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具木匣在南京市考古研究院的库房里,放在一堆标签和泡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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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里一摞摞箱子边,就靠着一张海昏侯那种镶玉温明的照片。那张亮堂堂、镶着玉的豪华温明和眼前这只素木匣放一块儿,看着就刺眼——一个像皇亲国戚才配用的东西,怎么会挤进一座默默无闻的土坑墓里,而且还只是个没刷漆、没镶玉的半成品?
把镜头拉回现场。2023年春天,六合一块基建挖掘区,老张扛着铲子在三米深处刮土,铲到硬物时大家都觉着不对劲。湿泥被拨开,先露出一块被压扁的木板,像个被踩坏的鞋盒。细心把泥擦干净后,露出的是一个覆斗状的木匣,匣两侧有马蹄形缺口,匣盖一侧开口,里面摆着三面铜镜,镜下压着一根圆木棍。匣身胎薄,表面没漆,像个工匠半途放下的活儿。队里人当场都感觉:这东西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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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清底儿一看,这就是编号 M430 的墓。说白了,就是常见的西汉长方形土坑墓:长约3.6米、宽2.2米,一椁一棺,没有耳室。棺外堆着陶瓿、陶灶、石磨,陶灶上还有明显的烟炱,石磨齿缝里卡着碳化的谷粒。棺内除了那只木匣和三面铜镜,还有几枚五铢钱、一把铁剑。剑锈得厉害,剑柄上缠的麻绳早已化为粉末,旁边还零散着木梳、铜镜等生活用品。按照这些东西来判断,墓主人年龄大概三十岁入头,既能写也会打,不像王侯那种铺张浪费的人家,更像个能干的普通地方仕宦或有些积蓄的小商人。
这地方本来就不简单。地面下面埋着大把西汉墓,考古摸底时一算就是923座。这里古名堂邑县,西汉早年还有棠邑侯国,史书里能找到陈午、陈阿娇这样的名字,说明当年既有官署也有豪庄。村里老人说村后有个楠木塘,清淤时挖出过成排楠木桩,后来考证,水塘底下确实有西汉建筑残迹。把这些线索拼到一起,就能看出这是一片官吏和富户参差混居的地带,不是单纯的乡野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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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就绕在那只温明上。《汉书》记载里,温明属于乘舆制度,按理只有朝廷赐给的重臣才配用。像海昏侯、霍光这些人的温明都讲究得不得了:镶玉、贴金、琉璃一应俱全。可 M430 这具明摆着外壳规格像王侯,但里面却是乡里价位:素木无漆、简单摆放的三面铜镜,看着像是工匠赶工时留下的半成品。换句话说,这是“王侯规格的外壳,乡里价位的内里”。
队里人开了不少次会,争论集中到三种主要看法。第一种说法:墓主是个爱显摆的小吏。支持这观点的人讲,这人可能在堂邑县当差,常见官家葬俗,想着学一学,好好把面子摆上,买来或弄来温明来装门面。没刷漆有人解释是故意低调,怕人说僭越。这种说法的硬伤是礼制敏感,温明这种东西不是想买就能随便用的,普通人冒这个险后果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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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说法把目光投向侯国残余的宗室后代。有人怀疑,棠邑侯国废了后,宗室里有人家道中落,但血统上还保留着某些礼俗念头,于是想按家族旧制办葬礼,只是没钱做豪华版。支持者说这能解释既有“资格”又没豪华的矛盾。但反对者指出,史料和迁徙记录显示侯国被废后,大多数宗室被迁走,留在原地继续使用王家礼器的直接证据并不充分。
第三种观点认为墓主是地方富户,靠盐业或小买卖发了些钱。六合一带出盐,盐商和乡绅确实能弄到些钱,可能会买来简化版的温明作门面。陶灶和石磨这些生活生产痕迹确实支持墓主有日常经营活动。但这观点解释不了那只刻有“堂”字的铜盆。铜盆底模糊的“堂”字把人联想到县衙用具,按理衙门物件不该出现在普通商人的家里,这点让人心生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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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处细节也莫名其妙。棺中没发现印章、没见刻名的木牍,连常见的铭刻都没有。墓被后期掘动过的痕迹明显:温明匣边缘有破损,许多人骨已经朽烂不成形。研究者提出两种可能解释:一种是墓主或家人怕政治风波,被追究责任,故意不留姓名或身份痕迹。西汉晚期到王莽乱局那阵儿,地方人物为了自保隐姓埋名的事情并不少见。另一种可能是墓主本就不是那种讲究留下名号的人,生前只要体面地埋下就够了,刻名字这种讲究可能压根不在他们的清单上。
田野里还有些零碎的口述证据可对照。村里老辈人说,解放前有人在附近挖窖时挖出过一些铜片花纹,后来都被人收走。专家怀疑那些可能是别座墓的装饰件,这说明这片地带并不是个别一家想“凑个像”,而是很多家庭在葬俗上都在模仿并在现实条件下做出妥协。简言之,这里埋的是一群既想保持体面又被现实捆住手脚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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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些线索串起来,会看到两条并行的线索。一条是礼制并非教科书上那般铁板一块,在地方层面有调和和变通。另一条是地方社会运转有自己的节奏,财富和权力并不总按中央书写的等级走,常常有错位和混杂。眼前这只素木匣,在库房里静静地躺着,外表平淡无奇,但比堆在展柜里的金器更能说明问题——它像个沉默的证人,把普通人如何在礼制和现实之间斡旋的故事默默记着。
当晚发掘现场还留着未干的铲印,附近的老屋檐下,村民在茶余饭后还会聊起塘底的木桩和那些被人收走的铜片。有人把这些碎片当成时间的注脚,觉得历史就是由这样的细小决定组成;也有人不以为然,觉得考古学家太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往权力史里套。无论怎么看,木匣和它身边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安静地等着人们去慢慢把它们的故事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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