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我手心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欠条,最终还是放在了王丽儿子周皓的升学宴红包托盘上。那一刻,整个宴会厅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七万块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我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扎越深,偶尔触碰,就是一阵隐秘而尖锐的疼。
我从最初的体谅,到中途的暗示,再到后来的明示,换来的永远是王丽那句带着万分歉意的“再等等,默哥,就快了”。我等了,等到我们从午休时能分享同一份外卖的挚友,变成了在电梯里相对无言、只能尴尬地盯着楼层数字变化的陌生同事。
思绪被强行拉回到三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下午,办公室里空调的冷风吹不散人心里的燥热。一切的开始,不过源于她红着眼圈,在我面前说出的那句“救急”。
第1章 一句救急,三载枷锁
三年前,我叫陈默,在一家不好不坏的广告公司做策划,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王丽是我的同事,坐在我对面,我们俩几乎是同一批进的公司,七八年的交情,说是朋友,一点也不为过。
她性格开朗,像个小太阳,谁家有点什么事,她总是第一个张罗着帮忙。我性格偏内向,很多时候融不进部门那些热闹的圈子,都是王丽大大咧咧地把我拽过去,一杯酒下肚,也就熟络了。她常开玩笑说:“陈默,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跟个老干部似的。不过没事,有我呢。”
我一直觉得,能在复杂的职场里交到这样一个朋友,是我的运气。
那个下午,临近下班,所有人都有些心浮气躁,王丽却一反常态地安静。我抬起头,正对上她通红的眼眶。她看到我在看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敲键盘,只是那敲击声,显得格外沉重。
“怎么了?”我用办公软件给她发了条消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复:“默哥,下班能跟你聊聊吗?”
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她搅动着那杯没加糖的美式,像是要把它搅出一个漩涡来。她告诉我,她丈夫老周做生意周转出了问题,急需一笔钱过桥,就一个星期,不然一笔大单子就要黄了,还会赔上违约金。亲戚朋友那边能借的都借了,还差七万。
“默哥,我知道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我也张不开这个嘴。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公司里,我能信得过、敢开口的,也只有你了。”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咖啡杯旁边的纸巾上,“就一个星期,最多十天,等那笔款一到,我立马就还你。利息我按银行最高的算。”
我看着她哭得发颤的肩膀,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七万块钱,是我和我老婆攒了快两年,准备提前还一部分房贷的。我不是没有犹豫,毕竟不是七百、七千。
但王丽是谁?她是那个在我老婆生孩子,我手忙脚乱时,主动帮我联系月嫂、整理待产包的“丽姐”;是那个在我项目搞砸了,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人躲在楼梯间抽烟时,递给我一瓶冰水的“战友”。
人情,有时候比钱重得多。
“利息就别提了,提了就生分了。”我拿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把那笔对我来说沉甸甸的七万块钱转了过去。“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就行,别太有压力。”
“默哥,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握着手机的手都在抖,“谢谢,真的谢谢你!一个星期,我保证!”
我摆摆手,让她别放在心上。朋友之间,不就该这样吗?
一个星期过去了,风平浪静。我想,她可能还在等回款,再等等。
一个月过去了,她绝口不提还钱的事,但在工作上对我更热情了,时不时给我带份早餐,或者下午茶。我有些不自在,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显得我太小家子气。
三个月后,我老婆无意中问起:“老公,那七万块钱,你同事还了吗?咱们这个月是不是可以去把房贷那事儿办了?”
我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心里第一次有了点疙瘩。
那天下午,我趁着去茶水间的机会,状似无意地问王丽:“怎么样,你爱人那边生意,都顺利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顺利,顺利!多亏了你,默哥。不然我们家老周那次可就栽大跟头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端着水杯,想继续往下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看她笑得那么开心,我怎么忍心开口,让她脸上的笑容凝固呢?
再等等吧,我想。她肯定记得,只是暂时还不方便。
这一等,就从夏天等到了冬天。
第2章 从体谅到试探
第一年的春节前,公司发了年终奖。我盘算着,这下王丽手头应该宽裕了。
部门聚餐的时候,大家喝得都有点多。王丽端着酒杯,特意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默哥,今年我必须得敬你一杯!别的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我跟她碰了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我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地说:“光喝酒可不行啊,我那笔钱,是不是也该有点动静了?我老婆可催我好几次了,说再不还房贷,利息都够买个新手机了。”
周围的同事都笑了起来,以为我们是在开玩笑。
王丽的脸颊在灯光下红得有些不自然,她哈哈大笑,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哎呀,看我这记性!默哥,你放心,忘不了!过了年,一上班,我立马给你。这不过年到处都要花钱嘛,你再体谅体谅我。”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笑着点头:“行,那就过了年再说。”
那顿饭,我心里堵得慌,后面的酒,喝着也全不是滋味。
过了年,正月初八上班,我等了一天,王丽没提。等了一个星期,她还是没提。她就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一样,每天依然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新买的大衣,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
我老婆那边催得紧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给她发了条微信:“丽啊,那个钱……你看方便吗?”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立难安,时不时就看一眼手机。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她才回过来,是一段长长的语音。
点开来,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默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还,是我儿子最近报了个很贵的补习班,一下就花了好几万。我手里实在是没钱了。你再给我点时间,求求你了,等我发了年中奖,一定,一定先还你一部分。”
听着她的哭声,我的心又软了。一个当妈的,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我还能逼她不成?
“没事,不急。你先忙孩子的事。”我打下这行字,感觉自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这件事,成了我和我老婆之间第一次激烈争吵的导火索。她指责我“烂好人”、“打肿脸充胖子”,我无法反驳,只能闷头抽烟。是啊,谁的钱不是辛苦挣来的呢?我凭什么拿着我们俩的血汗钱,去成全别人的体面?
从那以后,我和王丽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
我们不再一起吃午饭,在走廊里碰到,她会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眼神。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中间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那七万块钱,就是砌成这堵墙的砖。
第二年,我父亲突发脑梗,住院急需用钱。我火烧眉毛,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再次找到王丽。这次我没绕弯子,直接在微信里说明了情况。
“王丽,我爸病了,急用钱。你能不能先还我一部分,一两万也行。”
这次她回得很快:“啊?叔叔怎么样了?严重吗?默哥你别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可我等了一天,等到晚上,她发来一张截图,是她支付宝的余额,上面显示着刺眼的“286.54元”。
“默哥,你看,我真不是人。你这边急用钱,我却一分都拿不出来。我老公那个项目又赔了,我们现在连信用卡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地还。我……我对不起你。”
看着那张截图,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真是假,我已经分不清了。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道具。
最终,我找我哥借了钱,才算渡过了难关。
父亲出院后,我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反复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不该心软借钱,还是因为我不该一次次地相信她的“下一次”?
那根扎在心里的刺,已经开始发炎、化脓,让我寝食难安。
第3章 压垮骆驼的请柬
第三年,我和王丽几乎已经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依然在同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接,再无半句私言。她换了最新款的手机,背上了我老婆念叨了很久却舍不得买的名牌包,朋友圈里晒着周末去郊区度假村的精致照片。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如何委婉地讨债”,那些所谓的“高情商”话术,在我看来,都像是一个个笑话。对于一个存心不还钱的人,再高情商的话,也只是对牛弹琴。
我试过最后一次。
那天在公司的停车场,我堵住了正要开车的她。她的车,也比三年前那辆旧车换成了崭新的SUV。
“王丽。”我敲了敲车窗。
她降下车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默哥,有事吗?”
“那笔钱,三年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声音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我不是逼你,但你总得给我个说法,一个明确的时间。哪怕你每个月还我一千,也行。至少让我看到你的态度。”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默哥,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想办法,真的。”她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最近手头真的太紧了,到处都是窟窿。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行吗?等我儿子中考完了,我一定……一定……”
又是“一定”。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已经变得无比廉价。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疲惫。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我知道,常规的法子,已经没用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张烫金的请柬。
周一的早上,王丽满面春风地给部门每个人发请柬。她儿子周皓中考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要在周末,在市里最高档的酒店之一——“金碧辉煌”大酒店,为儿子举办一场盛大的升学宴。
请柬递到我手上时,我的指尖冰凉。那红色的硬壳纸,烫着金色的“谢师恩,庆升学”字样,在我眼里,却像是一封对我长达三年的“善良”与“隐忍”的公开嘲讽信。
“默哥,你可一定要来啊!你可是看着我们家周皓长大的。”王丽笑意盈盈地对我说,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七万块钱的芥蒂,仿佛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我捏着那张请柬,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金碧辉煌大酒店,一桌宴席最低消费五千八,还不算酒水。她要在那里摆二十桌。光是这场宴席,就要花掉十几万。
十几万!
这笔钱,够还我两个七万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那根在我心里扎了三年的刺,在这一刻,被这封请柬狠狠地捅了进去,贯穿了我的心脏。
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啊,一定到。”
王丽满意地笑了,转身去给下一个同事发请柬。
我回到座位上,看着那张刺眼的红色请柬,脑子里一片空白。愤怒、屈辱、失望、悲哀……所有的情绪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血汗钱,去为你的虚荣和面子买单?
我凭什么要在我父亲急需用钱的时候低声下气去求别人,而你却拿着我的钱去挥霍?
我凭什么要忍受这三年的煎熬和等待,最后只换来一张你儿子升学宴的请柬?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成形,并且越来越清晰。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了很久。我找出一张A4纸,拿出笔,一笔一划,写下了一张欠条。
“欠条:今欠到陈默人民币柒万元整(¥70,000.00),借款日期为XXXX年X月X日。借款人:王丽。”
我把日期精确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
写完,我仔仔细细地将它折叠好,放进了那张红色的请柬里。
我决定,要去参加那场升学宴。我要送一份“大礼”,一份她绝对意想不到,也绝对“刻骨铭心”的大礼。
第4章 赴一场“鸿门宴”
周六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装。出门前,老婆看我一脸严肃,有些担心地问:“你真要去啊?别闹得太难看,毕竟是同事。”
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说:“放心,我有分寸。”
其实我没什么分寸。我的心里像揣着一团火,又像抱着一块冰。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去。这不仅仅是为了讨回那七万块钱,更是为了讨回我这三年来被践踏的尊严和信任。
我把那张夹着欠条的请柬放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那个位置,正好贴着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那张纸的棱角,硌得我有点疼。
金碧辉煌大酒店果然名不虚传,大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宴会厅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喷绘背景板,上面是王丽儿子周皓的艺术照,阳光帅气。
王丽和她丈夫周建国正站在门口迎宾,夫妻俩都穿着体面的礼服,笑容满面地和每一位来宾握手寒暄。周建国我见过几次,是个有些沉默寡言但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
看到我,王丽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默哥,你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周建国也朝我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陈默,谢谢你能来,快进去坐。”
我看着他们俩脸上洋溢的幸福和满足,再想到我这三年来的憋屈,心中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我没有像其他宾客一样递上红包,只是点了点头,说:“恭喜。”
然后我径直走向签到台。签到台旁边,设了一个专门收红包的区域,一个红色的托盘上,已经堆起了厚厚一叠红包。周皓穿着一身小西装,像个小大人一样,站在那里,对每一位送上红包的叔叔阿姨鞠躬说“谢谢”。
他是个好孩子,成绩好,有礼貌。我确实是看着他长大的,以前王丽还经常带他到公司来玩。
我的脚步,在签到台前停住了。
周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音乐声、欢笑声、祝福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和谐的画面。而我,站在这片热闹的边缘,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准备好的“礼物”。我没有用红包封套,就是那张折叠起来的请柬,里面夹着我亲手写的那张欠条。
我走到周皓面前。
孩子很有礼貌地对我鞠了一躬:“陈叔叔好。”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里闪过一丝犹豫。这件事,终究会伤害到这个无辜的孩子。
但随即,我又想起了王丽那一张张虚伪的嘴脸,想起了她一次次的拖延和谎言。如果今天我不把事情摆在台面上,这笔钱,恐怕就真的要烂在肚子里了。
对不起了,孩子。妈给你上了人生中最昂贵的一课,今天,叔叔来帮妈把学费“交”了。
我将那份特殊的“贺礼”,轻轻地放在了那个堆满红包的红色托盘上。
它没有红色的外衣,就是一张普通的、甚至有些陈旧的请柬,在一堆喜庆的红包里,显得格外突兀。
周皓愣了一下,显然没见过这样的“红包”。
负责收礼金的司仪也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
我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我俯下身,用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清的声音,对周皓说:“皓皓,祝贺你考上重点高中。这是妈欠陈叔叔的,今天,叔叔把它送给你,当做你的升学礼物。希望你记住,诚信,比成绩更重要。”
说完,我直起身,没有去看任何人,径直走进了宴会厅,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我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第5章 喧嚣中的静音键
我刚坐下不到两分钟,就感觉到了门口气氛的变化。
原本热闹的迎宾区,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样,渐渐安静下来。我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那里的场景。司仪或者周皓,大概是好奇地打开了那张没有封口的“贺礼”,然后,看到了里面那张写着“欠条”二字的A4纸。
紧接着,我听到了王丽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宴会厅里的人们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朝门口望去。音乐还在响着,但已经盖不住那片诡异的寂静和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是温的,但我的手却在抖。
我看到王丽的丈夫周建国,快步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脸铁青,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宴会厅里搜索。当他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时,那股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王丽。
我们这一桌的同事,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停下了筷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
“陈默!”周建国走到我面前,几乎是咬着牙叫出我的名字。他把那张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欠条,“啪”的一声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宴会厅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张桌子上。
我慢慢地放下茶杯,抬起头,迎上他愤怒的目光。
“没什么意思。”我平静地说,“周总,王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来送份贺礼,有问题吗?”
“贺礼?你管这个叫贺礼?”周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张欠条,“你在我儿子的升学宴上,给我来这套?你是在打我的脸!”
“你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脸了吗?”我站了起来,身高和他差不多,气势上却丝毫不输,“三年前,王丽找我借钱的时候,说的是‘救急’,说的是‘一个星期就还’。现在三年过去了,一千多个日夜,我连本带利,等来了什么?等来了你们在这家酒店大摆二十桌的请柬!”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宴会厅里,却像一颗炸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围的宾客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起。
王丽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她冲上来,拉住周建国的胳膊,带着哭腔说:“老公,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我冷笑一声,“王丽,这句话你对我说了多少次?‘再等等’、‘下一次’、‘过了年就还’……你的‘下一次’,是不是要等到你儿子大学毕业,娶妻生子?”
“我……”王丽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陈默,你别太过分!”周建国一把甩开王丽的手,“不就七万块钱吗?你至于吗?为了这点钱,在我儿子最重要的日子,让他下不来台,让我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丢人!”
“七万块钱,是‘这点钱’?”我气得笑了起来,“对啊,对你们来说,办一场十几万的宴席眼睛都不眨,七万块钱当然是小钱。可这笔钱,是我和我老婆辛辛苦苦攒下来还房贷的!是我爸生病住院,我急得四处求人的时候,最需要的一笔救命钱!你跟我说‘至于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三年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仁至义尽了。我体谅过,暗示过,明说过,甚至最后低声下气地求过。你们给过我一次准话吗?你们有过一次真正的歉意吗?没有!你们只有新车、新包、新手机,和一场场朋友圈里的精致生活!今天我把欠条放在这里,不是为了打谁的脸,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也告诉我自己——人善,不能被人欺!”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周建国被我的话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丽已经蹲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那个穿着小西装的男孩,周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我知道,这场精心准备的、盛大体面的升学宴,被我亲手毁了。
但我不后悔。
第6章 余波与真相
我没有留下来看那场闹剧如何收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整理了一下西装,转身离开了宴会厅。走出酒店大门,外面阳光正好,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我的手机就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有同事发来微信,小心翼翼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有关系好点的,直接打电话过来,劝我别太冲动;当然,也少不了王丽和周建国的未接来电和一连串的语音辱骂。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从理智上讲,我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权利。但从情感上,我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也彻底毁掉了一段曾经真挚的友谊,让自己成了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恶人”。
回到家,老婆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热水。
“都解决了?”她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宴会厅,所有人都指着我,说我冷血、无情,是个为了钱不择手段的小人。王丽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她。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周一上班,我成了整个公司的焦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也有鄙夷和疏远。他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王丽没有来上班。我听说,她请了长假。
下午,我接到了公司人事部门的电话,让我去一趟领导办公室。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领导没有过多地指责我,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件事在公司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希望我能“低调”处理后续。言下之意,是让我不要再把事情闹大。
我走出办公室,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会以一种不了了之的方式,慢慢被人淡忘时,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沙哑的男人声音。
“是陈默吗?我是周建国。”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能见一面吗?”他的语气里,没有了那天的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们在一家安静的茶馆见了面。
周建国看起来比那天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给我点了一杯茶,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我愣住了。
“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对你发火。”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那七万块钱,是我对不起你。”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这三年来,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三年前,他的生意确实是出了问题,但远比王丽对我说的要严重得多。他几乎赔光了所有的家当,还欠了一屁股外债。王丽找我借的那七万块钱,根本不是什么“过桥资金”,而是填补窟窿的杯水车薪。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他严厉地禁止王丽把家里的困境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他总觉得,自己能扛过去,能东山再起。
这三年来,他们一直过着表面光鲜,内里却捉襟见肘的生活。王丽的新车是贷款买的,名牌包是高仿的,朋友圈里的度假村,也只是找了个角度拍了张照片,根本没住进去。他们用尽全力,维持着一个“我们过得很好”的假象。
“我怕,我怕被人看不起。尤其是在你面前,在那些老同事面前。”周建国苦笑着说,“王丽不止一次跟我提,说要把钱还给你。可我……我总说再等等,等我翻身了,连本带利,风风光光地还给你。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周建国是个失败者。”
至于那场升学宴,更是他这种“死要面子”心理的极致体现。儿子考上了最好的高中,是他这几年惨淡生活中唯一的光。他想借这个机会,告诉所有人,他周建国还没倒下。他甚至指望着,能在这场宴会上,认识几个能帮他东山再起的“贵人”。
“我就是个混蛋。”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把你逼到了那一步。那天你把欠条拿出来,就像是把我身上那件皇帝的新衣,当众扒了下来。我当时又羞又怒,才会对你说那些混账话。”
他说,宴会结束后,他跟王丽大吵了一架。但冷静下来后,他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皓皓问我,爸爸,我们家是不是欠了陈叔叔很多钱?为什么不还给他?老师说,做人要诚实守信。”
那一刻,他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他意识到,他苦心经营的“体面”,在孩子纯粹的是非观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第7章 迟到的还款,破碎的友谊
听完周建国的讲述,我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同情他的遭遇,还是该指责他的虚荣?人性,原来真的如此复杂。没有纯粹的坏人,只有被困境和欲望扭曲的普通人。
“钱,我会尽快还给你。”周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两万,是我能凑到的所有现金了。剩下的,你给我点时间,我每个月给你打五千,直到还清为止。我知道这很慢,但这是我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宴会那天……对孩子影响很大吧?”我忍不住问。
周建国的眼圈红了。“我们跟他谈了很久,把所有事情都跟他说了。他比我们想象的要懂事。他说,他不在乎家里有没有钱,也不在乎什么升学宴,他只希望我们能做诚实的人。”
我点了点头,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
“陈默,”周建国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王丽她……其实一直很内疚。她总说,是你帮了我们家,我们却把你当仇人一样防着。她没脸见你。等她调整好了,她会亲自跟你道歉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
那笔迟到了三年的欠款,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账户。每个月的固定日期,我都会收到一笔五千元的转账,不多,但很准时。
王丽最终还是从公司辞职了。听说,他们家搬到了一个房租更便宜的小区,周建国也放下身段,去找了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一次,我在超市的停车场,远远地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穿着朴素的T恤和牛仔裤,手里拎着两大袋打折的蔬菜,正费力地往一辆半旧的国产车后备箱里放。没有了名牌包,没有了精致的妆容,但她的脸上,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短短一秒,她迅速地低下头,钻进了车里。
我也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那七万块钱,像一把手术刀,切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谊,也切掉了附着在我们关系上那些虚伪的、脆弱的“面子”。
钱,最终会还清。但信任的裂痕,却永远无法弥补。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去那场升学宴,如果我选择继续等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生活没有如果。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也承担了选择的后果。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却也找回了内心的安宁和原则的底线。
那张被我写下的欠条,我没有扔掉。我把它夹在了一本旧书里。它时常提醒我,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善良要有,但锋芒更不能丢。你可以体谅别人的难处,但不能纵容别人的自私。
因为,无底线的善良,不仅会伤害自己,最终,也成全不了任何人。它只会让一段本可以健康的关系,在谎言和拖延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直至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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