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后，吉田松阴如何评价大清？| 循迹晓讲

作者：胡日查

本文转载自友邻“汗八里文艺之声”

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日本各界对战争的原因、是非曲直、结果及影响进行了报道和分析。限于篇幅关系，我们就以当时的名士吉田松阴为例，简单和大家聊聊。

鸦片战争主题绘作

1

谁是吉田松阴？

吉田松阴（1830—1859），出生在下级武士家庭，不仅是幕末忧国忧民的“志士”，也是“尊王攘夷”运动的教父，久坂玄瑞、高杉晋作、吉田稔磨、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倒幕维新领导人皆出自“松门”。

作为思想家，他反对空洞的学问而强调经世致用；作为兵学家，他的目光不仅局限于日本，而是扩展到了东亚乃至整个世界。他既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又是狂妄的国家主义者。

值得一提的是，吉田松阴的中国论以及鸦片战争观，没有停留在分析中国为何失败以及对日本有何“殷鉴”的层面，而且明确提出了“日本如何面对这样的世界”以及“中国应该怎么办”的对策。

吉田松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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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传统的“华夷观”？

对于古代中国的华夷观，吉田松阴做出了较为尖酸刻薄的评价。他在1855年的《与赤川淡水书》中如是写道：

中国人常自尊为中华，贱外国为犬羊。而一变为蒙古、再变为满洲，所谓中华之人，盖不能平矣。

然其俗以统一为大，丕炎以下，大义所不容，明教所不恕者，至于其统一寰区，则举以为天下不疑，况乃疑于蒙古与满洲乎？

父之所以为贼者，子可以为君；子之所以为君者，孙可以为贼。忠孝之训，虽载诸空言，不能施于实事。凡如此者，彼皆习为常。

夫洪钱，中华人也，率中华人攻满洲贼，其名可谓正矣。满洲，一统天子也，奉王命，讨乱贼，其名可谓正矣。然则二京十八省之民，孰从为正、孰从为逆，是吾之所以为中国人深悲也。

电视剧《太平天国》剧照

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我简单翻译了一下：

中国人常常自视高贵，以"中华"自居，将外族贬斥为畜生。但当汉人政权第一次被蒙古取代，第二次被满洲取代时，那些自诩为中华正统的人，内心着实难以平静。

然而，中国的传统观念总是把国家统一看得至高无上——自汉朝以来，即使篡位者违背人伦纲常、触犯礼法教义，只要最终统一了天下，就能获得全天下人的认可，更何况是质疑蒙古与满洲的统治呢？

中国的码头市场，刊印于1843年

父亲被称作乱臣贼子的篡位者，儿子却能成为正统君主；儿子建立的新朝被奉为正统，孙子辈可能又被推翻成为反贼。

虽然忠孝节义的教条写在典籍里，但现实中根本无从践行。这些荒诞的现象，人们竟都习以为常了。比如洪秀全作为汉人领袖，率领汉人反抗满清，名义上是正当的；而满洲作为统治天下的君主，奉天命讨伐叛乱，名义上也是正当的。

那么中原十八省的百姓，究竟该效忠哪一方才是正道？哪一方又是逆贼？这正是我为你们中国人感到深切悲哀之处啊。

何尊与内底上所刻的铭文

3

清军为什么会遭遇惨败？

吉田松阴认为，清朝的失败“不在外夷，而在内民”。对此，他在1855年的《读筹海篇》中如是写道：

清魏默深筹海篇，议守、议战、议款，凿凿中款，使清尽用之，故足以制英寇而驭鲁拂矣。

然吾独疑，此书之刻，在道光二十七年，未过三四年，广西民变，扰及八省，祸延十年，遂至北京殆不守，其所底止，未可知也。

则清之所宜为虑，不在外夷，而在内民也。何以默深无一言及于此乎？

电影《鸦片战争》中的英军

世之议守者，不过于筑坚墩、铸巨炮、调客兵；议战者，不能为其所宜为；议款者，徒逼于不得已，是皆默深之所深忧，而清乃为之，姑息以养夷谋、脧剥以竭民膏，未有不致内变外患者也。

且默深之言曰：匪徒能号召数百二三千人者，其人皆偏俾将才，其属皆精兵，而文法吏目为乱民、为汉奸，不收以为用。

然则广西之乱，默深其已知之矣。噫！民内也，夷外也。谋外而遗内者凶，治内而制外者吉，悲哉。

电影《鸦片战争》中的英国军队

为了方便阅读，我简单翻译了一下：

清朝的魏源在《筹海篇》中提出防御、作战、议和三大策略，分析精辟切中要害。如果清廷能全面实施，本可有效对抗英国并牵制法国。

但我始终不解的是——这部著作刊印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不到三年后广西就爆发民变，动乱席卷八个省份，持续十年之久，甚至险些导致京城失守。

清廷真正应该担忧的，本应是内部民变而非外部夷患，为何魏源对此只字未提？

魏源雕像

当今朝堂讨论防御，无非筑炮台、铸巨炮、调外兵；讨论作战，却不敢采取必要手段；讨论议和，只是被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这些正是魏源所深忧的弊端。而清廷实际所为，却是姑息养奸助长外敌野心，横征暴敛耗尽民脂民膏，如此怎能不引发内忧外患？

魏源曾犀利指出：那些能号召数百乃至数千民众的民间领袖，实为将帅之才，其部众堪称精锐，但官府却视之为乱民汉奸，拒绝招安任用。由此看来，广西民变的祸根，魏源其实早有预见。

可叹啊！民众是国家的根基，外夷终究是外患。专注对外而忽视内部必遭厄运，治理内政而制衡外敌方得昌盛，这其中的道理实在令人唏嘘。

《南京条约》签订现场

4

清朝的外交存在什么问题？

对于这一问题，吉田松阴认为，清朝“不知彼亦太甚矣”。

对此，他在1855年的《读甲寅囒顿评判记》中指出，“汉土之习，于外国之事，茫然不问，反以臆断之，自古如此。如源者，汉土人之翘楚也，而未能免其习也”。

将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中原人士的固有习性，就是对外国事务茫然无知，却偏要凭主观臆测妄下论断，这种风气自古以来就有之。以至于就连魏源这样的中国的杰出代表，都难以摆脱这样的思维定式。”

他主张“立国之体”要做到“我无有待于人”，原因很简单，“苟使人待于我，则敌仇亦可以为我用也。我有待于人，则同盟亦将来啮我也”。

电影《鸦片战争》中的清朝君臣

5

为什么要关注清朝局势？

吉田松阴认为，清朝是日本最好的借鉴。他在1855年的《清国咸丰乱记》“序文”中写道：

吾之所宜以为则者，莫若清国。清国治平日久，宴安日甚，视豺狼如猫狗，视苍赤如土芥。道光一危，咸丰再乱，吾苟能反其道，则天下宁有危与乱哉？

翻译成白话文，大致是说：

我们最该引以为戒的，莫过于清朝。这个国家长治久安太久，沉溺享乐日益严重——把豺狼般的威胁看作温顺猫狗，将黎民百姓视为卑微草芥。

道光年间遭遇首次危机，咸丰时期又起大的动乱，倘若我们能够反其道而行之，天下怎会再有危难与祸乱？

《图解中华帝国》中的中国民众

在此稿的“例言四则”中也写道：

清国与我隔海相邻，土广民众，财富物阜。故其国之治乱，以至往往与我国有关。欧墨诸夷，荒陬不比我远者。

昔天平宝字之时，唐土安禄山谋叛，天朝乃命筑紫，使严武备。古之朝廷率用心如斯，今人如何不察，读此记者，切勿忘此意。

幕末日本武士形象

翻译成白话文，大致是这样的：

清朝与我国隔海相望，疆域辽阔且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财富堆积。因此，该国的治乱兴衰，往往与我国利害攸关。欧洲美洲那些蛮夷之国，地理距离不比清朝遥远。

回想天平宝字年间（757—765，日本奈良时代），唐朝爆发安禄山叛乱，朝廷就命令筑紫（九州）加强战备。古代执政者尚且如此深谋远虑，今人怎能不引以为鉴？阅读本书的读者，切莫忘记这个道理。

6

日本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对策？

对于这一问题，吉田松阴在1854年的《幽囚录》中狂言：

日不升则昃，月不盈则缺，国不隆则替。故善保国者，不徒毋失其所有，且应增其之所缺。

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炮略足，则宜开垦虾夷，封建诸侯。乘隙夺取堪察加、鄂霍次克，谕琉球朝觐会同如内地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

《幽囚录》序文

翻译成白话文，大家可以这么理解：

太阳若不持续上升就会西沉，月亮若不保持圆满就会缺损，国家若不持续强盛就将衰败。因此真正善于守护国家的人，不仅要守住现有基业，更要主动弥补不足之处。

眼下当务之急是加速军事建设——等军舰初具规模、火炮基本充足后，就该着手开发北海道（虾夷）并建立藩镇。

趁机夺取堪察加半岛与鄂霍次克海区域，勒令琉球王国像本土诸侯般定期朝觐，要求朝鲜如同古代全盛时期那样派遣人质并进献贡品。

北方割取满洲部分领土，南方收取台湾与菲律宾（吕宋）诸岛，逐步展现扩张进取的态势。

《幽囚录》正文

1855年，吉田又提出日本对外战略的根本原则，即“与俄、美讲和既定，决不可由我背约而失信于戎狄。然恪守章程，厚信义，其间蓄养国力，割占易取之朝鲜、满洲、中国，于交易中失之于俄国者偿之以满鲜土地”。

不久，吉田在多种场合重申了类似主张。

同年4月，他在《与来原良三书》中吐露，“天下之势，日趋陵夷，（中略）为今之计，和亲以制二虏，乘间富国强兵。垦虾夷、夺满洲、来朝鲜、并南地，然后拉米折欧，则事无不克矣。”

《黑船事件》主题绘作

7

尾声

总的来说，吉田松阴是包括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在内的诸多明治元勋的导师之一，其侵华“征亚”思想不仅流传于社会，而且对其后明治政府决策者的思想形成也产生了直接影响。

由此可见，鸦片战争后中国在日本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此间出现的中国殷鉴论，通过战争性质、中国失败的原因、对日本的借鉴、日本的对策等不同角度的分析和探讨，迈出了从根本上改变传统中国认识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