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团长,你老家是不是在资中县?”——1953年7月27日,东山阵地旁,一个通信员突然冒出这句话,引来几双疲惫却警觉的目光。硝烟尚未散尽,胜利消息还在无线电里回荡,可这句带着四川口音的问候,却像流弹一样击中了向守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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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兵第四十四团和友邻五一八炮团刚刚完成对马踏里东山的火力压制。夜色临近,两支部队在一处狭小山坳会合,准备召开联席总结。临时指挥所里,士兵们递水、摆凳,笑声夹杂着咳嗽,气氛放松下来。有意思的是,两个主角——四十四团团长向守全和五一八炮团政委向守义——在入口处相互敬礼时,只当对方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并未联想到更深层的缘分。
战后例行“老乡会”开始前,一名战士顺口提起“家乡酸菜”,大家七嘴八舌地聊起各地口味。向守全随口说了一句“咱资中那边的泡菜缸,埋在屋檐下最好”,说罢轻轻叹气。政委向守义手中的搪瓷缸猛地一抖,茶水洒在地图上,“资中?你也资中?”他声音发颤,突然起身,双眼盯住面前这位肩扛两杠三星的团长。几秒沉默,政委忽然失控般大哭,“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一句久藏心底的呼喊炸开,指挥所里瞬间安静,风声呜呜,仿佛替两人补上二十年的空白。
时光回拨到1926年,那正是川中大旱的闷热夏季。乡村土地龟裂,谷苗枯黄,十三岁的向守全和十一岁的向守义跟在父亲向以贵身后,蹲在河边捞残余鱼虾换口粮。母亲早逝,家里唯有一间土墙草顶屋遮风避雨。父亲白天给地主抬轿,晚上摸黑编竹篓,手上老茧厚得像牛皮,仍难填饱三个胃。所谓未来,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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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春,红军纵队路过资中北门镇。向以贵抬轿途中见到这些士兵——衣着粗布却纪律严明,与百姓言谈友善,还主动留下粮盐慰问。那一幕让他心头一热:或许跟着这支队伍,能有活路,也能让两个儿子活得像个人。几天后,父子三人加入红军,被简单换发布鞋、棉衣,从此把个人命运同一支年轻军队绑在了一处。
然而革命从不保证团圆。长征开始后,队伍拆分重组。父亲被调到团部做炊事员,哥哥进了师部警卫连,弟弟编入二连步枪班。当他们在乌蒙山脚依依惜别时,谁也未料这一次转身竟是多年不见。进入草地第五天,敌机扫射突袭,向以贵胸口中弹。班里战友就地掩埋了这位憨厚老兵,只在坟前插了根木棍,刻了三个歪斜大字:“以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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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牺牲的消息并未及时传到兄弟耳中。漫长征途中,向守全在腊子口、腊子坪多次硬插敌阵,身上留下几道至今仍隐痛的疤痕;向守义因为体格瘦弱,常跟不上夜行速度,却硬是咬牙坚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也不肯掉队。兄弟俩在茫茫雪山上短暂相遇,仅能对喊一句“好好活着”,随即又各奔战区。
抗日烽火燃起,向守全已是连长。卢北阵地,他指挥三门山炮支援步兵突击,把“神炮手”名号打响。战争结束那年,他被选送到东北炮兵学校深造,第一次摸到苏制曲射炮时,像孩子见到新奇玩具,整夜拆装研究。三年后,他戴着金星军帽回到一线,成了第四十四团的掌门人。
而向守义在解放战争中的履历完全走了另一条线——他擅长做思想工作,行军途中能背材料、能写标语,还能在战壕里拉着新兵促膝长谈。华东野战军攻济南时,他顶着炮火冲过护城河,引导群众掩护前锋,被嘉奖为“模范政治指导员”。建国后,他调入新组建的五一八炮团任政委,肩上金星与兄长一样熠熠生辉,只差一个意外的机会将两人重新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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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机会终于在1953年的东山拼杀里到来。战役总结会上,兄弟俩核对姓名、籍贯,愈加确信。向守全低声道:“我家老院子前那棵黄桷树,还在吗?”政委哽咽,“被火烧过,可根还活着。”所有旁听的干部不自觉侧过身,让这段亲人重逢的对话拥有私人空间。随后,二十多名干部齐刷刷摘帽,默哀许久,他们悄悄把木桌移到一旁,让兄弟二人坐在一张铺满战图的折叠床沿上,补叙那些被炮火和岁月割断的故事。
1955年,解放军实行军衔制。授衔仪式在北京南苑机场举行。气温十月微凉,金黄色银杏叶随风旋落。两个向氏兄弟肩膀上同时闪耀两杠三星的大校领花,军委首长握手时开玩笑:“向家这是‘双子星’。”他们敬礼,没再掉泪,目光坚定——那是父亲殉难时传给他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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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岁月各有走向。向守全留在部队,出任广州警备区副司令员。南粤湿热的夏夜,他规律地巡查码头和要塞,丝毫不惧疟蚊与闷热;战友私下说:“老向就是门炮,点火就轰。”而向守义选择转业,到四川省工业厅任职。他常穿着半旧军装下厂矿,站在轰隆的机械旁,嗓门依旧洪亮。工人们喊他“向政委”,他笑说:“过去管思想,现在管产量,差别不大。”
父亲的墓曾经只有一根木棍。1962年,兄弟俩带着部队木工连找到那片草地,替老兵立起一块花岗岩碑,刻上十个字——“红军老兵向以贵之墓”。碑成那天,天空澄净,两人各自敬了一个标准军礼,没有多言,转身上马回营。多年以后,有游客路过仍能看见那块碑,碑阴落款写着:大校向守全、向守义敬立。
时局变迁,岗位更替,但向家兄弟的军装照片一直挂在资中老宅的堂屋最显眼位置。乡亲们逢年摆酒,总爱指着照片告诉后辈:“这两兄弟,走出饥荒地,靠的是一股不服输的劲。”话不多,却实在。如今那棵被火烧过的黄桷树早已枝繁叶茂,根系盘进岩缝,像极了向家留下的精神坐标,提醒后来人——苦难可以让人低头,但信念可以让人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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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枚大校领花,如今安静陈列在四川省档案馆玻璃柜里,镀金表面略显斑驳。参观者驻足良久,无需导览,更不必流连抒情,背后那段足够厚重的历史,已经把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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