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英,今年五十八,土生土长的厦门人。在中山路开了二十多年的沙茶面店,把儿子拉扯大,送他去上海读了大学,又看着他在那边安家立业。老伴前几年走了,店也盘给了亲戚,我一个人守着一套一百平的老房子,每天最大的活动就是去南普陀寺外面的公园里,跟一群老姐妹跳广场舞。日子过得清净,也过得有点空。
就是在跳舞的时候,我认识了老周,周建国。他六十四岁,退休前是中学物理老师,戴副眼镜,人看着斯斯文文的。他不像别的老头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在旁边安静地看,偶尔我们跳完了,他会递瓶水过来,笑着说:“林姐,你们这舞跳得真有精气神。”
老姐妹们都起哄,说老周看上我了。我嘴上骂她们不正经,心里却有点小小的涟C荡。老周确实不错,说话有条理,懂的东西也多,从天文地理到家长里短,他都能聊上几句。最重要的是,他看我的眼神,很真诚,带着一种欣赏。我这辈子,除了年轻时被老伴追过,就再没被男人这么认真地看过。
一来二去,我们熟了。他会约我清晨去环岛路散步,看日出。海风吹着,空气里都是咸湿又清新的味道,他说年轻时就想这么浪漫一下,可惜前妻是个急性子,觉得浪费时间。我们也会一起去第八市场买菜,他提着菜篮子跟在我后面,我跟摊主讨价还价,他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像个没脾气的好好先生。
儿子在视频里知道这事后,挺支持的。他说:“妈,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好。只要他人好,对你好,就行。”
有了儿子的首肯,我心里的最后一道坎也过去了。半年后,在老姐妹们的撮合下,我跟老周决定搭伙过日子。没领证,就是他搬到我这里来住。他说他那套房子小,我这儿宽敞明亮,住着舒坦。我想着也是,就答应了。
搬家那天,老周的东西不多,就两个大行李箱。他把自己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我书房的书架上,把他的茶具小心翼翼地摆在茶几上,还带来了一盆长得特别精神的君子兰。我看着这个家因为另一个人的到来,瞬间变得丰满起来,心里暖洋洋的。我甚至想,这大概就是我晚年最好的归宿了。
搭伙的第一个星期,是甜蜜的。早上我熬好地瓜粥,他煎好两个荷包蛋。吃完饭,他洗碗,我拖地。然后一起去市场买菜,回来他看报纸,我看电视剧。晚上他会给我讲很多他当老师时的趣事,逗得我哈哈大笑。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岁,那种被人疼着、护着的感觉,久违了。
可是一个月后,问题开始慢慢浮现。
老周是个极度自律,甚至到了刻板地步的人。他每天雷打不动,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九点半必须上床睡觉。而我呢,开了一辈子店,习惯了晚睡晚起。以前没人管,我经常看到十一二点,早上八九点才慢悠悠地起床。现在不行了,他五点半一醒,就开始在屋里走动,开关门的声音,洗漱的声音,把我吵得再也睡不着。我跟他提过一次,让他轻点。他点点头,第二天依然如此。他说他习惯了,控制不住。
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睡觉时的呼噜声。那声音,简直跟打雷一样,一阵高过一阵,还带着各种拐弯的哨音。我本来睡眠就浅,现在更是彻夜难眠。我推他,他翻个身,安静不到五分钟,雷声又起。我只好抱着枕头去次卧睡。第二天早上,他看见我从次卧出来,一脸无辜地问:“秀英,你怎么跑那屋睡了?我半夜摸你都摸不着。”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没好气地说:“周老师,您昨晚的交响乐太雄壮了,我实在欣赏不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笑了:“哎呀,老毛病了,打呼噜。我前妻说听习惯了还能当催眠曲呢。”
我心里一阵火起,你前妻是你前妻,我是我!但我忍住了,只是说:“我睡眠浅,以后我还是睡次卧吧。”
他没反对,只是“哦”了一声,眼神里有点失落。
从那天起,我们就分房睡了。说是搭伙过日子,倒更像是合租的室友。白天相敬如宾,晚上各回各屋。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密感,一下子就消散了大半。
如果只是生活习惯的差异,我也就忍了。毕竟人老了,几十年的习惯不好改。可接下来的事,却让我觉得越来越憋屈。
老周在金钱上,算计得特别清楚。我们说好生活费AA制,每个月各拿两千块钱出来,作为共同开销。这我没意见,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可他所谓的AA制,精细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地步。
家里的水电煤气费,他会拿着账单,用计算器除以二,精确到分。有一次,总共一百二十三块五毛六,他算出来一人六十一块七毛八。我直接给了他六十二,说不用找了。他却很认真地从钱包里找出两分钱硬币,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说:“一码归一码,账要算清楚。”我看着那两枚亮晶晶的硬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去市场买菜,他永远只买打折的。新鲜的蔬菜看都不看一眼,专挑那些蔫头巴脑的减价菜。我说:“老周,咱们不差这点钱,吃得新鲜健康最重要。”他却振振有词:“林姐,你这就不会过日子了。这些菜看着不好看,回家掐头去尾,用水泡一泡,不都一样吗?能省一块是一块。”
我开了一辈子店,吃的用的从没亏待过自己。我理解节俭是美德,但不能以牺牲生活品质为代价。可在他眼里,我这就是铺张浪费。有一次我买了一小盒车厘子,也就三十多块钱。他看见了,皱着眉头说:“这东西金子做的啊?这么贵。有这钱,买几斤苹果吃,不是更实在?”
我当时就火了:“周建国,我花我自己的钱,买点喜欢吃的东西,碍着你什么事了?”
他被我吼得一愣,半天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不划算。”
那顿饭,我们俩谁也没说话。我看着那盒红得发紫的车厘子,一颗都吃不下去。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儿子的生日。
儿子在上海,工作忙,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他生日那天,我特别想他。我就寻思着,给他寄点厦门的特产过去,顺便包个红包。我取了五千块钱,买了他最爱吃的肉干、馅饼,然后把钱封在红包里,准备一起寄过去。
这事我没跟老周说,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家事,没必要。可偏偏那天,他提前从老年大学回来了,正好撞见我把厚厚的红包塞进快递盒里。
他的脸当场就沉下来了。“秀英,你这是干什么?”
“给我儿子寄点东西,今天他生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寄东西我不管,你那红包里包了多少?”他走过来,眼神像X光一样扫着那个盒子。
我心里很不舒服:“这是我的私事。”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儿子都那么大了,在上海有房有车,年薪几十万,你还给他寄钱?他缺你这点钱吗?你是不是把咱们共同的钱拿去贴补他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把存折拍在桌子上:“周建国!你给我看清楚!这是我的退休金,我的积蓄!我花我自己的钱给我儿子,天经地义!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什么叫共同的钱?我们AA制,我哪分钱没跟你算清楚?”
他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数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搭伙,我的钱就都是你的了?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我越说越激动,这半年来受的委屈,像洪水一样冲开了闸门,“你睡觉打呼噜,吵得我没睡过一天好觉,我忍了!你吃饭抠抠搜搜,买菜专挑烂叶子,我也忍了!你算钱算到分,把日子过得像算盘珠子一样,我都忍了!可你凭什么管我怎么对我儿子?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愿意把所有都给他,你管得着吗?”
他被我骂懵了,呆呆地站着,喃喃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咱们应该把钱攒起来,以后养老用……”
“养老?”我冷笑一声,“跟你这样的人一起养老?我怕我没病也得被你气出病来!你每天五点半起床,像个幽灵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每天晚上九点半准时关灯,我多看一会儿电视你就在旁边唉声叹气,这是过日子吗?这是坐牢!”
“我……我都是为了你好,早睡早起身体好。”他还在辩解。
“为我好?你那是你自己的习惯,你从来就没想过要为我改变一丁点!你只想着让我来适应你!周建国,我算是看透了,你找人搭伙,不是找个伴儿,是找个免费的保姆,还得是个完全听你指挥,跟你步调一致的木偶!你想要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能伺候你,还不用你花钱,甚至还能帮你省钱的工具!”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戳在他心上。他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彻底撕破了脸。我在次卧里,一夜没合眼。我想了很多,想到我们刚认识时,在环岛路看日出的情景,想到他在菜市场帮我提篮子的样子,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温和,多么体贴。可为什么一住到一起,一切都变了味?
是我要求太高了吗?不是的。我想要的,不过是互相尊重,互相体谅。他打呼噜,可以去医院看看,或者至少对我表示歉意,而不是说“我前妻习惯了”。他节俭,可以自己节俭,但不能要求我也必须吃蔫菜叶子。他关心自己的儿子,也应该理解我对我儿子的心。
他爱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是他那套雷打不动的生活秩序。任何企图打破这个秩序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所谓的搭伙,不过是想把另一个人,强行纳入他的轨道。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间,看到老周已经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两个行李箱立在客厅中央,旁边是他那盆君子兰。
他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看见我,他站起来,声音沙哑地说:“秀英,对不起。我想了一晚上,你说得对。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我……配不上你。”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愤怒和委屈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找个伴儿,图的不过是晚年的一点温暖和慰藉。可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还累,那这伴儿,不找也罢。
“老周,你别这么说。”我叹了口气,“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你没错,我也没错,只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拖着箱子,走到了门口。临走前,他回过头,把那盆君子兰推到我面前:“这个……送给你吧。养得挺好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门开了,又关上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只有那盆绿油油的君子兰,证明着过去这半年,并非一场梦。
我走过去,摸了摸君子兰肥厚的叶片。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叶子上,亮晶晶的。
我突然觉得无比轻松。这半年来,我每天都睡不好,精神紧张,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他不高兴。我努力地去适应他的节奏,改变自己的习惯,结果却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
现在,他走了。这个家又回到了我一个人的状态。我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买自己喜欢吃的任何东西,可以把电视开到半夜,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老姐妹们打电话来问,听说我们分了,都替我惋惜。一个说:“秀英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老周人多好啊,文化人,又不乱来。”另一个说:“是啊,搭伙过日子,不就是锅碗瓢盆,磕磕碰碰嘛,忍忍就过去了。”
我对着电话笑了:“姐妹们,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我这半年来,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现在虽然又是一个人了,但我的心,踏实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挂了电话,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沙茶面,加了满满的料。热气腾腾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熟悉又温暖。我吃得酣畅淋漓,仿佛要把这半年的憋屈都吃掉。
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四仰八叉,怎么舒服怎么来。没有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醒来,阳光满屋。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我突然明白,晚年的幸福,不一定非要找个人绑在一起。如果那个人不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反而成了一种消耗和负担,那一个人的清净,远胜过两个人的煎熬。
我五十八岁,身体健康,有房有存款,有孝顺的儿子。我的人生,依然可以过得很精彩。搭伙失败,不是世界末日,它只是告诉我,在寻找幸福的路上,更要先懂得如何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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