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巩本勇
马踏湖的婚俗,原是分水路与旱路的,就像湖岸分了水洼与平地,各有各的讲究,却都浸着湖区人实打实的热乎气。
水上人家,马踏湖的水就是路。湖区人家的婚期,被郑重地包在红纸里。媒人送来“下日子笺”时,当娘的总要在灶上烧三炷香,青烟绕着灶王爷的瓷像打个旋,才把笺纸压在像下。笺上的日子用毛笔写得端端正正,墨迹里混着金粉,日光下闪闪的,像把往后的日子都镀了层亮。
离喜日还有两天,村头老槐树下就支起了大铁锅。厨子的围裙油亮得能照见人,切好的五花肉往滚油里一倒,“滋啦”一声,香气能飘到三里外的夏庄村。乡邻们都来了,姑娘们包粽子,苇叶在手里转个圈,就裹出个尖尖的角,里面的糯米掺着蜜枣,甜润混着苇叶的清香;一位长者蹲在磨盘旁烙火烧,面团在鏊子上鼓起圆肚皮,他用手指一按,“噗”地冒出白气,芝麻香混着麦香,把空气都染得稠稠的,馋得孩子们围着磨盘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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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热闹是“下颜房”那天。女方的嫁妆装在红漆木箱里,铜镜、木箱、被褥,都用红绳捆得结结实实,由四个壮汉抬上溜子。箱子角缝里露出红绸子,一路颠颠晃晃,像只不安分的红鸟。到了男方家,嫂子们早备好了“装箱饭”: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醋里泡着蒜泥,吃得人额头冒汗,说“这酸这辣,才够味”。
迎亲的溜子头天就装扮好了。五只柏木溜子并排泊在码头,船帮缠满红绸,舱里铺着新做的红毡,软乎乎的。最前头的溜子插着杏黄旗,锣鼓手们蹲在舱板上,镲片擦得比水面还亮。天刚亮,新郎就揣着红包上了溜子。
溜子过石桥时,要往水里撒铜钱。大家早脱了鞋等在岸边,脚丫子泡在凉丝丝的水里,眼睛瞪得溜圆。见铜钱落水,“扑通扑通”跳下去捞,水刚及腰,凉丝丝贴着皮肉,抓着铜钱的手被水草缠了也不顾。有次爷爷捞到枚边缘磨圆的铜钱,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却能摸出中间方孔的棱——像日子里藏着的规矩,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框着人。船工们笑着喊:“慢点哟,别惊了新娘子的喜!”
到了女方家门口,溜子还没泊稳,岸上的笑闹声就漫过来了。新娘的姊妹们守在码头的石阶上,手拉手挡着路,非要新郎掏“开门钱”。新郎从褂子兜里摸出红包,刚递过去,就被推了回来:“太少喽!想娶俺家妹子,得显显诚意!”直到娘家妈出来解围。
新娘上溜子时,红盖头垂到肩膀,由嫂子扶着,踩着红毡一步一步挪。毡子是用湖水洗过的,带着淡淡的腥气,却比什么都干净。溜子往前走时,女方的娘站在码头,手搭在额头上望,直到溜子驶进蒲苇荡,变成个小红点,才蹲在地上抹眼泪。湖水漫过她的布鞋,她也不挪。
拜天地的方桌就架在船头,供着清水、五谷和一块系着红布的铜镜。新郎新娘对着太阳鞠躬时,我看见他们的影子落在水里,被浪晃得碎碎的,又慢慢拢到一起。婆婆们撒喜糖时最热闹,孩子们踩着船帮去抢,有人掉进水里,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水果糖,糖纸在风里飘,像红蝴蝶。
而居住在湖区鱼龙湾、华沟村中心大街两旁的人家,大多采用骑马的方式迎娶新娘。这习俗没人说得清起于何时,只知道几百年传下来,该有的讲究一点没少。
新郎和新娘骑的马早就选好了,马是大红马,毛色要亮,性子要稳,马头上扎着红绸花,鞍鞯上铺着红毡。敲锣打鼓的班子也定了,谁敲锣、谁打鼓、谁敲镲,都排得明明白白。马踏湖的鼓点独具特色,那声音铿锵有力,节奏或急或缓,能传至很远的地方。
破晓时分,新郎便与自家兄弟以及同宗亲属一同吃了水饺,这水饺必须是素馅的,图的就是“素素净净”的好兆头。随后,众人整齐有序地出发了。只见小孩子扛着红旗,锣鼓声相伴在前头开道,新郎骑着马,在红褂子外面套着马甲,肩上斜斜地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绸带。一路上,不断有人高声呼喊:“新女婿来了!”新郎红着脸,却依旧坐得端端正正。
这边娶亲队伍刚走,家里的乡亲们就忙开了。贴喜字要倒着贴,取“喜到”的意思;门联得贴在门框两侧,字要红得发亮;在大门的顶上,需压上两块用红纸精心包裹的砖块,还要摆上筷子和酒盅。到处张灯结彩,红绸子在风里飘,外人远远一看,就知道这家要娶媳妇了。
湖区路上的桥多,迎亲队伍每过一座桥,都要燃放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树上的鸟雀乱飞,硝烟味混着锣鼓声,把整条街都搅得热热闹闹。
到了岳丈家,新郎进到新娘房间,亲人们又围上来嬉闹,多半还是为了讨要赏钱。闹归闹,却绝不会过了头。“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这时岳丈、岳母就会出来圆场。新郎抱起新娘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又是一阵锣鼓喧天。新娘子上马时,由“架媳妇”的姑娘扶着,脚踩着红毡凳,红盖头随着马的颠簸轻轻晃。
一路上吹吹打打,到了男方家门口,早有鞭炮齐鸣、锣鼓震天等着。“架媳妇”的姑娘抱着红线墩子和红书迎上来,地上铺着红毡,大门槛上搁着马鞍——新娘子得从鞍上迈过去,取“平安”的意思。
院内正面摆着方桌,桌上放着菜肴、清水、五谷,和水上婚礼一样的供品。婆婆汤是马踏湖婚俗里的一项仪式。婚礼开场之际,婆婆要坐在伙房,怀里抱着木墩子烧火。在烧火的过程中,婆婆由于辛勤劳作,脸上、身上常常沾满了灰痕,还布满了汗渍。这时,会有旁人递上一碗菜汤给婆婆饮用,目的是让婆婆不再嘟囔。
新郎新娘站在供桌前,由家族长辈领着,向天地一拜三叩。接着,婆婆们往人群里撒花生、糖块、小火烧,孩子们抢得欢,有人踩着凳子,有人钻到桌子底下,闹得脚底的红毡都皱了。拜完天地拜高堂,再夫妻对拜,然后入洞房。新郎得先上炕围着踩一踩,说是“踩福”,再等新娘进来。揭去红盖头时,新娘的脸红扑扑的,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块红绸子。这时,本村的亲戚姊妹会送来“小饭”,让新娘垫垫肚子。送的小饭食,通常是水饺或面条,那面条里还卧着荷包蛋呢。
第二天,新娘由小姑子、嫂子陪着,拎着装着粽子、烧饼、馒头的包袱,给新郎全家族的长辈磕头,送“盒子”——长辈们会回赠红包,叫“见面礼”。临近中午,新娘的父亲带着长辈们来“圆饭”,拎着的竹篮里装着烟酒、点心,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湖区人认这个,说是“礼鱼”,象征日子有余。
圆饭席格外丰盛,厨子最卖力气,炖的鲤鱼汤汁红亮,鱼肉酥烂,盛在粗瓷大碗里,端上来时热气裹着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席散后,双方家长坐下来“认大小”,你喊我“大伯”,我叫你“婶子”,把亲戚关系捋得明明白白。
曾有一回,瞧见邻居家的儿子办喜事娶媳妇。那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新修的桥上驶过,车身上系着的彩带和绸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亮堂得很。可我总想起父辈们说的那些柏木船,舱板上被无数对新人踩出的凹痕,想起铜钱落水时那声清响;想起小时候那些马,鞍鞯上磨得发亮的红毡,想起鞭炮炸开时的硝烟味……
风又起了,蒲草在岸边摇摇晃晃。水面的影子被扯得老长,像要把现在的我,和当年那个捞铜钱的孩子,连在一起。那些消失的婚俗,其实都沉在湖底——就像被水浸着的红毡,被浪磨得光滑的船板,被马蹄踏软的红毡,在时光里慢慢酿着,成了马踏湖最厚的家底。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淄博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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