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滑行,像一头温驯的钢铁巨兽,缓缓停靠在月台。
我拖着行李箱,汇入傍晚五点半潮湿的人流。
上海的梅雨季,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把人的情绪也一并浸泡得发胀、发软。
出差半个月,身体的疲惫已经抵达阈值。我只想快点回家,陷进沙发,什么都不做。
沈哲的电话没打通,大约又是在开会。
我习以为常地打开手机里的叫车软件,准备自己叫一辆车。
地址栏自动跳出我们家的地址,系统下方,一行小字殷勤地跳了出来。
【常用同行人:小安,是否邀请一同乘车?】
小安。
不是我们任何一个朋友的昵称。
我盯着那两个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动不动。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站厅顶棚那排巨大的白炽灯,光线笔直地刺入我的眼睛,晃得人发晕。
“小安”的头像是只猫,一只橘色的,胖乎乎的,蜷成一团。
很可爱。
也很陌生。
我点开了那个头像,进入了“常用同行人”的管理页面。
系统冰冷地记录着数据:近三个月,沈哲与这位“小安”的共同行程,高达四十七次。
出发地,大多是我们小区附近。
目的地,是各种餐厅、电影院,甚至还有一次,是邻市的一家温泉酒店。
时间,多半是工作日的中午,以及……我出差的这十五天。
我的胃里像是被灌了一块冰,从内到外,凉得彻底。
我关掉软件,没有叫车。
我拖着箱子,转身走向地铁入口。
金属箱轮碾过地面,发出规律的、空洞的“咯咯”声,像我此刻的心跳。
两天前。
我还在北京,项目收尾,忙得脚不沾地。
凌晨一点,我发了张酒店窗外灯火通明的照片给沈哲。
【还没睡?】他几乎是秒回。
【刚收工。】我回。
【辛苦了。汤在冰箱里,回来给你热。】
【好。】
对话简短,却是我和他七年婚姻里最熟悉的模式。
我们像两颗咬合精准的齿轮,稳定、默契,不出错,也……没有多余的火花。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从校服到婚纱,是人人称羡的范本。
沈哲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技术总监,忙。我在一家律所做非诉,也忙。
两个人的时间,像两枚不断被投进生活这台老虎机里的硬币,只为换取片刻的靠近。
婚后第三年,我们开始备孕。
问题出在我身上。医生的话很委婉,但结论冰冷:受孕几率极低。
从那天起,我们家里的空气就变了。
婆婆送来的汤药从没断过,话里话外的暗示也越来越密集。
她上次来,塞给我一个成色极好的玉坠,说是在庙里开过光的。
“林殊啊,女人还是要有个孩子,根才能扎得稳。”
我握着那块冰凉的玉,什么也没说。
沈哲把我护在身后,对婆婆说:“妈,这事您别管了,我们有自己的节奏。”
我感激他的维护。
但我也知道,那之后,某种沉重的东西,像看不见的尘埃,落在了我们的关系里。
他开始频繁地说“累”。
“今天好累。”
“心累。”
“林殊,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是个黑洞。”
我以为是工作的压力,是中年男人的危机,是我无法生育带给他的无形负担。
我拼命想做一个“好妻子”。
我学着煲他爱喝的汤,在他加班的深夜为他留一盏灯,在他疲惫时安静地递上一杯水,不多问一句。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体谅,足够懂事,我们就能安然渡过这个阶段。
就像房间的灯泡坏了,我们应该去修理它,而不是直接换掉整个房子。
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弄错了。
不是灯泡坏了。
是有人,在隔壁房间,开了另一盏更亮的灯。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
车窗外,灯光飞速掠过,在我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影。
一明。
一暗。
像我此刻的心情,在确凿的背叛和一丝荒谬的侥同情之间反复横跳。
我甚至在想,那个“小安”,她知道沈哲已婚吗?
她知道他有一个结婚七年,并且无法生育的妻子吗?
她知道她享受的那些午餐、电影和温泉,是从另一个女人的生活里,偷来的时间吗?
地铁到站。
我走出闷热的车厢,晚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
小区门口的水果摊,老板娘正在收拾一颗巨大的石榴。
红色的果皮裂开,露出里面晶莹剔剔透的籽粒,饱满,多汁。
我曾经也买过这样的石榴,和沈哲一人一半,用小勺挖着吃。
他说,石榴多子,是好兆头。
那之后,我们再也没买过石榴。
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单元楼。
电梯的白光,照得我脸色惨白。
家里的门虚掩着,透出一条温暖的黄色光缝。
我推开门。
沈哲正穿着家居服,在厨房里忙碌。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一脸惊喜。
“老婆?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的票吗?”
他快步走过来,想接过我的行李箱,再给我一个拥抱。
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碰触。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么了?”他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说话,换了鞋,把行李箱放在玄关。
厨房的灶上,小火煨着一锅汤。
不是我冰箱里那锅。
那锅汤,是清淡的菌菇汤。眼前这锅,飘着浓郁的鸡汤香气,还加了红枣和枸杞。
是更家常,更……年轻的做法。
“我以为你会累,就没动你那锅,重新给你炖了锅鸡汤。”他跟过来,在我身后解释。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体贴,那么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那四十七次共同行程,我大概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曾经是我最迷恋的地方,清澈,坦荡,像盛着一汪泉水。
此刻,那汪泉水,浑了。
“沈哲。”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份法律文书。
“嗯?”
“小安是谁?”
空气,瞬间凝固。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是一个他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什么……小安?”他试图装傻,眼神开始游移。
“别装了。”我举起手机,屏幕正对着他的脸,上面是叫车软件的界面,那行字,像一份判决书。
【常用同行人:小安,是否邀请一同乘车?】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那种从惊愕,到慌乱,再到被戳穿后的颓败,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在他脸上迅速上演。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生活真是最好的法庭。
它从不声张,却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无法辩驳的证据。
“同事。”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哦?什么样的同事,需要你接送四十七次?什么样的同事,需要你陪着去邻市泡温泉?”
我的语气没有起伏,像在确认一份合同的条款。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枚钉子,将他的谎言钉死在原地。
他彻底放弃了抵抗,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都泄了气。
“林殊,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解释。”我打断他,“解释是用来粉饰错误的,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我绕过他,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我只想知道事实。”
他站在原地,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着我们之间三米的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汉界。
“她叫安然,是新来的实习生。”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我……我就是带带她。”
“带到床上去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又快又狠。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受伤。
“林殊!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你?”我反问,“当一个已婚男人,背着妻子,和另一个年轻女孩保持高频率的非必要接触,这难道不是最合理的推断吗?”
我的冷静,似乎比歇斯底里的哭闹,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走过来,想在我身边坐下。
“你别碰我。”我冷冷地说。
他停住了,脸上是痛苦的神色。
“我们没有……走到那一步。”他辩解道,“我承认,我对她有好感,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很轻松,很……明亮。”
明亮。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所以,和我在一起,是灰暗的,是沉重的,是令人窒息的,对吗?
我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答案,已经写在他脸上了。
“我累了,林殊。”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我听了无数遍的话,但这一次,它有了全新的注解。
“工作压力大,妈那边又一直催,还有……我们的事。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着,每天都在往下掉。”
“和她在一起,我好像能喘口气。”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我的情绪,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罩住了,外面的世界再喧嚣,也传不进来。
“所以,你的疲惫,你的压力,就成了你背叛婚姻的理由?”我问。
“我没有背叛!”他急切地反驳,“精神上的……那能算吗?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笑了。
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干涩,冰冷。
“沈哲,我们结婚七年了。”我说,“你是一个技术总监,逻辑严谨。你应该明白,忠诚,不是只约束身体的。”
“忠诚是排他的。是你把你的时间、你的精力、你的情绪价值,优先且唯一地,投入到我们的关系里。而不是在外面找一个‘能让你喘口气’的人。”
“你把本该属于我的时间,分给了她。你把本该对我倾诉的情绪,倒给了她。你甚至,用了我买的锅,给她炖了汤。”
我指了指厨房。
“你觉得,这不算背叛吗?”
他哑口无言。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死寂的沉默上。
“我想见她。”我说。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见见这位安然小姐。”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喙。
“你见她干什么?林殊,你别闹了,这是我们俩的事!”他急了。
“闹?”我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透出锋利的光,“沈哲,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在‘闹’吗?”
“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是在处理问题。”
“她是这个问题里,不可或缺的一环。我需要确认一些信息,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我不是来捉奸的,也不是来撕打的。我只是想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我的理智和冷静,让他感到恐惧。
他宁愿我哭,我闹,我砸东西。因为那样的场面,他熟悉,他知道如何应对——安抚,道歉,拥抱。
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个,把他当成案子来处理的妻子。
“明天,下午三点,公司楼下的咖啡馆。”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日程表,像在安排一个商务会谈。
“你把她约出来。”
“如果你不约,我就自己去你们公司找她。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哀求,有恐惧,还有一丝……绝望。
他知道,我说到做到。
最终,他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
这一夜,我们分房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看着窗外从漆黑,到泛起鱼肚白。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复盘我们七年的婚姻。
那些甜蜜的,争吵的,平淡的,温暖的片段,像一部快进的电影。
最后,定格在他那句“和她在一起,很明亮”上。
原来,我才是那个黑洞。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
我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
窗外,雨还在下,不大,淅淅沥沥,像扯不断的愁绪。
我点了一杯美式,没加糖,也没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三点整,他们一起来了。
沈哲走在前面,脸色难看,步子有些僵硬。
那个叫安然的女孩,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像个受惊的小鹿。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帆布鞋,扎着高高的马尾。
确实,很“明亮”。
她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不敢看我。
沈哲拉开我身边的椅子,想坐。
“你坐她旁边。”我说。
他愣了一下,还是依言,坐到了安然的身边。
现在,他们俩并排坐着,像一对接受审判的被告。
而我,是法官。
“安然小姐,你好。”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好,林,林姐。”她小声说,声音都在发抖。
“别紧张。”我语气平和,“我今天约你来,不是为了指责你,也不是为了伤害你。我只是想跟你确认几个事实。”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
“你知道沈哲结婚了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
“知道。”
“知道多久了?”
“……一开始就知道。他面试我的时候,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我瞥了一眼沈哲的手。
那枚我们一起挑的铂金戒指,还好好地待在他的手指上。
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所以,你是在明知他已婚的情况下,和他保持密切来往的?”
“我……”她咬着嘴唇,眼圈红了,“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只是觉得沈总他,他很让人心疼。”
“心疼?”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
“他看起来总是很累,很不开心。有一次我们团队聚餐,他喝多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说,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一个走不出去的黑洞。”
“他说,他很羡慕我们这些刚毕业的,觉得未来还有光。”
“从那以后,我就……就想让他开心一点。”
她的叙述,坦白,真诚,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不计后果的飞蛾扑火。
她把这当成了一场拯救。
拯救一个,被婚姻和生活困住的,疲惫的男人。
“所以,你给他带午饭,陪他看电影,听他倾诉烦恼,甚至……在他妻子出差的时候,去他家里,为他炖一锅鸡汤?”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她的脸白一分。
沈哲在一旁,如坐针毡。
“林殊,别说了。”他开口,声音嘶哑。
“闭嘴。”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现在,是我的时间。”
他立刻噤声。
我重新看向安然。
“安然小姐,我理解你的‘心疼’,也看到了你的‘善良’。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
“成年人的世界里,善良,是有边界的。”
“你的善良,越过了婚姻的边界,就变成了对另一个女人的伤害。”
“沈哲的疲惫,他的黑洞,那是他的课题,也是我和他共同的课题。那是我们婚姻内部需要解决的问题。你,作为一个局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介入进来,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你以为你给了他光,实际上,你只是把他拉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深渊。一个关于背叛和谎言的深渊。”
我的话,不重,但字字清晰。
安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没想那么多……”她哽咽着说。
“你现在可以想了。”我说,“我今天找你来,主要目的有两个。”
“第一,确认事实。这一点,已经完成了。”
“第二,宣告规则。”
我顿了顿,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沈哲脸上。
“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份具备最高优先级的长期合同。双方签字,即刻生效。”
“这份合同里,有几项核心条款。”
“第一,财产共有。我们婚后所有的收入,都是共同财产。”
“第二,重大决策共商。买房,买车,大额投资,必须双方同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忠诚义务。”
“这项义务,是排他的,唯一的。它不仅包括身体的忠诚,更包括情感的忠诚,时间的忠诚。”
“很遗憾,沈哲,你违约了。”
沈哲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我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处理我们的婚姻危机。
没有眼泪,没有控诉,只有冰冷的条款和逻辑。
“而你,安然小姐。”我再次看向那个哭泣的女孩,“你是这项违约行为的,关联方。”
“根据合同精神,违约方,需要承担相应的违约责任。”
“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A,沈哲净身出户,我们立刻离婚。从此,你们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B……”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们俩紧张的表情。
“B,我们不离婚。但要重新签订一份补充协议。”
“什么……补充协议?”沈哲艰难地问。
“一份关于‘婚姻关系修复与行为规范’的补充协议。”
我说。
“在这份协议的约束下,你,沈哲,必须立刻、马上、无条件地,断绝和安然小姐的一切非必要联系。”
“工作上的交流,可以。但每一次,都必须有第三方在场,或者,全程录音,并将记录抄送给我。”
“你们的微信,必须互相删除。电话,必须互相拉黑。”
“你每天的行程,需要以备忘录的形式,提前一天发给我。”
“我们所有的银行卡,信用卡,理财账户,全部由我统一管理。你的每一笔超过五百元的开支,都需要向我报备,并说明用途。”
“这,是协议的第一部分,针对你。”
然后,我转向安然。
“而你,安然小姐。你需要做的很简单。主动向公司提出离职。”
“什么?”她和沈哲同时惊呼出声。
“这太过分了!”沈哲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是她的工作!你不能……”
“我能。”我平静地看着他,“这是她作为‘关联方’,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沈哲。我是在通知你。”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我的生活里,有脏东西。”
“安然小姐,你可以不离职。那么,我会亲自跟你们公司的HR和高层,聊一聊关于‘职场性骚扰’和‘企业价值观’的问题。相信我,作为律师,我有很多种方法,让这件事,以一种对你和沈哲都最不利的方式,被公开。”
安然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不要……”她哀求道,“求你,不要……我辞职,我马上就辞职。”
我点了点头,对她的识时务,表示满意。
“很好。”
“现在,回到沈哲。协议的第二部分。”
“从今天起,我们分房睡,直到我认可你的‘修复行为’达到标准为止。”
“家务,我们平分。周末的家庭大扫除,你负责。”
“每周六晚上九点,我们要开一个‘家庭会议’,复盘这一周各自的问题,和关系修复的进展。”
“这个过程,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一年。”
“如果在期间,我发现你有任何违反协议的行为,那么,我们将直接启动选择A,你净身出户。”
“这份补充协议,我会打印出来,一式两份。我们需要在上面,亲笔签字。”
我说完了。
整个咖啡馆,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沈哲和安然,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在他们的想象里,我应该哭着质问沈哲“我哪里不好”,或者冲上去给安然一耳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制定着一条条冰冷的规则。
“林殊……”沈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你一定要这样吗?我们之间,一定要弄得像……像签合同一样吗?”
“是。”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因为你,已经破坏了我们之间最基础的信任。”
“信任一旦被打破,就需要用规则来重建。”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在我这里,感情的账,可以慢慢算。但规则的账,必须马上清。”
“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A,还是B?”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不甘,有屈辱,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切的悲哀。
最后,他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B。”
晚上回到家。
房子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那锅鸡汤,还温在灶上,但已经没人有胃口去喝了。
我把那锅汤,连同锅里所有的东西,一起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打开电脑,花了一个小时,起草了那份《婚姻关系修复与行为规范补充协议》。
条款清晰,权责分明,违约后果,一目了然。
我把它打印出来,放在餐桌上。
“签吧。”
沈哲走过来,拿起那几张A4纸。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脸色越来越白。
当他看到“净身出户”那一条时,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
我们的房子,车子,存款,大部分,都在他名下。因为他总说,男人就该养家,让我别那么辛苦。
我曾经为这份“担当”而感动。
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让我安心待在“后方”的策略。
“林殊。”他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你真的,一点感情都不讲了吗?”
“感情?”我反问,“在你和别的女人看电影、泡温泉、享受着‘明亮’的人生时,你在跟我讲感情吗?”
“在你对我撒谎,敷衍我,把我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时,你在跟我讲感情吗?”
“沈哲,是你先撕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契约。现在,我只是在用你听得懂的方式,跟你重建秩序。”
他沉默了。
拿起笔,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笔迹,潦草,无力。
我也签上了我的名字。
一笔一划,清晰,冷静。
从这一刻起,我们的婚姻,进入了“合同期”。
生活,变成了一场有据可查的行为观察。
安然第二天就提交了离职报告,走得干干净净。
沈哲开始严格遵守协议上的每一条。
他每天准时回家,不再有任何应酬。
他把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交给了我。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做得很难吃。
他会在每周五的晚上,把厨房和卫生间打扫得一尘不染。
每周六晚上的“家庭会议”,是气氛最凝固的时刻。
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像两个谈判对手。
“本周,你迟到一次,周三晚上,晚了十五分钟。”我翻着我的记录本,公事公办。
“那天临时加了个会,我发消息给你了。”他解释。
“协议规定,任何行程变动,需提前两小时报备。你只提前了半小时。”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他低下头。
“另外,本周你负责的垃圾分类,有两次错误。厨余垃圾里,混入了塑料包装袋。”
“……我会注意。”
这样的对话,精准,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反而比以前多了。
虽然,都是关于这些鸡毛蒜皮的规则。
有一次,他给我做了一碗面。
西红柿鸡蛋面,他从前最拿手的。
面条有些坨了,西红柿炒得有点酸。
他紧张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学生。
我尝了一口。
“咸了。”我说。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把一整碗面都吃完了。
连汤都喝了。
吃完,我放下碗,看着他。
“但,谢谢。”
他愣住了,然后,眼圈慢慢红了。
那是协议生效一个月以来,我对他说的,第一句带有温度的话。
我们之间的冰层,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婆婆的电话,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打来的。
她照例,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
然后,切入了正题。
“林殊啊,你和沈哲,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听他说,你们最近……在闹别扭?”
“我们没闹别扭,妈。”我平静地说。
“那怎么还分房睡了?夫妻俩,哪有隔夜仇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我们是在进行‘关系评估’。”我用了个她听不懂的词。
“什么评估?”她果然很困惑。
“就是……我们正在重新审视我们的婚姻,看看它是否还能继续下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婆婆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是不是……还是因为孩子的事?”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沈哲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骂他!”
我能听出她语气里的真诚。
婆婆是个传统的女人,刀子嘴,豆腐心。她虽然盼孙子,但也真心疼我。
“妈,这是我和沈哲之间的事。我们需要自己解决。”
“林殊啊。”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语重心长,“夫妻过日子,就像牙和舌头,哪有不碰着的。男人嘛,有时候在外面辛苦,回家是需要人疼的。你工作也忙,性子又强,有时候,是不是……也该软和一点?”
我懂她的意思。
在她那一代人的观念里,婚姻是忍耐,是包容,是女人要为男人提供一个温暖的港湾。
男人的偶尔“犯错”,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要他“还知道回家”。
“妈,时代不同了。”我说,“在我这里,婚姻是合作,是伙伴关系。伙伴之间,最重要的是契约精神。”
“克制自己,不去伤害对方,这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义务。”
“沈哲他,没有尽到他的义务。所以现在,他需要为他的失职,付出代价。”
婆婆被我这套“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义务……代价的……林殊,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啊。”
“您不需要懂,妈。”我说,“您只需要知道,我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请您,不要干预。”
我挂了电话。
客厅里,沈哲一直站在不远处听着。
等我挂了电话,他才走过来。
“对不起。”他说,“让我妈又来给你添堵了。”
“她不是给我添堵,她是在为你担心。”我说。
他沉默了。
“林殊。”他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没有孩子这件事,我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累,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把最根本的问题,抛了出来。
我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没有孩子,是我们的婚姻里,遇到的一颗柠檬。它很酸,很涩,这是事实。”
“但我们的任务,是想办法,把这颗柠檬,一起做成柠檬水。哪怕是酸的,也是我们俩一起尝。”
“而不是,你觉得它太酸了,就跑到隔壁的果汁店,去喝一杯甜的橙汁。”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柠檬有多酸。而在于,你放弃了和我一起,把它变成柠檬水的努力。”
我的比喻,让他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抱着一床被子,睡在了我房间门口的地板上。
我没有赶他走。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扇门。
我睡在床上,他睡在地上。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靠近。
两个月后。
我们的生活,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稳定的秩序。
他每天的行程报备,从一开始的敷衍,变得越来越详细。
甚至会加上一些他自己的吐槽。
【9.0010.00,部门周会。老板又画了个天大的饼,噎死我了。】
【12.3013.30,午餐。食堂的红烧肉又肥了,下次再也不点了。】
【18.00,下班。路上有点堵,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那家小馄饨。】
我们的“家庭会议”,也从一开始的“审判大会”,渐渐有了一点聊天的味道。
我们会讨论本周看过的电影,讨论某个社会新闻,甚至,会讨论我工作上遇到的一个棘手的案子。
他会从他的技术思维角度,给我一些全新的思路。
他开始重新叫我“老婆”,一开始很生涩,后来,慢慢变得自然。
我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再纠正他。
那份签了字的协议,还锁在我的抽屉里。
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我们,信任的边界在哪里。
但同时,它也像一个脚手架,在我们已经坍塌的关系废墟上,帮助我们,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沟通的桥梁。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房子里很安静,他房间的灯关着,应该是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换了鞋,走进客厅,却看到餐桌上,放着一碗面。
上面用一个小碗倒扣着,保温。
我走过去,掀开碗。
是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
【面是我下午自己和的,会劲道一点。西红柿少放了一个,应该不会那么酸了。汤里盐放得少,旁边有盐罐,你自己看着加。】
字迹,是他的。
我端起那碗面,还是温热的。
我坐下来,尝了一口。
面条果然很劲道,汤的咸淡也刚刚好。
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整碗面都吃完了。
就在这时,他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他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味道,还可以吗?”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小动物。
忽然,就觉得有点想笑。
那根紧绷了两个多月的弦,好像,在这一刻,悄悄地松动了。
我点点头。
“嗯。”
“面,很好吃。”
他笑了。
那笑容,像拨云见日的阳光,久违地,照进了我们之间阴冷的房间。
关系,在以一种可观察的,量化的方式,缓慢回温。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样的“合同制”婚姻,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它摒弃了所有虚无缥D缈的承诺和幻想,把一切都建立在可执行的规则和可验证的行为之上。
清晰,高效,没有误解的余地。
也许,对于被伤害过的信任来说,这是唯一有效的修复方式。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沿着这条新的轨道,慢慢走下去的时候。
意外,再次来临。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
我正在准备第二天“家庭会议”的复盘内容。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律师,我是安然。我知道你们签了那个协议。但是,关于沈哲,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也一直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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