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国,在市档案局干了一辈子,退休那天,局长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客套话,什么“单位永远是你的家,常回家看看”。我嘴上笑着应承,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耗了我大半辈子的钢筋水泥格子。
跟我同一年退休的,还有老张,张建军。我俩一个科室,斗了半辈子,也合作了半辈子。老张跟我性格截然相反,他是个热心肠,单位里里外外的事都爱掺和一脚。退休那天,他抱着小年轻们送的花,哭得稀里哗啦,活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退休后的生活,我跟老张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我把单位的联系方式全删了,工作群秒退,彻底断了个干净。我拾起了年轻时没空发展的爱好,养花、钓鱼、练书法,每天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老伴笑我,说我这哪是退休,是换了个单位“再就业”。我乐呵呵地说:“这单位好,老板是自己,没有糟心事。”
而老张,则把“常回家看看”这句话当成了圣旨。退休第一周,他就提着水果回了单位,说是看看大家。后来,这“看看”就成了常态。每周一三五,他雷打不动地去单位报到,比上班还准时。他也不干啥,就在办公室里转悠,帮着年轻人看看材料,指点一下格式,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儿,跟人聊聊天,说说过去的老黄历。
起初,大家还挺欢迎他。毕竟是老前辈,人又热情。可时间一长,味道就变了。年轻人有自己的工作节奏和方法,老张的“指点”有时候反而成了干扰。科里的小王私下跟我抱怨过:“林叔,不是我说张叔不好,可他老盯着我电脑屏幕,说我这字体不对,那标点不规范,我一个报告改八遍,他还是能挑出毛病。现在我一听见他那大嗓门在楼道里响起,心都发慌。”
我只是笑笑,不评价。人各有志,老张愿意活在过去里,那是他的自由。
有一次,我跟老伴去逛超市,迎面碰上了老张。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老林!你可真行啊,退休了就玩消失,单位的人都说请不动你这尊大佛!”
我客气地笑了笑:“瞎忙呗,在家种种花草。”
“种什么花草!没意思!”老张一脸不屑,随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老林,我跟你说个事。局里最近要提拔一个副科长,小王和小李争得厉害。我跟你说,小王这孩子不行,太飘,上次我让他改个文件,他还不乐意。小李稳重,我跟局长提了一嘴,这事八成能成。”
他说话时唾沫横飞,那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神情,和他没退休时一模一样。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点悲哀。他还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那个能“提一嘴”就影响人事的张科长了。他只是个退休老头,单位这台精密的机器,早就没有了他的齿轮。
果然,没过多久,我听说提拔的是小王。老张为此气得不行,又跑回单位,想找局长理论。结果局长开会,办公室主任接待的他,端茶倒水,客客气气,就是不接他的话茬。老张在单位待了一下午,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
从那以后,老张去单位的次数少了点,但还是没断。只是他不再对年轻人的工作指手画脚,更多的是坐在传达室,跟门卫老李头下棋,或者在走廊里跟遇到的老同事感慨几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身上的那股精气神,像是被戳破的皮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退休第五年,我养的君子兰开了花,老伴的广场舞也拿了全市的奖。我的小孙子上了小学,我每天接送他,给他讲故事,成了我最大的乐趣。而老张,我听说他身体越来越差,高血压、糖尿病都找上了门。他老伴劝他别总往单位跑了,在家好好歇着,他嘴上答应,可过两天还是会忍不住溜达过去,仿佛那里有能治他病的灵丹妙药。
又过了两年,一个深秋的早晨,我接到了老张老伴的电话,声音哽咽:“老林,老张……他走了,昨天晚上,心梗。”
我愣了半天,心里五味杂陈。挂了电话,我换上衣服,跟老伴说了一声,还是决定去单位看看。斗了半辈子,也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到了单位,气氛有些凝重。讣告贴在了一楼大厅的公告栏上,几个人围在那儿看。我走过去,看到了老张那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还带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局里给老张办了个小型的追悼会,就在单位的小礼堂。我去了,人不多,大多是跟我们同批退休的老家伙,还有几个科室的代表,年轻人来得少。局长致了悼词,无非是些“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套话。我看着台上的遗像,心里空落落的。
追悼会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散了。我听到两个年轻人在后面小声议论。
一个说:“张科长也挺可惜的,一辈子都耗在单位了。”
另一个叹了口气:“是啊,可他退休后老来单位,有时候真挺尴尬的。咱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还得陪着笑脸听他忆苦思甜。他人是好,就是太把单位当回事了。”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回头。
老张的葬礼,单位出面操办了,规格不低,也算是对他一辈子付出的一个交代。葬礼那天,来了不少人,新老同事,场面挺热闹。老张的儿子握着局长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单位,谢谢组织”。看着这一切,我心想,老张如果在天有灵,应该会感到欣慰吧。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单位这个“家”。
葬礼的热闹,就像退潮的海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一个月,单位里似乎已经没人再提起老张了。新的工作,新的任务,新的八卦,迅速填满了所有人的时间和精力。老张就像一颗被扔进湖里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就沉入了湖底,再无声息。
又过了三年,我的身体也开始报警。一次体检,查出了肺癌早期。我没瞒着家里人,积极配合治疗。化疗的过程很痛苦,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吃什么吐什么。那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我住院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单位。退休快十年了,我以为那里早就没人记得我了。可没想到,消息传出去的第二天,我的病房就热闹了起来。
最先来的是局长,提着一个大果篮,坐在我床边,关切地问这问那,临走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枕头下,说:“老林,安心养病,钱不够跟单位说,你是咱们局里的功臣,单位不能忘了你。”
我推辞眼眶有点湿。
局长前脚刚走,科里的小王,现在已经是王科长了,带着几个年轻人呼啦啦地涌了进来。他们叽叽-喳喳地,有的给我讲单位的趣事,有的给我分享手机里搞笑的视频,病房里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小王临走时,加了我的微信,说:“林叔,以后您在家闷了,就看我们朋友圈,单位有啥好玩的事,我们都发给您看。您可得快点好起来,我们还等着请您回去给我们讲课呢。”
我笑着说:“讲什么课,我那点东西早过时了。”
“不过时!”一个刚入职的小姑娘抢着说,“林老师,我们刚来的时候,还学习过您当年整理的档案归档规范呢,现在还在用!您就是我们单位的活历史!”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原来,我以为的“人走茶凉”,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我以为我早已被遗忘,可是在他们心里,我一直都在。
接下来的日子,单位的同事们像排了班一样,轮流来看我。今天退管会的送来了慰问品,明天工会的主席送来了慰-问金。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还有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年轻人,都来了。他们带来了鲜花,带来了水果,更带来了单位最新的消息和无尽的关怀。
我的微信也变得异常热闹。小王建了个群,叫“林老师康复后援会”,把我拉了进去。群里每天都有人分享单位的动态,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又评上先进了,食堂今天又出了什么新菜式……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手机屏幕,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的心态也因为这些温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不再恐惧死亡,而是积极地配合治疗,努力地活着。老伴说我,精神头比生病前还好。
半年后,我的病情奇迹般地得到了控制,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出院那天,小王他们又来接我,车子直接开到了单位门口。他们说,要让我看看单位的新变化。
我下了车,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大楼,感慨万千。快十年了,我一次都没回来过。大楼重新粉刷了,门口的绿植也换了品种,但那股熟悉的,混杂着书墨和岁月味道的空气,一点都没变。
小王扶着我,一层一层地参观。他指着墙上“先进工作者”的照片墙,最中间的一张,赫然是我的黑白照。照片下的简介写着:林卫国,我局档案事业的奠基人之一,其制定的“林氏归档法”沿用至今……
我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从不知道,他们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
小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林叔,您以为您退休了就跟单位没关系了?您忘了,您带出来的徒弟,现在都是单位的骨干。您定的那些规矩,现在还是我们工作的准则。您人虽然不在单位,但您的影响,一直都在。我们这帮小辈,都是站在您这样的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远。”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在单位待了很久。中午在食堂吃饭,好多年轻人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叫我“林老师”。下午,我在我曾经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我看到办公桌上,还压着一本我当年编写的工作手册。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老张。
他把单位当成生命的全部,退休后依然拼命想挤回这个圈子,刷存在感,证明自己没有被遗忘。他用一种近乎“骚扰”的方式,不断地提醒着大家他的存在。结果,他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想躲开他。他去世后,除了葬礼上的一时热闹,很快就被人彻底淡忘了。他的名字,似乎只留在了那份冰冷的讣告上。
而我,退休后与单位彻底“决裂”,十年不曾踏入一步。我以为我早已成了单位的过客,一个被遗忘的符号。可没想到,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是这个我主动“抛弃”的家,给了我最坚实的支持。他们没有忘记我,不是因为我常回去刷脸,而是因为我曾经在这里留下的印记,那些我以为早已随风而逝的工作成果,那些我用心带过的徒弟,都成了我与这个地方斩不断的纽带。
真正的“回家”,不是物理空间上的回归,而是情感上的连接和价值上的传承。老张没明白这个道理,他以为只要人常在,就不会被忘记。可他忘了,人走后,能被记住的,从来都不是你这张脸,而是你做过的事,你留下的影响。
那天离开单位时,夕阳正好。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办公楼,心里无比平静。我知道,无论我以后是否还会再来,这里永远都有我的一席之地。不是在某个办公室,而是在一代代档案人的心里。
我终于明白,最好的告别,不是遗忘,而是将你融入血液,带着你的精神,继续前行。这,或许就是我和老张,两个退休老头,留给这个世界,最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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