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1920年代的上海来说,最不值钱的玩意儿,恐怕就是一张沙皇俄国贵族的身份证明。
这玩意儿在圣彼得堡的冬宫能换来尊敬和特权,但在黄浦江边,它甚至不如一张能进外滩公园的门票来得实在。
一个人的姓氏后面跟着“公爵”或“将军”,在这里非但不是荣耀,反而像个写在脸上的笑话,提醒着所有人:瞧,这是一个过时的人。
故事得从那声炮响说起,那门停在涅瓦河上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它的一声炮响,不光是轰塌了罗曼诺夫王朝,也把这些旧日主人们的生活炸得稀巴烂。
在炮响之前,他们的日子是啥样的?
这么说吧,他们跟普通俄国人活在两个世界。
他们的世界里,有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庄园,仆人多得记不住名字,早饭桌上说的是法语,讨论的是巴黎最新的时尚。
他们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发号施令,国家就该围着他们转。
对他们来说,农奴和土地,就像自家后院的白桦树一样,是财产,是风景。
可布尔什维克一来,这一切都成了要被清算的旧账。
昨天还是“阁下”,今天就成了“人民的敌人”。
土地被分了,家产被抄了,脖子上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得看运气。
老规矩一夜之间全作废,整个俄国成了一锅沸腾的粥,他们就是被撇出来的那层油,没人要,还嫌腻。
于是,这群前朝的“人上人”,除了跑,没别的路可走。
跑路,那可真是玩命。
有钱的、脑子快的,第一时间就往黑海的港口奔,把藏在衣服夹层里的最后一颗钻石换成一张去国外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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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着白军剩下的破军舰,以为到了国外,凭着兜里剩下的那点家当,怎么着也能找个地方安稳下来。
可他们想简单了。
世界上的大门一扇扇在他们面前关上。
一船一船的难民,像海上的孤魂野鬼,从一个港口漂到另一个港口,没人愿意收留。
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挤满了人,想去欧洲?
对不起,没签证。
最后,一些船掉头开往远东。
日本勉强收了点,但跟逃出来的人数比,那点名额根本不够看。
不少船就那么在海上漂着,船舱里瘟疫和饥饿横行,很多人眼睛一闭,就再也没睁开,连陆地的边儿都没摸着。
另一拨人,走的是陆路。
他们带着老婆孩子,穿过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中国东北奔。
哈尔滨、大连这些地方,曾经是沙俄的地盘,俄国人多,看着亲切。
可那也只是个中转站,地方就那么大,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南边那个地方——上海。
那个传说中冒险家的乐园,东方巴黎。
等第一批白俄难民真的到了上海,才发现这“乐园”根本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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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刚靠上吴淞口,中国海军的命令就下来了:“48小时内必须走人”。
租界的工部局,也就是管事的洋人机构,也把他们当贼一样防着。
这帮人衣衫褴褛,兜比脸还干净,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着赤色分子?
但在几个西方国家的面子上,说要讲点人道主义,这才勉强开了个口子,让他们上了岸。
到1923年,上海已经挤进来了好几千白俄。
真正的难关这才开始。
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旧沙俄卢布,红色的苏维埃政权一句话,发行新货币,旧钱就成了废纸。
昨天你还是百万富翁,今天你手里的钱连买个大饼都不够。
钱没了,还不是最要命的。
1922年,苏联跟中国的北洋政府谈好了,宣布所有在海外不回国的俄国人,一律开除国籍。
这一下,他们成了没国家的人。
手上唯一的身份文件,是国际联盟给发的“南森护照”,一本蓝皮小册子。
这玩意儿,世界上五十多个国家承认,偏偏当时的中国政府不认。
这就尴尬了。
在上海这片地界上,你既不是受中国法律管的中国人,也不是有领事裁判权保护的“上等洋人”。
你成了个法律上的“透明人”,卡在所有缝隙里,谁都能踩你一脚,你还没地方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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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圣彼得堡的宫殿,搬进上海的石库门弄堂,这中间的距离,是用尊严和体面来丈量的。
一开始,那些当过军官、做过老爷的男人们还拉不下脸。
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也要保持所谓的“贵族风度”,聚在一起不是追忆往昔,就是讨论屠格涅夫的小说,让他们去码头扛活儿?
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这种可笑的清高,结果就是把养家糊口的担子,全压在了女人身上。
于是,十里洋场就出现了特别拧巴的一景:那些曾经在莫斯科大剧院里跳《天鹅湖》的芭蕾舞演员,现在在百乐门这种舞厅里,陪着喝得醉醺醺的商人跳狐步舞,当“舞女”;那些以前在自家客厅弹着肖邦的贵族小姐,现在在霞飞路(今天的淮海路)的咖啡馆里当服务员,给客人端盘子。
更惨的,一些女人为了让家里的孩子有口饭吃,让那个啥也干不了的丈夫能继续保持他那点可怜的体面,只能走进当时的“红灯区”,用身体换钱。
男人们的醒悟,来得更晚,也更疼。
当肚子的咕咕叫声压过了心里的那点骄傲,昔日的将军也得低头。
有些身体壮实的,干脆就去给上海滩的黑帮大佬当保镖,或者在法租界当巡捕,一身的力气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还有些以前是教授、工程师的,运气好,在大学里找了个教职,算是保住了最后一点读书人的体面。
但更多的人,就在社会最底层打转,成了拉包车的,甚至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当。
“罗宋人”这个称呼,就是那时候上海人给他们起的。
这个词里头,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轻视。
从云端掉进泥里,也就几年的功夫。
上海这个地方就像个大熔炉,把他们身上那些虚头巴脑的“贵气”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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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尽了苦头,他们才琢磨出那个最简单的道理:啥幸福,啥体面,都得靠自己一双手挣出来。
他们在上海的霞飞路一带,硬是整出了一片“小俄罗斯”。
俄国馆子、俄国面包房、东正教堂、俄文报纸…
他们想在这块异乡的土地上,复制一个记忆里的故乡。
然而,这终究是一场梦。
等到1949年,上海换了人间,这群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三十年的流亡者,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一些人,害怕新的政权,继续往南跑,去了菲律宾的一个小岛暂时安身。
另一些人,辗转去了美国、澳大利亚,彻底成了别国公民。
还有最后一批人,在外面漂了大半辈子,老了,想家了,最终选择了向曾经的“敌人”低头,申请加入苏联国籍,回到了那个让他们魂牵梦绕又无比陌生的故土。
几十年后,在上海圣尼古拉教堂的原址附近,一个年轻人可能会从长辈口中听到关于“罗宋人”的零星故事。
而在遥远的旧金山,一个俄裔家庭的阁楼上,也许还放着一张褪色的、从上海寄出的明信片。
参考资料:
董鼎山. (2005). 《天下真小》.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Mara Moustafine. (2002). Secrets and Spies: The Harbin Files. Vintage Books Australia.
Marcia Reynders Ristaino. (2001). Port of Last Resort: The Diaspora Communities of Shanghai.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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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 (主编). (1996). 《犹太人在中国:上海卷》. 五洲传播出版社. (其中部分章节涉及白俄社区与犹太社区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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