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桂兰,今年62。
退休前是纺织厂的女工,手上磨出的茧子,比我这辈子见过的老板都多。
退休后,我的人生就剩下了一件事——我儿子,林伟。
儿子结婚后,这事就变成了两件——我儿子,和我儿媳,晓洁。
他们小两口在市里买了房,贷款压得人喘不过气。晓洁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忙得脚不沾地。林伟在设计院,也是三天两头加班。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主动请缨,搬过来给他们当“后勤部长”。
买菜,做饭,拖地,洗衣。
我把他们的小家,当成我当年上班的流水线,一道工序都不能错。
每天早上,我六点准时起床,轻手轻脚地去厨房熬粥。阳台那台老旧的洗衣机,是我一天里打交道最多的“老伙计”。
今天也是一样。
我把小两口换下来的脏衣服分成深色浅色,塞进洗衣机。晓洁的衣服总是香香的,料子也好,摸着滑溜溜的。
我拿起她一条米色的休闲裤,准备放进去。
入手的分量不对。
裤兜里鼓鼓囊囊的,沉甸e甸。
我心里嘀咕,这孩子,又把什么东西忘在兜里了。上次是口红,拧开了,把她一件白衬衫染得跟凶案现场似的。
我一边念叨着,一边把手伸进裤兜。
掏出来的,不是口红,也不是硬币。
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纸的最顶上,印着几个黑体大字: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报告单。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是数九寒天,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凉到了脚后跟。
谁病了?
我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死死地往下挪。
姓名:周晓洁。
年龄:29。
诊断结果那一栏,几个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眼球上。
乳腺癌。
后面还跟着一串我看不懂的英文和数字,但“癌”那个字,像个张牙舞爪的魔鬼,每一个笔画都在叫嚣。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手里的报告单,一下子变得有千斤重。
我站不稳了,扶着旁边的洗衣机,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阳台外面,阳光明媚,楼下的小孩在嬉笑打闹,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可我的世界,塌了。
我看着手里的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我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晓洁。
那个每天早上出门,会回头跟我说“妈,我走了”的姑娘。
那个就算加班到半夜,也会给我带一小块她喜欢的蛋糕的姑娘。
那个嘴上不说,但每个月都会悄悄往我微信里转钱,备注“妈,买点好吃的”的姑娘。
她怎么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不是搞错了?同名同姓?
我死死盯着报告单上的身份证号码,一串数字,我背不下来,但我记得最后几位。
是我儿子林伟的生日。
是她。
就是她。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一串一串往下掉,砸在手背上,滚烫。
我捏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傻孩子,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她一个人,是怎么扛着这么大的事,还能每天对着我们笑的?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想起前段时间,晓洁总是喊累,胃口也不太好。
我以为她是工作太辛苦,还一个劲地给她炖各种汤,念叨她要爱惜身体。
她每次都笑着喝下去,说“谢谢妈,妈炖的汤最好喝了”。
现在想来,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
我这个当妈的,我这个天天在她身边的人,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算什么“后勤部长”?我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心口堵得像塞了一大团棉花,又湿又重,喘不过气。
不行。
我不能慌。
我得找林伟。
这件事,他必须知道。
我哆哆嗦嗦地从围裙兜里掏出我的老年机,屏幕上,林伟的号码就在第一个。
我按下了拨通键,手抖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妈,怎么了?我在开会呢。”林伟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背景音里嘈杂得很。
我的声音一出口,就带了哭腔。
“小伟……你,你赶紧回来一趟。”
林伟那边顿了一下,语气也急了:“妈?你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想把声音稳住,可它还是在发抖,“是晓洁,晓洁她……”
我说不下去了。
“晓洁怎么了?她不是上班去了吗?妈,你别吓我!”
我咬着牙,把那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先回来,你马上回来!我在家等你!”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怕我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在电话里崩溃。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报告单,走回客厅。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几粒尘埃在飞舞。
这个我亲手打理得一尘不染的家,此刻在我眼里,却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气。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洗衣机在阳台轰隆隆地转着,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只有那两个字。
癌症。
这个词,我只在电视剧里,在邻居的八卦里听过。
它意味着化疗,掉光头发,意味着巨额的医药费,意味着无休止的折磨。
它意味着,可能会死。
我不敢想下去。
晓洁才29岁啊。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和林伟,还没有孩子。
他们计划着,等房贷压力小一点,就去马尔代夫旅行。
她还想学油画,画架和颜料都买回来了,就放在书房的角落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怎么可以这样?
老天爷,你怎么能这么不公平!
有什么事,你冲我这个老婆子来啊!我活了六十多年,够本了!
你冲我来!
我攥紧拳头,狠狠地捶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疼。
心里的疼,盖过了一切。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门锁传来“咔哒”一声。
林伟回来了。
他一脸焦急地冲进来,外套都来不及脱。
“妈!到底怎么了?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晓洁她人呢?出什么事了?”
他连珠炮似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我这个高高大大的儿子。
看着他焦灼的眼神,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把手里的那张报告单,递了过去。
林伟狐疑地接过去,低头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到他的脸色,从焦急,到困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一片死一样的煞白。
他的手,开始发抖。
那张纸,在他手里“哗啦啦”地响,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这……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假的吧?”
“妈,这是假的吧?谁的恶作G剧?”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摇了摇头。
“在……在晓洁的裤兜里找到的。”
林伟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鞋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手里的报告单,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那张纸,一动不动。
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不会动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子。
捡起那张纸。
然后,他就那么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我听不到哭声。
但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无法抑制地耸动着。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一个在我面前永远都装作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别哭了”?
我说“会没事的”?
这些话,我自己都不信。
它们太苍白,太无力了。
在“癌症”这两个字面前,任何安慰,都像个笑话。
我只能陪着他。
一个蹲在地上,无声地崩溃。
一个站在旁边,无声地流泪。
客厅里,只有洗衣机还在固执地轰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伟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她……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背叛的愤怒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一个人扛着?”
是啊,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
林伟猛地站起来,掏出手机,就要给晓洁打电话。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
“别!”
“别打?”林伟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妈!她都这样了,我能不问吗?她把我当什么了?当个摆设吗?”
“你现在打电话,怎么说?”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在电话里冲她吼吗?质问她吗?然后呢?她在公司,身边都是同事,你让她怎么办?当场哭出来吗?”
林伟愣住了。
他手里的手机,慢慢地放了下来。
是啊,然后呢?
“她瞒着我们,肯定有她的道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想我们担心。这傻孩子,她什么事都想自己扛。”
我的脑子,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惊过后,开始一点点地恢复运转。
我是个老太婆了,我经历过厂子倒闭,经历过老伴生病去世。
我比他们,更能扛事。
我不能倒。
我要是倒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小伟,”我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也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伟茫然地看着我,像个迷路的孩子。
“怎么办……我不知道……妈,我脑子是空的……”
“那就听我的。”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第一,今天这事,就你我知道。等晓洁下班回来,我们谁都不能表现出异样。跟平时一样,吃饭,看电视,聊天。能做到吗?”
林伟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明天。明天你请一天假,”我看着他,“你陪着晓洁,就说公司组织体检,或者说社区有什么免费检查,找个借口,带她再去医院,做一次最全面的复查。”
“复查?”
“对,复查!”我加重了语气,“万一,我是说万一,是医院搞错了呢?这种事,新闻里也不是没有过。我们不能光凭这一张纸,就给她判了死刑!”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连自己都不信。
但我必须这么说。
我得给林伟一个希望,也给我自己一个希望。
哪怕这个希望,比纸还薄。
林伟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对……对!复查!说不定是搞错了!我明天就带她去!”
“第三,”我顿了顿,说出了最艰难的一句话,“我们得准备钱。”
钱。
这个字一出口,客厅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林伟刚刚燃起的光,又暗了下去。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钱……”
他们这个家,我看在眼里。
房贷每个月一万二。
车贷三千。
物业水电,人情往来,哪一样不要钱?
小两口工资听着不低,但每个月下来,能存下的,寥寥无几。
治癌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个天文数字。
是个能把这个小家,瞬间压垮的数字。
“我有。”我看着林伟,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有点积蓄。你爸走的时候,单位给了笔抚恤金,我一直没动。大概有……二十万。”
这是我的养老钱,我的棺材本。
我本来打算,将来他们有孩子了,拿出来给孙子孙女当教育基金。
但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还有我这套老房子,”我继续说,“在纺织厂家属院那套,虽然旧,但地段还行,卖了,怎么也能凑个七八十万。”
“妈!”林伟猛地抬头,眼眶又红了,“那不行!那是你的房子!你的家!”
“什么我的家?你们在哪,我的家就在哪!”我拍了拍他的手,手心冰凉,“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钱没了,可以再挣。房子没了,我们可以租。要是晓洁没了……那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林=林伟再也忍不住,他低下头,肩膀又开始抖。
我没再劝他。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在今天,被迫要在一瞬间长大。
晚上,晓洁回来了。
她像往常一样,一脸疲惫地打开门。
“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我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汤,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快去洗手,马上开饭。今天炖了你爱喝的乌鸡汤。”
“哇,好香啊!”晓洁换了鞋,走过来,从后面抱了我一下,“妈,你辛苦啦。”
她的身体,软软的,靠在我的背上。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我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和我自己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
我差点,就没忍住。
“快去,快去,汤都要凉了。”我轻轻推开她,不敢看她的眼睛。
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默。
我拼命地给晓洁夹菜。
“晓洁,多吃点这个,这个补血。”
“这个,这个有营养,你太瘦了。”
“喝汤,汤要趁热喝。”
晓洁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妈,你怎么了?今天我碗里都要堆成山了。”
“你最近不是总说累吗?多吃点,补补。”我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
林伟也一反常态地沉默。
他扒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不说。
“林伟,你今天怎么了?在公司受气了?”晓洁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林伟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没有。就是……有点累。”
“你们俩啊,就是太拼了。”晓洁叹了口气,自己也夹了口菜,慢慢地嚼着。
她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疲惫,但温柔。
会关心我,会关心林伟。
我看着她秀气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无法把眼前这个鲜活的,生动的她,和那张冰冷的报告单联系在一起。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壁房间,静悄悄的。
我不知道他们睡了没有。
我不知道林伟,要怎么面对晓洁,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午夜。
我听见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压抑的哭声。
是林伟。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林伟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请了假。
他找的借口很好,说是公司和一家体检中心合作,有免费的全面体检名额,他给晓洁也申请了一个。
晓洁起初不想去,说自己忙,没时间。
“去吧,免费的,不去白不去。”我帮着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和小伟都去检查一下,我也放心。”
在我和林伟的联合劝说下,晓洁终于同意了。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立难安。
我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拖拖地,想找点事做,可脑子里全是空的。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的那个角落。
那个崭新的画架,和一整套还没拆封的颜料。
那是晓洁的梦想。
她的梦想,还能实现吗?
我不敢想。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伟。
我几乎是秒接。
“怎么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妈……”林伟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绝望。
“结果……一样。”
我的手,一松。
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最后的,那一点点侥G幸,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希望。
碎了。
“晓洁……她知道了?”我捡起手机,颤抖着问。
“知道了。”林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医生直接跟她说的。她……她当时就懵了。”
“她人呢?”
“她在医院走廊里坐着,不说话,也不哭,就那么坐着。”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不哭,比哭出来,更让人心疼。
“你陪着她,”我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小伟,你听着。现在,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你不能慌,不能哭。你抱着她,告诉她,没事。天塌下来,有我们一起扛。告诉她,我们爱她。”
“妈……”
“去!现在就去!”我几乎是在吼。
挂了电话,我再也支撑不住。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恐惧,悲伤,绝望,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哭我苦命的儿媳,哭我可怜的儿子。
我哭这个家,为什么这么多灾多难。
哭完,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哭,没有用。
现在,我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我得支棱起来。
我翻出我的存折,又找出房产证。
然后,我给我的老邻居,也是我最好的姐妹,张姐,打了个电话。
“喂,张姐,我,桂兰。”
“桂兰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你不是在儿子家享福吗?”
“张姐,我不跟你绕弯子了。我想卖房子,家属院那套。你路子广,帮我问问,有没有靠谱的中介,我想尽快出手。”
电话那头的张姐,愣了半天。
“桂,桂兰,你疯了?好好的卖什么房子?那可是你的根啊!你跟儿子儿媳吵架了?”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家里,出了点事,急用钱。救命的钱。”
张姐是个聪明人,她听出了我语气里的沉重,没再多问。
“行。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马上给你联系。”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屋子。
把晓洁的衣服,一件一件,都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晾好。
阳光照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上。
我仿佛能看到,晓洁穿着它们的样子。
爱笑,爱闹,充满了活力。
我的眼眶,又湿了。
晚上,林伟和晓洁回来了。
晓洁的眼睛,是肿的。
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我。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低下了头,小声地喊了一句:“妈。”
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
我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很瘦,抱着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
我的姑娘。
我的苦命的姑娘。
晓洁的身体,在我怀里先是僵硬,然后,开始轻轻地颤抖。
下一秒,她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妈……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对不起什么?你做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了?”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林伟一样,“傻孩子,生病又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我怕……妈,我怕……”
“不怕。”我收紧了我的拥抱,想把我的力量,都传递给她,“有妈在,有小伟在。我们不怕。天塌不下来。”
林伟站在旁边,红着眼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晚,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了。
晓洁说,她是一个月前公司体检发现的异常。
她没敢告诉我们,自己偷偷去复查,确诊了。
拿到报告单的那天,她一个人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坐了一下午。
她说,她脑子里想了很多。
想到了高昂的治疗费,想到会拖垮这个家。
想到了化疗会掉光头发,会变得很丑。
她甚至想到了,如果治不好,林伟怎么办。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跟林伟离婚吧。”晓洁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不能拖累他,不能拖累这个家。”
“啪!”
林伟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周晓洁!你把我说什么了?”他怒吼道,眼睛通红,“在你眼里,我林伟就是这种没担当的男人吗?一有事就想着跑?”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晓洁的眼泪又下来了。
“你就是那个意思!”林伟指着她,又指着自己,“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现在有难了,就要把我一脚踹开?你想都别想!”
“我……”
“还有钱的事!”林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钱是问题吗?钱没了我们可以挣!家没了,我们上哪找去?你告诉我!”
看着激动的林伟,和哭得梨花带雨的晓洁。
我叹了口气。
“好了,都别吵了。”
我看着晓洁,拉过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晓洁,妈跟你说几句。”
“第一,从今天起,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什么离婚,什么拖累,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的。”
“第二,工作,马上给我辞了。从明天起,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治疗。其他的事,你什么都不用管。”
“第三,钱的事。你更不用操心。”我看着她和林伟,“我跟小伟,会解决。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心态放好。医生说了,这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心态最重要。”
我顿了顿,看着晓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晓洁,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身后,有我,有小伟。我们就是你的后盾。你往前冲,我们就在你后面给你顶着。听明白了吗?”
晓洁看着我,又看看林伟,泪眼婆娑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妈……”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战斗,就这么打响了。
晓洁辞了职,第二天,林伟就带着她,住进了市里最好的肿瘤医院。
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先进行几个疗程的化疗,等肿瘤缩小后,再进行手术。
化疗的副作用,比我们想象的,要猛烈得多。
第一次化疗回来,晓洁就吐得天昏地暗。
吃什么吐什么,到后来,连喝口水都吐。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几天功夫,就小了一圈。
我心疼得不行,变着法地给她做吃的。
熬各种没有味道但有营养的粥,榨各种新鲜的果蔬汁。
我像个陀螺一样,在医院和家之间连轴转。
林伟也请了长假,全心全意地在医院照顾她。
他一个大男人,学着怎么看护,怎么按摩,怎么记录晓T洁的每一次体温和反应。
晚上,晓洁睡不着,他就给她讲故事,读笑话,笨拙地想让她开心一点。
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但无比坚固的阵营。
最难熬的,是掉头发。
化疗进行到第二个疗程,晓洁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
早上起来,枕头上,床单上,到处都是。
她不敢梳头,不敢洗头。
有一天早上,我给她送饭过去。
她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看着自己头顶那块已经明显稀疏的头皮,默默地流眼泪。
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她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镜子。
“别看了。”
她回过头,眼泪汪地看着我:“妈,我是不是很丑?”
我摇摇头,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
“不丑。在我眼里,我的晓洁,什么时候都好看。”
我看着她,下了一个决心。
“晓洁,我们……把它剃了吧。”
晓洁的身体,猛地一颤。
“剃……剃光?”
“对。”我点点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着它一根一根地掉,每天提心吊胆,不如我们主动出击,给它来个痛快的。等病好了,它还会再长出来的。到时候,长出来的,是新的,更黑,更亮。”
晓洁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知道,对于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
“我陪你。”
一直沉默的林伟,突然开口。
他从卫生间里,拿出了他自己的电动剃须刀。
“我陪你一起剃。”
晓洁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你疯了?”我问。
“我没疯。”林伟看着晓洁,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你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你不就是没头发吗?那我也没头发。我们俩,做一对‘电灯泡’夫妻,挺好的。”
说着,他竟然真的打开了剃须刀的开关,对着自己的板寸头,就推了上去。
“嗡嗡嗡”的声音响起,黑色的发茬,簌簌地往下掉。
晓洁“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冲过去,抢下林伟手里的剃须刀。
“你干什么!你傻不傻啊!”
“我不傻。”林伟摸了摸自己被推得坑坑洼洼的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晓洁,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我老婆。我爱你,跟你的头发,没关系。”
那天下午。
在医院的病房里。
林伟顶着一个狗啃似的头。
我亲手,用那把剃须刀,为晓洁剃去了她的一头长发。
剃刀划过头皮,黑色的,柔软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落下。
晓洁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滑落。
我手在抖,心也在抖。
当最后一缕头发落下,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光着头的,苍白的姑娘。
我没觉得她丑。
我只觉得,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女战士。
勇敢,又悲壮。
我放下剃刀,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
“晓洁,别怕。头发没了,我们还有爱。”
钱,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
化疗,靶向药,各种检查。
每一张单子,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那二十万的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林伟也拿出了他们所有的存款,但依然是杯水车薪。
我开始卖房子。
张姐很给力,很快就帮我找到了买家。
签合同那天,我看着房产证上,我的名字,被划掉,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说不心疼,是假的。
那是我和老伴,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那里有我们全部的青春和回忆。
可是,一想到病床上的晓洁,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房子卖了八十五万。
我把钱,全部转给了林伟。
“妈,这钱……”林伟看着手机上那一长串的数字,眼圈红了。
“拿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给晓洁治病。不够,我们再想办法。砸锅卖铁,都得治。”
有了钱,我们的心里,稍微有了一点底气。
治疗,在一天天地继续。
晓洁很坚强,很配合。
再难受的呕吐,她都忍着。
再痛苦的检查,她都咬牙撑着。
她的身体,在被药物摧残的同时,也在顽强地和病魔抗争。
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
早上,我做好饭,送到医院。
白天,林伟陪着她,我回家打扫,准备晚饭。
晚上,我们三个人,会在病房里,一起看会儿电视,或者聊聊天。
聊的,都是开心的事。
聊晓洁病好了以后,我们去哪里旅游。
聊以后有了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们绝口不提“病”,不提“癌”。
我们用希望和憧憬,为她,也为我们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心理防线。
转机,出现在第四次化疗之后。
医生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消息。”他说,“肿瘤缩小得很理想,已经具备了手术条件。”
那一瞬间,我和林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晓洁也哭了。
那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流下喜悦的泪水。
手术,被安排在一周后。
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周。
手术前一天晚上。
晓洁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妈,谢谢你。”
她说:“如果,我下不了手术台,你和林伟,一定要好好生活。”
我捂住她的嘴。
“不许胡说!”我瞪着她,“你一定会没事的!妈还等着你好了,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呢!”
“妈,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我打断她,“你给我听着,周晓洁。你是我赵桂兰的儿媳妇,我没点头,阎王爷也别想把你带走!你必须给我好好的,从手术室里出来!听见没有!”
我的声音,很大,很凶。
晓洁看着我,愣愣的,然后,笑了。
“妈,你真霸道。”
“对,我就是这么霸道。”我拉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所以,你得听我的。”
手术那天。
晓洁被推进手术室。
那扇厚重的大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关上。
“手术中”那三个红色的字,亮了起来。
像三只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和林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从来不信神佛。
但那一刻,我把我知道的所有神仙,都求了一遍。
观音菩M萨,玉皇大帝,耶稣基督……
只要能让我的晓洁,平安出来。
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愿意用我剩下所有的寿命,去换。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走了出来。
我和林伟,像被按了弹簧一样,猛地冲了过去。
“医生,怎么样?”林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手术很成功。”
他说。
“肿瘤,已经完整切除。”
我的腿,一软。
整个人,瘫倒在林伟的怀里。
我哭了。
哭得泣不成声。
天,亮了。
晓洁的恢复,比预想的要好。
手术后,她又经历了几次巩固化疗。
过程依然痛苦,但因为心里有了希望,她都一一挺了过来。
出院那天。
春暖花开。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晓洁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帽子底下,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柔软的短发。
她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我们没有回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家。
林伟用卖房剩下的一部分钱,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
他说,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老房子卖了,回不去了。
我就名正言顺地,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不再是“后勤部长”。
我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员。
晓洁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起来。
她开始跟着我,学做饭。
虽然,她总是把糖当成盐,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但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暖意。
林伟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有些孩子气的男人。
这场变故,让他迅速地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丈夫和儿子。
他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对我,对晓洁,都体贴入微。
半年后,晓洁去医院复查。
所有的指标,一切正常。
医生说,只要坚持后续的康复治疗和定期检查,她就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家里,吃了一顿火锅。
热气腾腾的雾气里,我们三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
晓洁举起手里的饮料。
“妈,林伟,”她说,“我们敬生活一杯。”
“敬我们自己一杯。”林伟补充道。
我笑着,举起了我的杯子。
“敬我们这个家。”
杯子,轻轻地碰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过了一年。
晓洁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她烫了一个时髦的卷发,气色红润,比生病前,还要好看。
她没有再回那家广告公司。
她拿出了那个落满灰尘的画架,报了一个油画班。
她的第一幅作品,画的是我们三个人。
画里,林伟和我,一左一右,簇拥着她。
我们都在笑,笑得特别灿烂。
画的背景,是金色的阳光和盛开的向日葵。
画的名字,叫《家》。
而我,赵桂兰,64岁。
我没有了我的老房子。
但我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我依然每天给他们做饭,洗衣。
但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觉得,我是在伺候他们。
我觉得,我是在守护我的幸福。
那天,我又在阳台洗衣服。
阳光很好。
我拿起晓洁的一件衬衫,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
空的。
我笑了。
我抬头,看到客厅里,晓洁正坐在画架前,认真地画画。
林伟从书房出来,走到她身后,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岁月静好。
真好。
我低下头,继续搓着手里的衣服。
泡沫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我知道,生活不会永远一帆风顺。
未来,可能还会有风雨。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