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模糊而孤独的身影。他穿着深色的衣服,静静地望着这边。我的心猛地一跳,追了过去。
“黎小满!”我喊道,“你不去……不去和她最后道个别吗?”
那道身影顿住了,却没有回头。风中传来他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有其他的儿女,我和她……缘分早已尽了。见,或者不见,又能改变什么呢?”
“可她是你娘啊!”我忍不住哽咽,“生养之恩,你不去磕个头吗?”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最终,在送葬的人群陆续散去之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座新坟前。他没有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化不开的孤独与沉重。
望着小满消失的方向,再看看墓碑上大娘带着淡淡哀愁的照片,我心中无限感慨。
人生啊,有些选择,一旦做下,就再也无法回头。那年黄土高原上的相遇相知是缘,可后来的决绝与隐瞒,却成了刻在至亲之人骨血里的刺。
时光无法倒流,遗憾无法弥补。大娘用后半生的自责偿还当年的糊涂,而小满表哥则用一生的疏离来消化被母亲“抛弃”的伤痛。
这世间,最经不起算计和辜负的,就是最纯粹的亲情。有些路,走错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回头的方向;有些伤,造成了,即使用尽余生,也难以愈合。但愿这世间,少一些这样的遗憾,多一些担当与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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