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舱位已满,那位穷酸书生只能坐后艄!”——1730年仲秋,钱塘江边的船夫一嗓子,把岸上看热闹的人都逗得直乐。被点名的“穷酸书生”,正是已经在举人考场上失意多年的郑板桥。此刻的他,拎着半旧书箱,刚从扬州赶来杭州卖画换米。
郑板桥出生于康熙三十二年。三岁丧母,家道中落,却挡不住他的聪慧。八九岁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二十岁考取秀才。原本以为仕途平步青云,偏偏命运喜欢开玩笑——整整十七年,他始终徘徊在乡试门外。为糊口,他白天在真州设馆授徒,夜里挑灯抄书;再后来,乾脆跑到扬州,靠卖画、刻印、写对联填补家用。竹石一挥,世人惊叹,可那时一张画往往只能换来三两银子,勉强维生。
有人说,扬州十年给了郑板桥“扬名”的机会,也给了他“受穷”的底色。雍正十年,也就是1732年,妻徐氏病逝,他膝下三子女,仅存一子。灰暗的生活并未打垮他,他搬去镇江焦山,潜心读书,希望最后一次冲击“金榜”。焦山寒夜,僧钟声声,书声伴着北风挤进茅舍缝隙,冻得指尖发紫。然而,他认定的路从不肯回头。
两年后,为寻画资与诗料,他取道杭州。这才有了钱塘江渡船上的一幕。船舱里端坐的纨绔叫曹基本,祖上经营盐业发家,是当地有名的豪强。华衣锦帽的他见郑板桥布衣草履,偏要寻个乐子,指着前舱空位嚷嚷:“这儿是我曹家人坐的,穷书生老老实实去后艄!”
郑板桥不争,默默走到船尾。曹基本还不解气,再三冷嘲热讽:“听说你会作诗?来,我曹氏先祖曹操七步成诗,你要是当场吟不出,也别装才子!”这话在舱里飘荡,连船夫都为郑板桥捏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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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他抖抖袖子,含笑答了一声“好”,立刻朗声而出: 青龙偃月未张威, 华容夜雨纵奸儿; 残枝今日横江上, 欺我穷儒坐尾篙。
短短四句,句句带刺。头两句直指三国故事——若当年关羽青龙偃月刀再狠一点,曹操便无逃生之日;如今风雨夜放走的“奸儿”,竟留下后世作威作福。后两句转而讥嘲眼前这位曹家子弟,依旧“残枝”一样横行江上,只能欺负一个“穷儒”。
船舱里顿时安静。曹基本脸色涨红,却抓不住半点把柄,只得灰溜溜避到角落。船靠岸时,他连头也不敢抬,急匆匆溜走。围观的舟客低声称奇:“难怪说文人手里无刀,却最锋利。”这件趣事很快在杭州城茶楼酒肆传开,人人都笑那“曹家恶少碰到活阎王”。
有意思的是,这种小小风波,反倒让郑板桥对“穷”“富”二字看得更透。他在江上写下另一句自勉:“非为衣冠争面目,惟将笔墨济苍生。”后来传抄到京畿,也算替他积了些人气。
乾隆元年,也就是1736年春,他总算在太和殿金榜题名,列二甲第八十八位。有人说这是一段辛苦得“像石缝里蹿出的竹笋”的岁月。郑板桥自己却笑答:“竹笋正要破土,谁挡得住?”进士及第,他被授山东范县知县,上任前,特地画一幅《秋葵石笋图》自励,其题款写道:“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言辞朴直,却透着掩不住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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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范县时,黄河泛滥,百姓流离,他整日跋涉在大堤泥泞里,亲自督修堤坝,还把俸银换成粮食救济灾民。在许多同僚的眼里,他“太傻”——不趁机搜刮,反而把自己弄得衣衫褴褛。可百姓记得这个青竹般的知县,天一黑就敲门送热粥的人,也知道他卖字画所得都贴进了官仓缺口。
十二年后,他因“擅自赈济”触怒上司,被革职回扬州。官场仕途就此止步,可他的气节与声誉却更盛。眼下拍卖行里动辄数千万的《竹石兰蕙图》《丛兰诸石图》,多出于这段退居岁月。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那趟钱塘江渡船上的羞辱,他也许还是那个“愿意与人和气相处”的温和书生;正是那一记冷眼,把体内的笔锋彻底激活。曹基本一人挨了骂,后世却得到了一首佳作,多少也算“因祸得福”。
值得一提的是,郑板桥晚年自号“六分半书生”,解释曰:“三分才气,两分痴气,加半分侠气。”痴气,是对百姓;侠气,则源于对强权的蔑视。船尾受辱时,他能迅即反击;为官清廉时,他敢顶撞布政使;被革职后,他仍靠卖画接济穷人。这几桩事合在一起,看似不相干,却拼出一幅清晰的人物画像:竹石其坚,兰蕙其香。
清史案卷冰冷,诗画里的郑板桥却活色生香。船夫那句“只能坐后艄”的吆喝,成了世间最廉价的嘲笑;而被嘲笑的人,用寥寥数句诗,把对方“祖宗十八代”讽得体无完肤。恶霸逞凶不过一时,文人手里那枝笔,倒在历史里站得更久、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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