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后学虽然在哲学上有一些分化,但在思想行动上还是有一些共同倾向的,即阳明学在传播过程中表现出了极强的“草根化”倾向,他们主动接触社会基层,吸引社会基层的士民参与思想的讨论,注重跨阶层传播思想,认为要“藏道于民”——即把那抽象的道落实、体现于老百姓的日常当中。为此,清代学者焦循比较了朱子学与阳明学:他认为朱熹的学问,是用来教导世上那些修养深厚的君子,也就是治国理政的精英的。王阳明的学问,则用来教导那些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朱熹的学问,在太平盛世、条件宽松的环境下运用,足以培养出优秀的治国人才。王阳明的学问,在局势紧迫混乱、条件简陋的情况下运用,足以成就巨大的功业。如果说要实行事物本应有的道理、深入探究其背后的根源,这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不能拿着这套去强求那些普通人。阳明所谓“良知”,指的就是“良心”,则是普通人所能把握的,哪怕是那些天资愚钝、不善学习、无法读书的人,只要用良知去感化启发,就没有不能被触动的。所以,王阳明扫除多地叛乱,擒获朱宸濠都是运用了这个道理。
在阳明后学的诸多流派中,最能展现阳明学“草根化”倾向的是泰州学派。什么是泰州学派?与绝大多数依赖士大夫阶层进行传播的学派不同,泰州学派的核心领袖及骨干成员多来自社会下层,创始人泰州人王艮本人就是从煮盐工人自学成才的典型代表;颜钧曾是从事下等劳动的“佣工”;韩贞出身贫苦陶工,坚持在乡村底层讲学;樵夫朱恕是靠砍柴维生的文盲,因倾心于王艮讲学而常立于窗外偷听,最终学有所成。这些代表人物深入田间地头、市井里巷,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向农夫、工匠、商贩等普通民众传播“百姓日用即道”“满街人都是圣人”等主张,强调人人皆可通过自己的良知得道,将高深的哲学伦理日常化、生活化。
关于泰州学派,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有一段描述: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王阳明的思想,因为王艮和王畿的传播而风靡全国,但同时也因为他们的阐释而渐渐偏离了它本来的面目。泰州学派的王艮和龙溪学派的王畿,时常不满意他们老师的学说,进一步地借鉴佛教禅宗的思想来解读阳明的思想,这有意无意地把阳明心学推到了接近禅学的境地。
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不过呢,在王畿之后,后继弟子中没有比他更能干、更有影响力的人物了,所以龙溪这一脉的心学还没发展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泰州学派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王艮之后,他的徒弟徒孙们胆识更大了,常常是啥都不怕,赤手空拳就敢去触碰最高深的道理,甚至想去降服最难搞的东西。这一派传到颜钧和何心隐那一代,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变得完全超脱于传统礼教纲常的约束了,礼教根本管不住他们。
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顾宪成就批评说:“何心隐这帮人,整个心思都陷在名利的漩涡里,跟胶水和油漆一样黏糊糊的挣脱不开。他们之所以能煽动吸引别人,全靠他们的那点聪明劲儿,这聪明劲儿确实有些别人没有的本事。”但黄宗羲的看法和顾宪成不一样。他认为何心隐他们能那样做,不是因为他们聪明,恰恰是因为他们信奉的学问本身的激进观念。他们学的这种极端思想,被叫做“祖师禅”,特点是通过夸张的行为——比如狂放甚至叛逆的举动,来证明自己明白了本性。
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这些人简直是敢“翻天覆地”,自视甚高到觉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相比之下,佛教和尚有时会用棒喝等方法,在特定场合暂时显得厉害,但事后,他们也可以放下身份回归平常,像个普通人一样。但何心隐、颜山农这些泰州学派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是“光着膀子”豁出去干的,根本没有“放下”、回归平静的时候。正是因为他们这种一味的行动,没有缓冲和停歇,才对社会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
黄宗羲的评价显然带有他的“偏见”,但去除他描述中的特定立场,我们看到的是泰州学派行动的力量。也因为他们极强的行动特征,明代人王世贞写了一篇题为《嘉隆江湖大侠》的“批评”文章,痛斥颜钧、何心隐等人“借讲学而为豪侠之具”,说他们借助扮演“豪侠义士”的形象,使得那些不得志、不安分的家伙纷纷跑来给他们捧场。他批评颜钧,说他读儒家的经书连句子都断不准,认识的字也有限,却总爱自以为是地瞎琢磨、乱解释,发表些离奇古怪、邪门歪道的议论,偶尔碰巧有那么一两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倒也让人觉得畅快,还听得过去,每到一个新地方,必定先派他的徒弟提前去打前站,大肆宣扬、吹嘘他那套玄乎的本事,等到他本人来了,那些没什么见识、头脑简单的人居然也有被他吸引过去依附他——其实这一批评反而能看到他们对于普通人的吸引力。
关于他们的豪侠劲儿,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专门记载了颜钧的故事:颜钧这个人,特别有江湖侠义之心,特别喜欢急人所难,看到别人有困难就立刻冲上去帮忙。当时官员赵贞吉被贬官,要去流放地。颜钧一路亲自陪着他前往。患难见真情,赵贞吉对此感动到骨子里。还有一次,学者徐樾在湖南沅江府打仗时牺牲了,颜钧听闻后,专程去寻找徐樾的遗骸,并且带回来他老家妥善安葬。颜钧讲学也特别具有草根化的特点,如他称阳明“道祖”“明祖”;称王艮“心师”;自己的讲坛叫做“道坛”——这些都是向当时普通人讲授学问的方式。
陈来先生特别指出,泰州学派的共同特点是富于生命体验,往往有一种神秘性与平民性。关于平民性,从上面的叙述中我们可见一斑。那么,什么叫神秘体验呢?陈来先生将神秘体验定义为 “人通过心理控制手段达到的特殊心灵感受状态”,体验者要么感受到自我与万物的彻底融合,一切差别消弭,要么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进入永恒与无限的意识状态,体验者往往伴随高度兴奋、愉悦、崇高感及生理反应,而相关体验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这种体验是对宇宙根本的直觉性把握,体验者往往产生宗教性或准宗教性敬畏。
最能展现这神秘体验的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一段经历。有一天晚上,王艮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整个天塌了下来,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同时,他看见成千上万的人在四散奔逃、哭号求救。就在这危急关头,他奋力举起双臂,竟然把塌下来的整个天空给撑住了。撑住天空之后,他抬头看去,发现天空中的太阳、月亮、星辰都乱了位置,次序大乱。于是,他又用手去整理、复位这些日月星辰。突然间,他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时才发觉自己浑身汗水如大雨般涌出。经历这场震撼的梦境后,他感觉内心无比澄澈透亮,对整个身心乃至世界都有了通透明晰的了悟。这些故事都具有一定的传奇性,也可以让我们从中看出阳明后学,特别是泰州学派平民化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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