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名单上,“陈阳”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我资助了八年,毕业后却把我拉黑的亲侄子,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从他考上重点高中,到他大学毕业。每一笔学费,每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从工地的钢筋水泥里一分一分挣出来的。我看着他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长成一个即将踏入社会的青年,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亲情,会像我负责的工程一样,地基扎实,坚不可摧。
直到那个黑色的对话框,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将我所有的期望都关在了外面。整整半年,我活在一种茫然的刺痛里,想不通,也问不出。
可这一切,都得从八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姐姐陈建红敲开我家门时说起。
第1章 老旧的承诺
八年前的那个傍晚,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我刚从工地回来,一身的汗味和尘土,妻子林芳正端着一盘拍黄瓜从厨房出来,看见门口的姐姐,愣了一下。
“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林芳热情地招呼着,一边拿眼睛瞟我,示意我赶紧去洗把脸。
姐姐陈建红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脸上是那种混杂着为难和期盼的神情。她比我大五岁,但生活的风霜让她看起来比我苍老得多。姐夫前些年跟车出了意外,留下她和刚上初中的儿子陈阳,日子过得紧巴巴。
“建和,弟妹,我……”她张了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
我洗了把脸出来,递给她一杯凉白开,“姐,有事就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她喝了口水,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把布袋子放在了我们家那张用了快十年的旧餐桌上,从里面掏出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
“阳阳考上了,市一中。”姐姐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骄傲,但眼里的光很快就黯淡下去,“就是……就是学费有点贵,一学期要三千多。”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千多,在八年前,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不是个小数目,对我姐姐那个单亲家庭,更是天文数字。
林芳在一旁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又去厨房炒了个鸡蛋。我们都清楚,姐姐这次来,不仅仅是报喜。
“建和,”姐姐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带着恳求,“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阳阳这孩子争气,不能就这么耽误了。你……你能不能先借我点?等我……等我以后手头宽裕了,一定还你。”
我看着姐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鬓角早生的白发,心里一阵发酸。我们姐弟俩,从小就是她护着我。小时候家里穷,一个鸡蛋她总要掰成两半,大头的那半肯定在我的碗里。
我没说话,转身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存折,递给了林芳。林芳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第二天就取了五千块钱出来。
我把钱塞到姐姐手里的时候,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攥着钱的手抖个不停。“建和,这……这太多了。”
“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把她的手合上,拍了拍她的手背,“钱的事你别操心,也别跟阳阳说‘借’,就说是舅舅给的奖学金。让他安心读书,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以后阳阳的学费,我包了。”
“我包了”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我心里是踏实的,甚至有些自豪。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弟弟,一个舅舅,应尽的本分。
姐姐最终是哭着走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建和,我们阳阳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我当时笑了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我帮他,图的不是孝顺,图的是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图的是他能有个好前程,别像我们这一辈,一辈子跟黄土钢筋打交道。
从那天起,一个不成文的家庭默契就此形成。
每到开学季,我会准时把学费和生活费打到姐姐的卡上。刚开始是高中,后来是大学。金额从三千多,涨到五千,再到他上大学后的一万。我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干到了项目经理,工资涨了,给陈阳的钱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八年里,陈阳确实很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奖状贴满了姐姐家那面斑驳的墙。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提着水果来我们家,坐在沙发上,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舅舅”,喊林芳“舅妈”。
他会跟我聊学校的趣事,聊未来的规划。他说他要学计算机,以后进大公司,挣大钱,在北京买套大房子,把我和舅妈,还有他妈妈都接过去。
我听着,心里比自己拿了奖金还高兴。我常常指着电视里那些穿着西装,出入高档写字楼的年轻人,对林芳说:“你看,我们家阳阳以后也是这样。”
林芳总是笑着点头:“是是是,多亏了他有个好舅舅。”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大三那年暑假。他要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编程比赛,需要一台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他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满是犹豫和不好意思。
“舅舅……我……”
我一听他那吞吞吐吐的劲儿,就猜到了七八分。“缺钱了?要多少?”
“可能……可能要一万多。”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行,我知道了。”我没多问,挂了电话就去银行转了账。第二天,我还特意请了半天假,拉着他去市里最好的电脑城,让他自己挑。我看着他抚摸着那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眼睛里放着光,那种对知识和未来的渴望,让我觉得我花的每一分钱都值了。
回去的路上,他坐在我旁边,低着头,很久才闷闷地说了一句:“舅舅,谢谢你。等我毕业挣钱了,第一个就给你和舅妈换个大房子。”
我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暖洋洋的。我笑着说:“傻小子,舅舅不要你的大房子。你好好的,有出息,就是对舅舅最好的报答。”
那时候,我坚信,我们之间的亲情,比任何合同都牢靠。我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真挚的期望和关爱。我以为,这份情,他会记一辈子。
我以为。
第2章 黑色的对话框
陈阳大学毕业是在去年的六月。
毕业典礼那天,姐姐特地打电话过来,语气里满是激动和喜悦。“建和啊,阳阳毕业了!还拿了优秀毕业生的奖状!他说要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培养,等他找到工作,领了第一份工资,就请咱们全家吃大餐!”
我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笑声,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八年的投资,终于开花结果了。我仿佛已经能看到陈阳穿着笔挺的西装,自信满满地走进一家知名企业,开启他人生的新篇章。
“好,好啊!让他别急着请客,先安心找工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舅舅说。”我叮嘱道。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微信上问他找工作的情况。他起初还回复得很勤快,说投了几个大厂,正在等面试通知。字里行间,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像个操心的老父亲,到处托关系,问朋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岗位。我把我手头上所有能用的人脉都梳理了一遍,想着哪怕不能直接帮他进去,提供一些内部信息也是好的。
可就在毕业后大约一个月,我发现陈阳的回复开始变慢,也变得简短。从“好的,舅舅,我知道了”,变成了“嗯”,“好”,最后干脆就不回了。
我当时并没多想,只当他忙于面试,压力大,没时间应付我这个絮絮叨叨的舅舅。年轻人嘛,刚踏入社会,心气高,也爱面子,可能不想让我们过多地介入他的生活。
直到七月底的一天,我看到朋友圈里一个远房亲戚发了张照片,是他儿子和陈阳的合影,配文是:“祝贺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同时入职‘启明星辰’,未来可期!”
“启明星辰”!那可是国内顶尖的科技公司,门槛极高。我心里一阵狂喜,这小子,找到了这么好的工作,居然闷声不响!
我立刻点开陈阳的微信,想给他发个祝贺消息。我编辑了一大段文字,夸他有出息,叮嘱他要好好干,不要骄傲自满。
可当我点击发送的时候,屏幕上弹出的那个红色感叹号,和底下那行灰色的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拒收?
我愣了几秒钟,第一反应是网络不好。我切换了一下WiFi和数据流量,又发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脏。我颤抖着手,点开他的头像,进入他的个人资料页,然后按下了“发消息”旁边的“音视频通话”按钮。
系统提示音冰冷地响起:“对方未添加你为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那一刻,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我被拉黑了。
被我资助了八年,刚刚找到一份好工作,前途一片光明的亲侄子,拉黑了。
我不敢相信,反复退出微信,再重新登录,结果没有任何改变。那个熟悉的头像还在列表里,只是我们之间,多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瘫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那个发烫的手机,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哪里说错话了?还是我做的哪件事让他不高兴了?
我想不通。这八年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从他穿着不合身校服的青涩模样,到他抱着新电脑时眼里的光,再到他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要报答我……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妻子林芳下班回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建和,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把手机递给她,声音沙哑地几乎说不出话:“阳阳……把我拉黑了。”
林芳接过手机,操作了一番,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愤怒。“这孩子怎么回事!刚毕业就翻脸不认人了?你姐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给姐姐打电话问个究竟。可号码拨到一半,我又停住了。我该怎么问?问你儿子为什么拉黑我?这话一出口,我们姐弟之间,恐怕连最后一点情面都剩不下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把我们这八年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里面全是我对他的鼓励,关心,和一次次的转账记录。而他的回复,永远是“谢谢舅舅”,“好的舅舅”。礼貌,却也疏离。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未主动跟我分享过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从未主动问过我工作累不累,身体好不好。
我们之间,更像是一种单向的、程序化的“资助”与“感谢”的关系。而我,却一直沉浸在自我感动的“亲情”幻觉里。
接下来的半年,我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那道黑色的对话框,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拔不掉,碰一下就疼。我不再主动联系姐姐,姐姐也很少联系我,偶尔在家庭群里说几句话,也都是关于陈阳工作如何顺利,拿了多少奖金,仿佛在刻意向我证明,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努力说服自己,也许他是觉得以前欠我太多,现在想彻底划清界限,开始新生活。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我甚至想,只要他过得好,拉黑就拉黑吧,就当我那八年的付出,是扔进水里了。
可心里的那份憋屈和不解,却像藤蔓一样,越长越深,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缠绕窒息。
直到今天,在这份面试名单上,我再次看到了他的名字。
第3章 会议室的重逢
周一上午九点,公司第三会议室。
作为公司技术部的负责人之一,我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参与“启明星辰”一个重要合作项目的技术人才终面。这个项目是我们公司今年战略的重中之重,因此招聘也格外严格。能走到终面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
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主位上,身边是人力资源总监和另外两位技术骨干。桌上摆着一沓厚厚的简历,最上面的一份,就是陈阳的。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得体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自信而略带腼腆的微笑。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但褪去了学生的青涩,多了几分职场人的干练。简历写得很漂亮,名校毕业,专业成绩优异,还有几个亮眼的实习项目经历。单从这份简历来看,他无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候选人。
人力总监李姐翻了翻资料,笑着对我说:“陈工,听说这个陈阳是你们‘启明星辰’过来的?还是个明星员工,怎么舍得放他走?”
我的公司和“启明星辰”是行业内知名的合作方,偶尔会有技术人才的流动,并不奇怪。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掩饰住内心的波澜,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吧。我们还是看能力。”
李姐点点头,没再多问。
九点半,会议室的门被敲响,助理领着第一个面试者走了进来。
我的心跳开始不自觉地加速。
面试一个接一个地进行。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每个候选人的自我介绍,分析他们对技术问题的理解,评估他们的项目经验。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但心里却有一个角落,始终被“陈阳”那两个字占据着,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我在想,待会儿他走进来,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震惊?尴尬?还是……无所谓?
我又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是装作不认识,公事公办?还是借机发难,把这半年积压的怨气都撒出来?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翻腾,搅得我心神不宁。
“下一位,陈阳。”助理在门口轻声喊道。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了。
门被推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一些,白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显得干净利落。他脸上挂着标准的、练习过无数次的职业微笑,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他从容地走到会议桌前,向我们几个面试官鞠了一躬,然后微笑着说:“各位老师好,我叫陈阳。”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依次扫过每一位面试官。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瞬间凝固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巴微微张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慌乱。那份刚刚还表现得游刃有余的自信,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声准备好的“舅舅”,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可怕。
另外几位面试官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都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我看着他,那个曾经在饭桌上恭敬地给我敬酒、信誓旦旦说要报答我的少年,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手足无措。
半年来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在那一刻,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当场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为什么?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看到他眼中的慌乱逐渐变成了羞愧和躲闪,他不敢再与我对视,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会议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敲在每个人心上。
“陈阳,是吧?请坐吧。”
我的语气,客气,而又疏离。就像在对待一个完全陌生的面试者。
陈阳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都紧绷到了极点。
“开始你的自我介绍吧。”我翻开他的简历,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公事公办地说道。
第4章 沉默的审判
陈阳的自我介绍,进行得磕磕绊绊。
他显然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原本准备好的流利说辞,此刻变得语无伦次。他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飘忽,完全不敢看我,只是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艰难地背诵着自己的履历。
“我……我毕业于……XX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在校期间……曾获得……”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像一台卡了壳的机器。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人力总监李姐和另外两位技术同事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简历上光鲜亮丽的“明星员工”,为什么现场表现如此失常。
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我,他所取得的这些成就,背后都有我八年的心血。他引以为傲的学历,他赖以谋生的专业技能,哪一样,能与我的付出完全撇清关系?
好不容易等他结束了混乱的自我介绍,我合上了简历,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
“陈阳,”我缓缓开口,叫出他的名字,“你在‘启明星辰’参与的‘天穹’项目,简历上说你主要负责核心算法的优化,能具体谈谈你的优化思路,以及你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技术难题是什么吗?你是如何解决的?”
这是一个非常专业,也非常尖锐的问题,直指他工作经验的核心。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得这么具体,愣了一下,开始组织语言。他的专业基础确实扎实,谈到技术问题时,他的状态比刚才好了很多,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
但他全程都避开我的眼睛,仿佛我是会议室里的一团空气。
他说完后,我点了点头,没有评价,而是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说你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是引入了某种新的架构。但据我所知,这种架构虽然能提升短期效率,但长期来看,会增加系统的耦合度,给后期的维护带来很大的隐患。你当时做这个技术选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或者说,你有没有更优的,能够兼顾短期效益和长期发展的解决方案?”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致命。它不再是考察他的经验,而是在考察他的技术视野和思维深度。
陈阳的脸色又白了一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又找不到有力的论据。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目前的认知范围,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思考到这个层面。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不像一场面试,更像一场审判。而我,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官。我用我的专业,我的经验,轻而易举地把他引以为傲的资本,驳得体无完肤。
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想看到他慌乱,看到他窘迫,看到他为自己的自大和无情,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这半年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旁边的李姐和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他们大概以为,我是在严格把关,考验这个从竞争对手公司跳槽过来的年轻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带着刺。
“看来你没有想过。”我淡淡地说,打破了沉默,“下一个问题。你的职业规划是什么?你为什么选择离开‘启明星辰’,来到我们公司?”
这是一个所有面试都会问的常规问题,但在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陈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看向了我。
他的眼睛里,不再只有慌乱和羞愧,还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恳求,又像是挣扎。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认为,贵公司……有更广阔的发展平台。我希望……能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证明自己的价值。”
“证明自己的价值?”我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你的价值,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是建立在踏实的技术积累上,还是建立在过往的平台光环上?或者说,是建立在……对过去的全盘否定上?”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血色尽失。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的话过分了。这已经超出了面试的范畴,变成了赤裸裸的个人情绪宣泄。旁边的李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我注意分寸。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挥了挥手,对他说:“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另外两位技术同事象征性地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陈阳都回答得心不在焉。
最后,李姐笑着说:“陈阳,你还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陈阳沉默了很久,他没有问薪资,没有问福利,也没有问晋升渠道。他只是抬起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我们鞠了一躬,低声说:“没有了。谢谢各位老师。”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报复的快感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烈,取而代的是一种更深的空虚和疲惫。
我赢了吗?我把他问得哑口无言,让他当众出丑。可是,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5章 迟来的电话
面试结束后的那个下午,我过得浑浑噩噩。
同事们的讨论,项目的数据,在我耳边都变成了嗡嗡的杂音。脑海里反复回放的,都是陈阳在会议室里那张煞白的脸,和他最后看我时,那复杂的眼神。
下班回到家,林芳已经做好了饭菜。她见我一脸疲惫,关心地问:“怎么了?今天项目上出问题了?”
我摇了摇头,把今天面试遇到陈阳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我是如何用尖锐的问题,让他下不来台。
我以为林芳会拍手称快,说我做得对,就该给他点教训。
没想到,她听完后,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建和,你这么做,心里痛快了吗?”
我愣住了,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委屈,这半年来你心里有多堵,我都看在眼里。”林芳的语气很温和,“可是,你今天把他当众批得一无是处,除了能出一口气,还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还是不明白他错在哪,你心里的疙瘩,也一样解不开。你们俩的关系,只会变得更僵。”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
是啊,我痛快了吗?并没有。我只是把自己的伤口,又撕开了一遍,然后把盐撒了上去。那种尖锐的刺痛过后,是更深的麻木和无力。
“我……我当时就是没忍住。”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一看到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就想起他把我拉黑时有多绝情。我就是想不通,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
“想不通,就去问啊。”林芳说,“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你把他堵在会议室里,用面试官的身份压他,他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你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工作问题,是家事。家事,就该用家里的方式解决。”
我沉默了。林芳说得对。我用了一种最不恰当的方式,去处理一段最复杂的亲情。
那天晚上,我再次失眠了。我在想,如果我今天换一种方式,心平气和地跟他谈一谈,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以他今天在面试中的表现,肯定会被淘汰。我们之间,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而那个“为什么”,也许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就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床头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舅舅,对不起。我是陈阳。您能……接一下我的电话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那个号码就直接拨了过来。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
“舅舅……”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哭腔。
这一声“舅舅”,穿过听筒,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尘封了半年的心门。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心头的一阵酸楚。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对不起……舅舅,我……我知道错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我不是人,我混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毕业后,找到了工作,我妈……我妈就跟我说,说我们家欠你太多了。这八年,你给我们家花了十几万,这份人情债,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她说,我以后在大城市立足,背着这么重的人情债,会被人看不起,腰杆都挺不直。她让我……让我以后跟你少来往,就当……就当是两清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姐姐?竟然是姐姐教他这么做的?
“她让我把你拉黑,她说长痛不如短痛。她说你对我好,是看在亲戚的情分上,现在我长大了,能自力更生了,就不该再给你添麻烦,不该再让你有任何负担。”
“所以,你就听的,把我拉黑了?”我冷笑一声,“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这点是非对错都分不清吗?亲情在你眼里,就是一笔可以‘两清’的账吗?”
“我……我当时也犹豫过。”他哭着说,“可我那时候刚找到工作,特别想证明自己,特别怕被人瞧不起。我妈说的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们家穷,我从小就自卑,我怕……我怕背着这份‘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来维护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我知道我错了,舅舅。这半年来,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每次发了工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给你买最好的烟,最好的酒,想带你和舅妈去旅游……可我不敢联系你。我没有脸。我越是想报答你,就越是觉得自己当初做得有多混蛋。”
“今天在会议室看到你,我整个人都懵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想逃避的东西,根本就逃不掉。舅舅,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怎么都行。我真的知道错了。”
电话那头,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握着手机,靠在床头,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在地板上。
原来,这就是答案。
不是憎恨,不是忘恩负负义,而是源于一种扭曲的、被贫穷和自卑放大了的“自尊”。
我不知道该气,还是该可悲。我那个老实巴交的姐姐,一辈子要强,竟然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去教导她的儿子如何“挺直腰杆”。而陈阳,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会因为这份沉重的“爱”,而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来割裂我们的关系。
挂掉电话,我一夜无言。
第6章 一张旧餐桌
周六的早上,我接到了姐姐陈建红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沙哑,带着浓浓的愧疚。“建和,我对不起你。阳阳都跟我说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糊涂,是我这个当妈的没脑子。”姐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就是怕……怕孩子背着人情债,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我寻思着,你们是亲舅甥,等过个几年,阳阳出人头地了,我再带着他上门给你赔罪,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伤了你的心。”
“姐,”我打断了她,声音有些干涩,“你有没有想过,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他还债的。”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我从来没想过要他报答我什么。我就是想让他有个好前程,别像我们一样,活得那么辛苦。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互相拉一把,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一笔要划清的账了?”
我的话,说得很重。我知道这些话可能会伤到她,但我必须说。有些观念,如果今天不说开,就会成为我们姐弟之间永远的隔阂。
“建和,是姐错了,是姐想岔了……”她反复地道歉。
听着她苍老而悔恨的声音,我心里的那股怨气,也渐渐散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要强,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生怕孩子受一点委屈,被人看轻。她的爱,没有错,只是用错了方式。
“姐,别哭了。”我叹了口气,“这个周末,带上阳阳,来家里吃顿饭吧。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客厅里那张老旧的餐桌,出了神。
这张桌子,是我结婚的时候买的,用了快二十年了。桌面上布满了刀砍的痕迹和热锅烫下的印子,见证了我们家所有的悲欢离合。
我记得,陈阳小时候最喜欢趴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林芳总会给他端上一盘水果,他就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歪着脑袋算数学题。
我也记得,每次我把学费交给姐姐后,她都会带着陈阳来家里吃饭。林芳会做一大桌子菜,陈阳狼吞虎咽,姐姐就在一旁看着,脸上是满足的笑。那时候,这张桌子,就是我们亲情的凝聚点。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阳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除了钱和成绩,似乎也剩不下什么了。而这张桌,也显得越来越冷清。
周日的下午,姐姐带着陈阳来了。
陈阳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站在门口,低着头,不敢看我。他比面试那天更憔悴了,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
“舅舅,舅妈。”他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
林芳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把他拉了进来。“回来就好,快进来坐。”
姐姐跟在后面,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建和,你别怪他,都是我的错。”
我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沙发。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林芳不停地给陈阳夹菜,他只是埋着头,默默地往嘴里扒饭。我能看到,他的眼泪,有好几次都快掉下来了,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饭后,姐姐去厨房帮林芳洗碗。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阳。
他坐在我对面,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工作的事,我已经跟人力说过了。”我平淡地开口,“你的技术能力没问题,但面试表现确实不好。不过,公司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下周三,重新安排一次技术复试,这次我不会参加。能不能把握住,看你自己的本事。”
陈阳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公是公,私是私。公司招人,看的是能力,不是亲戚关系。我帮你,是因为你的简历确实优秀,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但如果你自己不争气,我也没办法。”
“舅舅……”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的裤子上,“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管我了。”
“我管你,不是因为我还指望你什么。”我放下茶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阳,你记住。亲情,不是一笔可以计算的买卖。我资助你,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我希望你好。这份情,不需要你用金钱或者物质来偿还,更不需要你用‘划清界限’来证明你的清白和自尊。”
“真正的强大,不是去撇清你曾经接受过的帮助,而是要坦然地接受它,记住它,然后用你自己的能力,去创造更多的价值,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这才是对那份恩情,最好的报答。”
“妈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我不认同。人活着,不能没有情义。一个连亲舅舅都能拉黑的人,你觉得在社会上,能走多远?能有多少人真心待你?”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过去,像他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和姐姐、林芳压低了的交谈声。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这张老旧的餐桌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冰冷的墙,终于开始融化了。
第7章 地基与高楼
一周后,陈阳顺利通过了公司的技术复试,正式办理了入职。
他没有辜负我给他的第二次机会,在复试中表现得非常出色,技术扎实,思路清晰,赢得了所有面试官的一致认可。
入职那天,他特地给我发了条微信。
“舅舅,谢谢您。我一定会好好干,不给您丢脸。”
后面还跟了一个深深鞠躬的表情。
我看着那条消息,笑了笑,回了他四个字:“踏实做事。”
我们的关系,没有因为这次风波而回到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但也没有停留在冰冷的对峙里。它变成了一种更成熟,也更理性的模式。
在公司,我们是上下级。我对他要求很严,甚至比对其他新人更苛刻。他犯了错,我会毫不留情地在会议上指出来。他做得好,我也不会吝啬我的表扬。他很努力,加班加点地学习,拼命想证明自己。我知道,他想用行动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错。
私下里,我们恢复了联系。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被动地接受和感谢。他会主动跟我分享工作中的困惑,会问我一些生活上的建议。周末的时候,他会提着菜,来家里吃饭,笨拙地跟在林芳后面,学着做饭。
姐姐也变了。她不再把“欠”和“还”挂在嘴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亲近和感激。她开始学着使用智能手机,偶尔会在家庭群里分享一些养生的文章,或者发一段她在公园跳广场舞的视频。
那个曾经因为“人情债”而变得沉重、压抑的家,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往日的温度。
有一次,公司项目赶进度,我们整个部门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班。项目上线成功的那天晚上,我请大家去吃饭。饭局散了,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走出饭店,看到陈阳还等在门口。
“舅舅,我送您回家吧。”他走上前说。
“不用了,这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摆摆手。
“我没事,我住得近。”他坚持道,“您喝酒了,不能开车。”
我拗不过他,只好坐上了他的车。
车子在安静的夜色中平稳地行驶着。我们俩一路无话。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舅舅,我有时候在想,如果那天没有去您公司面试,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如果。但如果真的没有那次面试,我们可能会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你心里揣着愧疚,我心里装着怨恨,这辈子,这个结可能都解不开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所以,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那天虽然很丢人,但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他说。
我转过头,看着他年轻的侧脸,在路灯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认真。
“陈阳,”我说,“人这一辈子,会盖很多高楼。事业、财富、名声,都是你的高楼。但你记住,亲情和人品,是地基。地基不牢,楼盖得再高,也总有塌下来的一天。”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舅舅,我记住了。”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稳。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舅舅,”他又叫住了我,“我妈……让我把这个给您。”
他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信封很厚,沉甸甸的。
我没有接。
“这是什么?”
“是……是这些年您资助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妈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凑了这笔钱。她说,这笔钱必须还给您。不是为了两清,是为了……让我们家心安。”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里一阵翻涌。卖了老家的房子,那是他们唯一的根了。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拿回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跟说,钱,我不要。我要的,是你们把日子过好。老家的房子,想办法再买回来。人不能没有根。”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舅舅!”他在背后喊我。
我没有回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走进了楼道。
回到家,林芳已经睡了。我独自一人走到客厅,坐在那张旧餐桌旁。月光洒在桌面上,那些陈年的印记,在清辉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想,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充满了误解、伤害和遗憾。但只要地基还在,只要那份血脉相连的情义还在,无论高楼起了又塌,塌了又起,家,就永远都在。而我们,也总能找到重新开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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