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平
七岁那年,我妈坐在灶台边,锅里的油星子噼啪炸开,像谁在暗处弹烟灰。她忽然盯着我说:“秀兰,你这命,是来还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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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懂。
她叹了口气,把一勺猪油倒进锅里,油香窜上来,盖住了她没说完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不是命,是责任——是女人在穷家里,生来就得扛的那副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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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秀兰。弟弟三岁那年,爹喝农药走了。厂里欠薪半年,讨不到,活不下去。妈那七天里,两鬓像撒了盐,理发师剪刀一推,满地灰白。我牵着弟弟,站在雨里,一句话没说。那天起,我不能再是孩子了。
十八岁,我招了张建军上门。
没要彩礼,没办酒席,只请了村里两个长辈作证,在民政局领了证。家里没男劳力,爹走了多年,弟弟才十四岁,上初中,妈身子一天比一天弱。我需要一个能扛水泥、能修屋顶、能在夜里听见动静就起身的男人。建军话少,手糙,是水泥厂的临时工,但他愿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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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给我买了条红围巾,说:“往后,我不让你吃苦。”
我没笑,只点了点头。我知道,哪有什么不吃苦的日子?我只是想找个人,一起扛。
女儿出生第二年,妈病了——脑梗,半身瘫痪。
医生说要住院,押金三万。我翻出存了三年的钱——一万二。那是我和建军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打算盘下菜市场门口那个三米宽的小摊位,卖些针头线脑,给自己留点活气。可现在,连妈一天的输液费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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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医生,他是我表姐的同学。我低声哀求:“先收一万二,让我妈住进走廊加床,后面每天补。”他犹豫了会儿,终究点了头。
那晚,建军蹲在楼道里抽烟,烟头明灭,像他眼里熄不掉的火。
第二天,他接了夜班,在工地扛钢筋,从晚十点干到凌晨四点。
我白天在超市理货,中午骑电动车跑三十里地回家,背女儿上楼,给妈喂饭、擦身、换尿布。她右边身子全僵了,左边手却总在夜里摸索着抓我的手腕,指甲抠进我皮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什么堵住——那是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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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在说“对不起”。可她不知道,我最怕的,是她哪天连这只手也动不了了。
后来,建军在工地上摔了,腰椎骨折。工头说他翻越警戒区,违规操作,又没签合同,工友们不敢作证。劳动仲裁判赔四万五,分三期。第一笔到账一万五,只够付钢板钱。
他再也不能干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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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家政公司,接了两份工:早上六点到十点,在退休教师刘老师家带她三岁的孙子;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在一家写字楼做清洁;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回超市上夜班理货。女儿睡在刘老师家客厅的折叠床上。
建军腰伤未愈,但能坐,夜里就帮我照看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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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发烧那晚,妈又因便秘憋得满脸发紫。我冲出门想走,走到公交站,兜里只有三块钱。车来了,我蹲在路边啃指甲,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最后,我把女儿绑在背上,连夜敲开社区诊所的门。
没人替我撑伞,我只能把自己活成伞。
刘老师心善,见我脚肿得穿不进鞋,偷偷给我买了双新布鞋,放在门口,说:“旧的太破了。”我没推辞,只低头说谢谢。她教女儿认字,有天送她一本《老人与海》,说:“这书好,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摧毁。”
我捧着书,没说话。我想,人可以被生活碾成粉,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爬起来。
弟弟在南方工地,每月寄八百块,不多,但够买点奶粉。有次他打电话来,听出我声音哑,说:“姐,我再干两年,回来接你。”我没应,只说:“妈今天喝了半碗粥。”
社区给我发“孝女”奖状那天,我把它折好,塞进妈病床下的旧木箱里。
箱底压着她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女儿幼儿园的第一张画。奖状不值钱,但箱子里装着的,是我不敢弄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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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走的那天,雪下得不大,风却钻骨头。她最后一下,还是抓着我的手。葬礼上,建军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他很久没哭了——自从摔伤后,他总说“男人流血不流泪”。可那天,他哭得喘不上气,像要把这些年憋着的委屈全吐出来。
女儿也学着大人,跪在灵前磕头。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刘老师教她认字那天,她踮着脚,在厨房墙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妈妈好”。我偷偷擦掉眼泪,没让她看见。
我站在雪地里,看着纸钱飞舞,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妈说的那句话。
原来,我不是来还债的。
我是来扛的。
如今,我在社区做护理培训讲师,教年轻女人怎么照顾老人、怎么在困境中撑住自己。每次上课,我都说:
“女人这一生,不是被压垮的,就是在承担中长大的。我不怕累,只怕没人喊我一声‘妈’、‘老婆’、‘女儿’。”
“只要这一声还在,我就得站住。”
那天课讲完,我独自走回家。门口堆着妈用过的轮椅,锈了,刹不住。我试着搬进去,轮子卡在门槛,我猛地一推——
“咣当”一声。
我愣住。
原来“担子”也可以有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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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腰,把轮子刹住。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点暖意。抬头一看,院里那棵老玉兰,不知何时开了第一朵花——白得像雪,却比雪多了点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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