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像一枚冰凉的别针,扎进我的瞳孔里。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我刚刚办完退休手续,从服务大厅出来,天就落了雨。
不大,是那种细密如尘的秋雨,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得灰蒙蒙,像一张受了潮的老照片。
我给赵卫东发了条信息:办好了,回家。
他几乎是秒回:辛苦了。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做。
我看着那几个字,心里那点因为告别职场而生出的空落,被瞬间填满了。
我们结婚三十年,从青丝到微霜,生活早已磨合成一碗温吞的水,无波无澜,却也离不开。
我回他:西红柿鸡蛋面吧,热乎。
他说:好。
就是这声“好”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收起手机。
他的手机绑着我的支付账户,前两天他嫌自己的打车软件不好用,我便顺手把我的账号给他登录了。
软件的首页跳出一条出行建议:“为您推荐常去地点”。
下面,是家,是单位,还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更陌生的,是地址下方那一行小字:“常用同行人:小安”。
小安。
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亲戚或朋友的名字。
我点开那个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扎着马尾,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像一幅油画。
我的手指停在半空,车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我骤然模糊的视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不疼,就是紧,紧到无法呼吸。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我叫林岚,五十三岁,前一天还是市图书馆的副研究馆员,工作是跟故纸堆打交道,讲究的是严谨、考据、分门别类。
我的人生,也像我整理的那些卷宗,每一阶段都清晰明了,妥帖安放。
直到这一刻,一页被我忽略的、从未见过的附录,突然掉了出来。
我关掉软件,把手机扔进包里,像扔掉一个滚烫的山芋。
列车驶入隧道,窗外瞬间漆黑一片。
光与暗的交替里,我看见玻璃上自己那张平静到麻木的脸。
原来,生活这个巨大的档案柜里,总有些抽屉,你以为是空的,其实早已塞满了别人的人生。
两天。
我给了自己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里,我像一个最冷静的侦探,开始勘察我三十年婚姻的案发现场。
我没有动赵卫东的手机,那是他的隐私,也是我的体面。
我只是调取了与我手机号绑定的通话详单和消费记录。
每个月,都有一个固定号码,通话时长集中在下午两点到四点,那是他的午休时间。
每个月,都有几笔不大不小的消费,地点都在那个陌生地址附近。一家咖啡馆,一家日料店,还有一家……花店。
我甚至查了那个地址,是一个新建的艺术园区,很多年轻人的工作室开在那里。
我把这些信息,一条一条,用笔记录在一个新的本子上。
我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没有一丝颤抖。
我像是在为一个不相干的课题,整理文献资料。
这期间,赵卫东毫无察觉。
他依旧每天准时回家,给我做饭,陪我散步,讨论退休后去哪里旅行。
他会给我夹菜,会提醒我吃药,会在我看电视睡着后,轻轻给我盖上毯子。
他的体贴,像一件尺寸完美的羊绒衫,包裹着我。
只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件羊绒衫的内里,缝着别人的名字。
第三天晚上,摊牌的日子,我选在了家里。
我做了四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
糖醋排骨,干煸豆角,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还有一锅莲藕排骨汤。
汤在紫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温暖的、属于“家”的香气。
他进门的时候,脸上带着笑:“这么丰盛?庆祝你正式开启退休生活?”
我递给他拖鞋,点了点头:“是啊,庆祝一下。”
我们像往常一样吃饭,聊着单位的闲事,聊着邻居的八卦。
气氛温馨得像一幅广告画。
直到他吃完第二碗饭,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我给他盛了一碗汤,推到他面前。
“卫东。”我开口,声音很平。
“嗯?”他抬头看我,眼睛里还有着饭后的惬意。
“小安是谁?”
我看到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所有平静的假象,瞬间被打破。
他握着汤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什么小安?”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不认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不指责,不悲伤,就像一台摄像机,只是客观地记录着他的一切反应。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线。
“是不是你听谁胡说了什么?单位里那些长舌妇……”
“赵卫东。”我打断他,“看着我。”
他像是被我的语气镇住了,缓缓地,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
“我再问一遍,小安,是谁?”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具说服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我们这段三十年的婚姻,进行最后的倒计时。
我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那个我新买的本子。
翻开。
“安然,二十四岁,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在城东艺术园区有一间个人工作室。”
我每念出一个词,赵卫东的肩膀就垮下去一分。
“你们认识一年零三个月。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画展上,她做讲解员。”
“你们的通话记录,每个月平均二十次。吃饭、看电影、逛公园的消费记录,一共四十七笔。”
“上个月你生日,我给你买的领带,你一次没戴过。但是你戴了她送你的袖扣,那对袖扣,价值三千二百元,用的是我的附属卡结的账。”
我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像在宣读一份结案报告。
赵卫D东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最后,几乎埋进了胸口。
餐厅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顶,我甚至能看清他新添的几根白发。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这个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这个我以为我了如指掌的男人,原来还有另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对不起你。”
我没有回应他的道歉。
道歉是最廉价的东西,尤其是在事实面前。
我合上本子,把它推到桌子中央。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说,“我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祈求。
“岚岚,你听我解释。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就是觉得累。”
“累?”我重复着这个字,觉得有些好笑。
“是,累。”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工作上的压力,孩子不在身边的空虚,还有……我们之间,太平淡了,像一杯白开水。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年轻了。”
“她很明亮,像个小太阳。我没想过要破坏我们的家,我只是……只是想偶尔去晒晒太阳。”
小太阳。
多么富有诗意的比喻。
我看着他,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来为自己的背叛辩解。
“所以,我的角色,就是为你遮风挡雨的屋子。你在外面晒够了太阳,就回到屋子里来取暖,是吗?”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
他无言以对,脸涨成了猪肝色。
“赵卫东,我们结婚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们共同经历了下岗潮,经历了父母生病,经历了儿子叛逆,经历了我不孕的痛苦和煎熬。”
“我们一起把这个家,从一无所有,撑到今天这样。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亲人。”
“但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累,觉得平淡,所以你需要一个‘小太阳’来照亮你的人生。”
“那么,我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的这三十年,算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碗我精心熬制的莲藕排骨汤,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香气依旧,却显得无比讽刺。
一个温暖的家,一桌可口的饭菜,一个操劳的妻子。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逃离现实的避风港,而不是他心之所向的归宿。
“我约了她。”我说。
赵卫东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充满了惊恐。
“你……你做了什么?”
“明天下午三点,在艺术园区门口那家‘白日梦’咖啡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
“不!不行!”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岚岚,你别这样!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不要去打扰她,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笑了,是那种极冷的笑,“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和有妇之夫交往一年多,你告诉我她是个孩子?”
“赵卫东,你是在侮辱她,还是在侮辱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乱地摆着手,“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已经伤害了。”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你决定需要一个‘小太阳’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把刀子捅向我了。”
“现在,我不是来跟你商量,是来通知你。”
“明天下午三点,你要么自己出现,要么,我带着我的本子,去她的工作室找她。”
“我这个人,不喜欢处理脏乱的东西。要么一次性清扫干净,要么,就让所有东西都暴露在阳光下,让大家看看,它到底有多脏。”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是他把那碗汤扫落在地的声音。
滚烫的汤汁,和碎裂的瓷片,像我们这段支离破碎的婚姻。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
我提前到了那家叫“白日梦”的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能看到门口,也能看到窗外那片萧瑟的艺术园区。
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我点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没有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我不是来捉奸的,也不是来撕打的。
我是一个即将退休的、体面的知识女性。
我来,是为了解决问题。
三点整,赵卫东和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走在前面,步履沉重,像去奔赴一场审判。
女孩跟在他身后,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小,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长发披散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安和倔强。
她就是安然。
赵卫东一眼就看到了我,他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
我朝他们招了招手,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
他们在我的对面坐下。
三个人,一张小小的方桌,构成了一个无比尴尬的三角。
“喝点什么?”我问那个女孩,就像在问一个初次见面的晚辈。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开场白,愣了一下,才小声说:“……一杯柠檬水,谢谢。”
赵卫东全程没有说话,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
服务员走后,我把目光转向安然。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
很年轻,皮肤很好,眼睛很大,是那种未经世事打磨的清澈。
难怪赵卫东会说她像“小太阳”。
她身上有我早已失去的东西:青春,天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安小姐。”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叫林岚,是赵卫东的妻子。”
她的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躲闪。
“我知道。”她说,声音比我想象中要镇定。
“很好。”我点了点头,“既然你知道,那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铺垫。”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个本子,但没有翻开。
我只是把它放在桌上。
“我今天约你来,不是为了指责你,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
“我只是想让你,以及赵卫东,清楚地了解一件事的性质。”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两个人。
“婚姻,在法律上,是一种契约关系。双方在自愿、平等的基础上,缔结法律认可的伴侣关系。”
“这份契约,包含了很多条款。比如,共同财产的归属,重大开支的商议,以及最重要的,忠诚义务。”
“忠诚,不是一种情感上的选择题,而是一项必须履行的法律义务。就像你签了劳动合同,就必须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一样。”
“在过去的一年零三个月里,赵卫东先生,作为我的合法配偶,严重违反了我们之间婚姻契约里的‘忠诚条款’。”
“而你,安小姐,作为知情第三方,参与并促成了这次违约行为。”
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看到安然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她可能想象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泼妇骂街,哭天抢地,但她一定没想过,我会像一个律师一样,跟她谈“契约”和“条款”。
“我不是来跟你抢男人的。”我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一些,“因为一个需要被‘抢’的男人,本身就已经失去了他作为伴侣的价值。”
“我今天来,是来处理‘违约’的后续事宜。”
“赵卫东。”我转向他,“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们协议离婚。财产分割,按照婚内过错方的原则,你净身出户。我会保留追究你和安小姐共同消费的、属于我们夫妻共同财产的那部分资金的权利。”
“第二……”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
“我们不离婚。”
他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希望的光。
安然的身体也明显僵硬了。
“但是,”我加重了语气,“我们需要重新签订一份‘忠诚协议’。”
“这份协议,将以书面形式,明确规定你作为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包括:断绝与安小姐的一切联系;所有非必要开支需经我同意;手机、社交账号对我保持透明。”
“一旦再次违反,你将自愿放弃所有婚内财产,并且,需要支付给我一笔精神损失费。金额,是你年收入的五倍。”
“这份协议,我会请律师进行公证。”
我说完,整个咖啡馆仿佛都安静了。
赵卫东和安然,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可能觉得我疯了。
把婚姻,当成一桩可以讨价还价的生意。
把感情,量化成一条条冰冷的条款。
“我……”赵卫东的声音嘶哑,“岚岚,你不能这样……这太……”
“太什么?”我反问,“太不近人情?还是太斤斤计较?”
“赵卫东,是你先打破了我们之间的‘人情’。是你先把我们的感情,变成了一笔需要清算的烂账。”
“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我五十三岁了,我没有下一个三十年,可以再浪费在一个不确定的、随时可能背叛我的男人身上。”
“所以,我需要一份有法律效力的保障。这很公平。”
我把目光移向安然。
“安小姐,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想法了。”
她沉默了很久,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睛里竟然有了一层水光。
“林阿姨,”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对不起。”
“但是,我和赵叔叔……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我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品尝一个陌生的味道。
“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他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会教我怎么看那些晦涩的画。他不像我遇到的其他男人,他很……稳重,能给我安全感。”
“他说,和你在一起,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很累。和我在一起,他才能呼吸。”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三十年的付出,在他眼里,只是一项“任务”。
我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安小姐,你今年二十四岁。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生活本身,就是一项又一项的任务。”
“养育子女是任务,赡养老人是任务,维持一个家的正常运转,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任务。”
“你所说的‘安全感’,你所感受到的他的‘稳重’,恰恰是我这个‘任务’的一部分,是我和他用三十年的时间,共同搭建起来的平台。”
“他站在这个平台上,才能让你仰望。你看到的,是他被家庭、被责任打磨之后的样子。”
“你享受着我们婚姻的红利,却告诉我,你们是‘真心’的。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他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堂堂正正地把你娶回家。而不是一边享受着妻子的照顾,一边在外面跟你谈情说爱,让你背上‘第三者’的名声。”
“他给你的,不是爱,是负担和风险。”
“你所谓的‘小太阳’,不过是他逃避现实责任的一个借口。等到他觉得冷了,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到他的屋子里去。”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之间那层名为“爱情”的虚伪外衣。
安然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着赵卫东,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失望。
而赵卫东,自始至终,都像一个局外人,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她。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我拿起我的包,准备结束这场荒诞的会谈。
“赵卫东,我的两个选择,你自己考虑清楚。明天早上八点之前,给我答复。”
“安小姐,”我最后看了她一眼,“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懦弱的男人身上。”
“及时止损,是成年人最基本的智慧。”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哭泣。
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收拾烂摊子。
那天晚上,赵卫东一夜没回。
我一个人,睡在那张一米八的双人床上,觉得空前地宽敞。
我没有失眠,反而睡得很好。
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成功切除了一颗,虽然留下了伤口,但至少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分,我收到了赵卫东的短信。
只有一个字:
“二。”
我看着那个字,没有任何意外。
我知道他会选第二条。
因为他懦弱,他害怕失去现有的一切。
他既没有勇气承担净身出户的后果,也没有魄力去迎接一份不确定的、需要他自己去奋斗的“新感情”。
他像一棵寄生的藤蔓,早已习惯了攀附着我这棵大树。
八点半,他回来了。
胡子拉碴,满眼红丝,身上还带着一股烟味和寒气。
他走到我面前,声音嘶哑:“我签。”
我从书房里,拿出了那份我连夜打印好的《婚内忠诚协议》。
一式三份。
我把其中两份,和一支笔,推到他面前。
“看清楚条款,再签字。”我说。
他甚至没有看,直接拿起笔,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在抖,字迹歪歪扭扭,像一条垂死的蚯蚓。
我拿过协议,仔细核对了一遍,然后签上了我的名字。
林岚。
我的字,一如既往的端正、有力。
“从今天起,”我把其中一份递给他,“这份协议,正式生效。”
“赵卫东,克制不是恩赐,是你的义务。”
他接过那张纸,像接住了一张判决书。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场域。
表面上,一切如常。
但内里,所有的规则都被重写了。
赵卫东开始以一种近乎“讨好”的姿态,履行着他的“合同义务”。
他删除了安然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每天下班准时回家,抢着做饭,做家务。
他会记得我随口提过的一句话,第二天就去买回我喜欢吃的石榴。
他会把他的工资卡、手机,都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像是在向我展示他的“透明”。
我们的对话,变得客气而疏离。
他会问:“今天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
我会答:“不用了,谢谢。”
他会说:“这个周末天气好,我们去香山看红叶吧?”
我会说:“我约了朋友,你自己去吧。”
我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冷战。
只有一种礼貌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婚姻,不再是一个充满温情的港湾,而是一个需要严格遵守各项条款的商业项目。
我是甲方,他是乙方。
我们之间,只剩下权利和义务。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
赵卫东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
他的肩膀,不再像以前那样挺拔,而是塌陷着,形成一个疲惫而脆弱的弧度。
他在看一本相册,是我们年轻时的相册。
照片上,二十出头的我们,穿着白衬衫,在大学的湖边笑得一脸灿烂。
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泣。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卧室。
我没有进去安慰他。
因为我知道,他怀念的,不仅仅是逝去的青春。
他是在哀悼,那段被他亲手杀死的、回不去的时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我提出了离婚。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把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递给他。
他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他问,“我……我不是已经改了吗?我遵守了我们所有的约定。”
“是的,你遵守得很好。”我点了点头,“你是一个合格的乙方。”
“但,我不想再做你的甲方了。”
“赵卫东,我们都累了。”
“这半年来,你活得像一个带着镣铐的囚犯,我也像一个冷酷的狱警。这不是家,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牢笼。”
“我把你困住了,也把自己困住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财产,按照法律规定,一人一半。房子归你,我只要存款的一半。儿子那边,我会去说。”
“我不想再用一份协议,去捆绑一个早已变了心的人。那没有意义。”
“我想给自己,也给你,一条生路。”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眼里的血丝,一点点蔓延开来。
最后,他拿起笔,在我的名字旁边,签下了他的名字。
这一次,他的字,不再颤抖。
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们办离婚手续的那天,天气也很好。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并排走着。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先出去走走吧。”我说,“世界那么大,还没好好看过。”
“挺好。”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落寞。
走到路口,我们要分开了。
“林岚。”他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
“对不起。”他说。
这一次,他的道歉,听起来真诚了很多。
“还有……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
“谢谢你……最后,还愿意放我一马。”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赵卫东,我不是放你一马。”
“我是放过我自己。”
说完,我转身,向着阳光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
以上,就是五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现在,是五年后。
我五十八岁。
这五年,我过得很好。
我一个人去了西藏,去了新疆,去了很多年轻时想去却没去成的地方。
我报了国画班,每周去老年大学上课,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我的生活,简单、充实、自由。
我偶尔会从儿子那里,听到赵卫东的消息。
他没有再婚。
安然在那件事之后,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去了哪里。
他一个人守着那套空荡荡的大房子,据说,过得很是冷清。
逢年过节,儿子会接他过来一起吃饭。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话很少,看着我和朋友们谈笑风生,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
是羡慕?是悔恨?或许都有。
他老得很快,背更驼了,头发也全白了。
有时候,看着他,我会觉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之间那三十年的纠葛,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梦。
直到今天。
我收到了他发来的那条信息。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结果了,又红又大。你要不要过来摘一些?”
那棵石榴树,是儿子出生那年,我们一起种下的。
我看着那条信息,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回了他两个字:
“不用。”
放下手机,我走到阳台。
我自己的花盆里,一株小小的柠檬树,也挂了果。
青涩的,小小的,在阳光下,泛着光。
这是我离婚第二年种下的。
生活给了我一颗酸涩的柠檬,我把它,种成了一棵能自己结果的树。
虽然果实还很小,但它们,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
我正想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我以为又是赵卫东。
拿起来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一条很短的短信。
“林阿姨,我是安然。”
我的心,猛地一跳。
“有些关于赵叔叔的事,我觉得您或许应该知道。”
“五年前那次谈判,和他后来告诉您的版本,不太一样。”
“他不是懦弱,他是……”
短信到这里,戛然而生。
我盯着那几个字,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阴雨的下午。
我以为早已尘埃落定的往事,像一个被撬开的坟墓,露出了里面不为人知的、新的骸骨。
我皱了皱眉,手指悬在屏幕上。
五秒钟后,第二条短信,进来了。
“他一直在找您,林阿姨。不是为了复合,是为了……赎罪。有些事,他没脸告诉您,只能我来说。”
“五年前,您走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愿意陪我演这场戏’。”
我瞳孔骤缩。
演戏?
什么戏?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五年前咖啡馆里的每一个细节,赵卫东的沉默,安然的眼泪,我的“契约论”……
这一切,难道都是一个被精心编排的剧本?
而我,那个自以为掌控全局的甲方,其实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观众?
赵卫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女孩,那他那场持续了一年多的“违约”,又是为了什么?
无数个问号,像无数只蚂蚁,瞬间爬满了我的心脏。
我以为的终局,原来,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序章。
手机屏幕的光,再一次,像一枚冰凉的别针,扎进了我的眼睛。
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愚弄后,升腾起的、久违的怒火。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一丝怯意的声音。
“林……林阿姨?”
“安小姐,”我开口,声音冷静得像结了冰,“我们见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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