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当那个自称是秀莲父亲的老人,将一本烫金封面的博士学位证书推到我面前时,我感觉我住了三十多年的青砖瓦房,连同我这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掀翻了,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塌了,然后又在废墟上一片一片地重新建立起来。
整整八年,从我把她从那个破旧的屋子里领回来那天起,流言蜚语就像我们家门前那条小巷里的青苔,湿漉漉地长满了我的生活。他们说我陈建军穷疯了,为了省彩礼,娶了个傻子。他们不知道,这个只会傻笑,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女人,是我灰扑扑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教她洗脸,教她吃饭,教她把散乱的头发扎起来。她学得很慢,但从不抗拒,那双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我。后来,我们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那两个小家伙的聪明劲儿,让我一度以为是老天爷可怜我,把欠了秀莲的,都补在了孩子身上。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一个简单的妻子,两个聪明的儿子,把日子过得像门口那条长江水,平淡悠长。直到那个开着黑色轿车的老人出现,我才知道,我捡回来的,不是一块无人问津的石头,而是一颗蒙尘的星星。
可这一切,都得从八年前那个潮湿的梅雨天说起。
第1章 捡来的媳妇
八年前,我三十岁,在汉正街一个仓库当搬运工。力气是我唯一的本钱,汗水是我每天的薪水。我们家在武汉边上的一个小镇,父母走得早,留下一栋老房子和一点点债。媒人给我介绍过几个,但姑一看到我家那四面漏风的墙,话没说两句就走了。
渐渐地,我也断了念想。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那天,工头老张拉住我,神神秘秘地说:“建军,想不想娶媳妇?”
我把肩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放,砸起一片灰尘,苦笑着说:“张哥,你又拿我开涮。我这样子,谁看得上?”
“不是,这次是真的。”老张压低了声音,“我远房亲戚村里,有个姑娘,叫秀莲。人长得……怎么说呢,干净,清秀。就是……脑子有点不大好使。”
我的心沉了一下。脑子不好使,就是我们这儿说的“傻”。
老张见我没吭声,赶紧补充道:“家里没人了,就一个远房叔叔管着,巴不得赶紧嫁出去。不要彩礼,给几百块钱买身新衣服就行。建军啊,哥知道你人老实,心善。你把她领回来,起码是个家,晚上回家有口热饭,屋里有个人气儿。”
“人气儿”三个字,像根针,一下子扎进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晚上。推开门,黑漆漆的,冷冰冰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寂静,能把人的骨头都冻脆了。
我跟着老张,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的泥路,才到了那个村子。秀莲就住在一个半塌的土坯房里,她那个远房叔叔,一脸不耐烦地把我们领进去。
屋里很暗,有股霉味。一个女人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很长,有些打结,遮住了半张脸。听到我们进来,她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干净的眼睛,像被雨洗过的天空,清澈,又带着一丝茫然的惊恐。她的脸很小,也很白,五官很精致,如果不是那呆滞的神情,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这就是秀莲。”她叔叔指了指,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货物。
我走过去,蹲下身,试着对她笑笑:“你好,我叫陈建un。”
她好像没听懂,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嫌弃,也没有欢喜,就是一片空白。
老张在旁边跟她叔叔谈妥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攒了半年的五百块钱,递了过去。那男人接过钱,数都没数就塞进了口袋,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行,人你带走吧。”
从头到尾,没人问过秀莲一句愿不愿意。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很安静,紧紧地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我给她买了个包子,她拿在手里,却不知道吃,直到我掰了一小块喂到她嘴边,她才像个小动物一样,试探着张开嘴。
把她领进家门,邻居张婶探出个头,眼神在我俩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脸上,那表情,三分同情,七分看热闹。“建军,这是……?”
“我媳妇,秀莲。”我挺了挺胸膛,大声说。
张婶“哟”了一声,拉长了调子,转身回屋了。我知道,明天一早,整个巷子都会知道,我陈建军娶了个傻媳妇。
那天晚上,我烧了热水,想让她洗个澡。她很抗拒,躲在角落里发抖。我没办法,只好拿了热毛巾,一点一点帮她擦脸、擦手。她的皮肤很细,不像个干过活的人。擦到她手腕的时候,我摸到一道浅浅的疤痕,很旧了。
我给她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换上新的被褥。我睡在外屋的沙发上。半夜,我听到里屋有轻微的啜泣声,很压抑,像小猫在叫。我心里一酸,不知道她是因为离开熟悉的环境害怕,还是在为自己无法选择的命运悲伤。
我对着天花板说:“秀莲,你别怕。以后,我养你。”
屋里的哭声停了。
那一刻,我没想过什么爱情,也没想过传宗接代。我只是觉得,这个被世界遗弃的姑娘,和我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或许可以凑在一起,相互取暖,搭一个不那么结实,但至少能遮风挡雨的窝。
第2章 一本旧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
刚开始那阵子,确实难。秀莲像个孩子,什么都得教。吃饭会把米粒撒一地,洗脸能把水弄得到处都是。我白天去仓库上班,累得像条狗,晚上回来还得收拾一屋子的狼藉。
巷子里的闲言碎语也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建军真是造孽,娶个傻子回来当菩萨供着。”
“你看他那媳妇,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啥活儿都干不了,不是个累赘吗?”
我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关上门,日子是自己的。我把那些话都挡在门外,只留下我和秀莲,还有这个虽然破旧但开始有了温度的家。
我很有耐心。我把我的旧衣服剪开,缝成一个个小沙包,教她数数。我买来最简单的识字卡片,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她学得极慢,今天教的“一”,明天就忘了。但她不烦躁,总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念一遍,她就跟着咿咿呀呀地学一遍,虽然发音含糊不清,但那份认真,让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慢慢地,她有了一些变化。她会学着我的样子扫地,虽然总是扫不干净;她会把洗好的碗歪歪扭扭地摞在一起;我下班回家,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我,看到我,就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那个笑容,能把我一天的疲惫都冲刷干净。
我们之间很少有语言交流,更多的是眼神和动作。我递给她一个苹果,她会对我笑。我帮她梳好头发,她会轻轻摸摸我的手。这种无声的默契,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我感到踏实。
我发现她有个习惯,无论走到哪,手里都攥着一样东西——一本很旧的书。那本书没有封面,纸页泛黄卷边,上面印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和图案,像是天书。这是她从那个土坯房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我试着问过她:“秀莲,这是什么书?”
她只是把书抱得更紧,警惕地看着我,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好像那是她最宝贵的财富。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水洒在了书上,她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抓着我的衣角不放,嘴里发出焦急的呜咽声。我赶紧拿干布小心翼翼地把水渍吸干,她这才安静下来,抱着那本半干的书,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动过那本书的念头。我想,那也许是她模糊记忆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东西,是她和过去世界的唯一联系。
一年后,我们办了个简单的仪式,没有酒席,就请了工头老张和几个要好的工友吃了顿饭,算是正式结了婚。那天,我给她买了件红色的新衣服,她穿上特别好看,脸蛋衬得白里透红。她不懂结婚是什么意思,但看到我笑,她也跟着笑,笑得特别开心。
晚上,我拉着她的手,第一次走进了里屋。她有些紧张,但没有躲。我指着床,对她说:“秀莲,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很平静。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我觉得,我的根,终于扎下来了。
第3章 龙凤胎
婚后的第二年,秀莲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我在狂喜之余,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张婶在巷子口碰到我,撇着嘴说:“建军啊,你可要想清楚,她那个脑子,生下来的孩子,万一……”
她话没说完,但意思我懂。我当时就火了,梗着脖子回了一句:“张婶,我媳妇好着呢,我儿子也肯定好好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不是后悔顶撞了张婶,是后悔自己心里其实也藏着同样的担忧。我怕,真的怕。
那段时间,我晚上经常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秀莲,摸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心里五味杂陈。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管孩子怎么样,都是我的骨肉,我认。
怀孕后的秀莲变得特别能吃,也特别黏人。我去哪她都要跟着,像个小尾巴。她的情绪也变得不稳定,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掉眼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
奇怪的是,她对那本旧书的依赖似乎减轻了。有时候,她会把书放在枕边,然后把手放在肚子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曲调很奇怪,很复杂,一点也不像我们镇上流行的那些口水歌。我听着,总觉得心里很安宁。
生产那天,我守在产房外,感觉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当护士抱着两个襁褓出来,告诉我“恭喜你,是龙凤胎,母子平安”时,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冲到秀莲的病床前,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但眼睛亮得惊人。她看着我,又看看旁边的两个小家伙,嘴唇动了动,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娃……娃……”
我握住她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是,我们的娃。”
我给儿子取名叫陈明,希望他明理通达。女儿叫陈慧,希望她聪慧过人。小名一个叫亮亮,一个叫晶晶,合起来就是“亮晶晶”。
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白天上班更卖力了,晚上回来还要照顾孩子,几乎没有合过眼。但我不觉得累,心里是满的。
秀莲的母性似乎是天生的。她虽然笨拙,但照顾孩子却格外用心。她会学着我的样子给孩子换尿布,虽然总是弄得手忙脚乱。她会抱着孩子,哼着那支奇怪的曲子,两个小家伙在她怀里总是很安静。
最让我惊讶的,是亮亮和晶晶。
他们似乎继承了母亲清秀的五官,也继承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们学说话特别早,一岁多点就能说完整的句子。两岁的时候,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亮亮已经能认全我教他的所有识字卡片,晶晶则能把一首复杂的儿歌完整地唱下来,调子准得吓人。
有一次,我带他们去镇上的公园玩,晶晶指着天上的云,奶声奶气地对我说:“爸爸,云是水蒸气的小液滴。”
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教过她这个。
还有亮亮,他痴迷于我从废品站淘来的一堆旧零件,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拆拆装装一下午。有一次,他竟然用那些破烂,拼出了一个能转动的风车。
巷子里的风言风语又变了调。
“陈建军真是傻人有傻福,娶个傻媳妇,生了对天才。”
“那俩孩子,一点都不像他,也不像他媳V妇,不会是……”
我听了只是笑笑。我知道,孩子是我的,是秀莲的。他们的聪明,或许是老天爷对我这些年付出的补偿。
我常常在夜里看着身边熟睡的三个人,秀莲呼吸均匀,两个孩子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会偷偷拿出那本秀莲不离身的旧书,借着月光翻看。那些奇怪的符号和图画,像一个巨大的谜团。
我隐隐觉得,秀莲的过去,孩子的未来,似乎都和这本书,和她哼唱的那支曲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家,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到来,变得完整而又神秘。我满足于这份完整,也困惑于这份神秘。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谜底会被一个不速之客,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猛地揭开。
第4章 不速之客
孩子们五岁那年夏天,天气异常闷热,巷子里的柏油路都被晒得软绵绵的。我刚从仓库下班,一身臭汗,手里提着给孩子们买的西瓜,远远地就看到我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张婶她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人群中间,停着一辆我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黑色轿车,车身擦得锃亮,和我们这条破旧的小巷格格不入。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事。我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正站在我家门口,眉头紧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像是他的司机或助手。
“请问,你们找谁?”我警惕地问。
老人转过头,目光如炬,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你就是陈建军?”
我点了点头。
“我们找林薇。”
“林薇?”我愣住了,“这里没有叫林薇的,你们找错地方了。”
老人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八年前失踪了。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她最后可能流落到了这一带。她……精神上可能有些问题。”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精神问题,八年前……这些词串在一起,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秀莲。
就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秀莲牵着亮亮和晶晶走了出来。她可能是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她还是老样子,穿着我给她买的碎花布衫,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看到这么多人,眼神有些怯怯的。
当老人的目光落在秀莲脸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他嘴唇颤抖着,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水,一步步地朝秀莲走过去。
“薇薇……我的薇薇……”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秀莲的脸,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秀莲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往我身后躲,紧紧抓住我的衣角。亮亮和晶晶也像两只受惊的小兽,一左一右地抱住我的腿。
“你是谁?你别吓着我媳妇!”我一把将秀莲护在身后,对着老人吼道。
“媳妇?”老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她是我女儿!是林薇!不是什么秀莲!”
周围的邻居们发出一阵哗然。张婶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脑子一片混乱。“你胡说!我媳妇叫秀莲,我八年前从她叔叔家领回来的!”
“她根本没有什么叔叔!”老人激动地反驳,“八年前,她出了严重的车祸,加上当时正在攻克一个科研难题,压力巨大,导致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认知功能损伤!她从医院跑了出去,我们找了她整整八年!”
车祸……科研……认知损伤……这些词像一颗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
那个年轻人走上前来,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年轻女孩,笑得自信而灿烂。她站在一所著名大学的校门口,身后是古朴的建筑。
那张脸,分明就是年轻时的秀莲,只是眼神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名为“智慧”与“骄傲”的光芒。
我的手开始发抖。
老人看着躲在我身后的秀莲,泪流满面:“薇薇,你不认识爸爸了吗?你看看爸爸啊……”
秀莲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她不认识他。在她的世界里,这个突然出现、情绪激动的老人,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手里……是不是经常拿着一本书?”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快,拿给我看看!”
我机械地转身进屋,从枕头下拿出那本被秀莲摩挲得边角都起了毛的书。老人一把抢过去,双手颤抖地翻开,指着里面那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对我吼道:“你看清楚!这是量子物理的推演公式!这不是天书!这是我女儿,林薇博士,失踪前正在研究的课题!”
“博士……”我喃喃自语,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
“天哪,陈建军的傻媳妇是个博士?”
“这……这比唱戏还精彩啊!”
亮亮和晶晶仰着小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亮亮拉了拉我的裤子,小声问:“爸爸,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说妈妈是别人?”
我蹲下身,抱住两个孩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秀莲,她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阳光照在她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眉宇间,有一种我从未读懂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沉静与深邃。
那个下午,我苦心经营了八年的、简单而平静的世界,被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自称是秀莲父亲的老人,和一句“她是林薇博士”,撞得粉碎。
第5章 废墟上的抉择
老人叫林国栋,是国内一位受人尊敬的物理学教授。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学生,叫周浩。
他们没有立刻带走秀莲,因为林国栋看出来了,秀莲对我有着强烈的依赖和信任,任何强硬的举动都可能刺激到她。他就住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旅馆,每天都来。
巷子里的人看我们家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前的同情、嘲笑,变成了惊奇、羡慕,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张婶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建军啊,你真是好福气,我就说秀莲不是一般人,你看那气质……”
我没心情应付她,把她打发走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眼前不断闪现着那张穿着学士服的照片,和林教授那句“她是林薇博士”。
原来,她哼的不是不成调的曲子,而是她记忆深处某个复杂的乐章。原来,她手里攥着的不是一本废纸,而是一个学者未竟的梦想。原来,我的儿子女儿那么聪明,不是老天爷的恩赐,而是源于他们母亲血脉里,那卓越的基因。
我算什么?
我只是一个小学文化的搬运工。我教她1+1=2,而她曾经的世界里,充斥着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公式和理论。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我给她的,是不是一个禁锢了凤凰的鸡窝?
一种巨大的自卑感和恐慌感攫住了我。我害怕,如果秀莲恢复了记忆,她会怎么看我?怎么看这八年充满油烟味和汗臭味的、贫瘠的生活?她会不会觉得,这是她人生中一段不堪回首的耻辱?
林国栋再来的时候,态度温和了许多。他坐在我家那张掉漆的八仙桌旁,给我讲了林薇的故事。
林薇,从小就是天才,一路跳级,24岁就拿到了天体物理学的博士学位,是那个领域最耀眼的星星。她的母亲在她读大学时因病去世,父女俩相依为命。八年前,她在去参加一个重要国际会议的路上,为了躲避一辆违章卡车,发生了严重车祸。身体的伤好了,但大脑受到了损伤,加上之前长期的科研高压,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她失踪后,我动用了所有关系,几乎找遍了半个中国。”林国栋的声音苍老而疲惫,“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没想到她还活着,还……还有了家庭。”
他看着在院子里陪孩子们玩耍的秀莲,眼神复杂。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有对女儿现状的心疼,也有一丝……对我的审视。
“陈先生,”他顿了顿,说,“我知道,这八年,你照顾薇薇,辛苦了。我代表林家,感谢你。我们想接她回北京,接受最好的治疗。我们希望能唤醒她的记忆。至于你……我们会给你一笔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补偿。”
补偿。
这个词像一根刺,扎得我心里生疼。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林教授,在你眼里,我和秀莲这八年的感情,就是一笔可以计算的钱吗?”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我承认,我穷,我没文化。我配不上博士身份的林薇。”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和我过日子的,是秀莲。她是我媳妇,是亮亮和晶晶的妈。她在我最难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这八年,我们是相互扶持走过来的,不是我单方面的施舍!”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想用钱,买断我们这八年,抹掉我陈建军在她生命里存在过的痕迹!然后等她好了,告诉她,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对不对?”
林国栋沉默了。
院子里,秀莲好像感觉到了屋里的紧张气氛,不安地朝里望。晶晶跑了进来,拉着我的手:“爸爸,你别跟爷爷吵架。”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摸了摸女儿的头。
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我对林国栋说:“林教授,你想带她走,可以。为了她好,我同意。但有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我不要你们一分钱。我照顾我媳妇,天经地义,不是为了钱。”
“第二,我要跟着一起去。她现在这个样子,离不开我。孩子们也离不开妈妈。”
“第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永远都好不了,或者好了之后,她不认我了,不认孩子了,你们要把她还给我。她是我陈建军的媳妇,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林国栋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一丝动容,最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不知道带秀莲去北京是对是错。也许,她会恢复成那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林薇博士,然后轻蔑地离开我。也许,治疗会失败,一切都只是徒劳。
但我想赌一次。
我不是为了赌一个博士媳妇,也不是为了赌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只是想,让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灵魂,有一次重新闪耀的机会。
哪怕最后,那光芒不再为我而亮。
第6章 北京,北京
去北京的前一天,我把老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巷子里的邻居都来送我们,张婶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建军,到了那边,好好照顾秀莲和孩子,常回来看看。”
我点了点头。人就是这么奇怪,曾经看你笑话的人,在你真正要离开的时候,流露出的反而是最淳朴的善意。
我们坐上了林国栋安排的火车软卧。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厢。亮亮和晶晶兴奋地在小小的空间里爬来爬去,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秀莲却很不安,她紧紧地挨着我坐,手攥着我的衣角,像八年前我第一次带她回家时一样。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别怕,我陪着你。”
她在我怀里,慢慢安静下来。
林国D栋的家在北京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聚集的小区,房子很大,装修得很雅致,书房里摆满了书。这和我那个堆满杂物的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慈祥的阿姨负责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林国栋给我和孩子们安排了客房,但秀莲不肯一个人睡,晚上一定要和我待在一起。我只好在她的房间里打地铺。
第二天,林国栋就带着我们去了国内最好的脑科医院。一系列复杂的检查之后,专家会诊的结果出来了。
医生说,林薇的大脑因为当年的车祸,确实有器质性损伤,但更主要的是心理层面的巨大创伤,导致她的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封闭了过去的记忆和复杂的认知功能,退行到了一个孩童般的状态。
“有没有可能恢复?”林国栋急切地问。
“有希望。”医生说,“但过程会很漫长,也需要极大的耐心。最关键的,是需要她最信任的人在身边,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从目前看,这个人就是陈先生。”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治疗。
每天,我都会陪着秀莲去医院做康复训练。那些训练很枯燥,有时候秀莲会烦躁,会抗拒。每当这时,我就会像以前一样,握着她的手,轻声哄她,给她讲孩子们在家里的趣事。只有在我身边,她才能安静下来,配合治疗。
林国栋请了最好的家教,给亮亮和晶晶上课。两个孩子像海绵吸水一样,疯狂地吸收着知识。他们的天赋在北京这个教育资源顶尖的城市里,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亮亮对数字和逻辑极其敏感,而晶晶在语言和音乐上展现出惊人的才华。
林国栋看着两个外孙,脸上常常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对我的态度也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和客气,而是多了一份家人的亲近。
他会和我聊起林薇小时候的趣事,说她从小就爱看星星,最大的梦想就是解开宇宙的奥秘。他也会问起我和秀莲这八年的生活,当我讲到我们如何一起糊窗户、补屋顶,讲到秀莲第一次学会给我盛饭时,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会悄悄地抹眼泪。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建军,我以前……是我错了。我只想着我的女儿是个天才,却忘了她首先是个人,也需要人疼,需要一个家。这八年,你给了她我给不了的东西。你才是最懂她的人。”
我心里一阵酸楚。
秀莲在治疗下,有了一些进步。她能说更多的话了,虽然还是断断续续。她开始对周围的事物产生好奇,会指着电视问“那是什么”。她甚至会在林国栋叫她“薇薇”的时候,歪着头,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但她最依赖的人,依然是我。每天我从医院陪她回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找亮亮和晶晶。看着两个孩子,她会露出最纯粹的笑容。然后,她会走到我身边,帮我拿下外套,再给我倒一杯水。
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让我欣喜若狂。
然而,我心里那个最深的恐惧,也随着她的好转,一点点地浮上来。
她会不会有一天,彻底变回林薇?那个时候,她的世界里,还会有我陈建军的位置吗?
第7章 她的名字
转眼,我们在北京待了快一年。
秀莲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她的话多了起来,虽然有时候会词不达意,但已经能进行简单的交流。她认识了小区里的花草树木,认识了电视里的明星,甚至学会了用遥控器换台。
她开始对书房里的书产生兴趣。有时候,她会一个人跑进书房,拿起一本满是公式的书,静静地看上很久。虽然她看不懂,但那种专注的神情,像极了照片上那个叫林薇的女孩。
林国栋欣喜若狂,认为这是记忆复苏的前兆。他买来更多专业的书籍,放在秀莲能轻易拿到的地方。
而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开始失眠,常常在深夜里看着身边熟睡的秀莲。她的面容还是那么熟悉,可我却觉得,她正在一点点地离我远去。那个只属于我陈建军的、单纯的秀莲,正在被一个叫林薇的、陌生的天才灵魂,一点点地吞噬。
我甚至开始害怕她的进步。每当她多说一个流利的词,多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亮亮和晶晶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有一天晚上,晶晶抱着我的胳膊,小声问:“爸爸,你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妈妈快要变回林薇阿姨了?”
我心里一震,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爸爸,我听爷爷说,林薇阿姨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亮亮在一旁说,“可是,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妈妈。她会给我们唱歌,会抱着我们笑。”
“我也喜欢现在的妈妈。”晶晶说,“如果妈妈变回去了,她还会要我们吗?还会要爸爸吗?”
孩子的话,像两把小锤子,敲在我最脆弱的心房上。我紧紧地抱住他们,眼眶发热:“会的,爸爸在,妈妈就永远是你们的妈妈。”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那天是秀莲的生日,也是林薇的生日。林国栋准备了一个大蛋糕,想一家人好好庆祝一下。
晚饭时,气氛很好。林国栋拿出相册,指着上面的照片,给秀莲讲她小时候的故事。秀莲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当林国栋指着一张林薇和她母亲的合影,说“这是妈,她……”时,秀莲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薇薇!薇薇你怎么了?”林国栋慌了。
“别……别说了……”秀莲断断续续地说,脸上满是恐惧。
我立刻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秀莲,别怕,没事了,不想了,我们不想了。”
在我的安抚下,她渐渐平静下来,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那一刻,我看着惊慌失措的林国栋,看着一脸担忧的孩子们,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
我扶着秀莲站起来,对林国栋说:“爸,我们不治了。”
林国栋愣住了:“建军,你说什么?现在是关键时期……”
“我知道。”我打断他,“可是您看到了,回忆对她来说,是痛苦的。我不想逼她。不管她是林薇还是秀莲,我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活着。”
我转过身,捧着秀莲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听着,你可以不记得你是谁,你可以不记得那些复杂的公式,你可以什么都忘了。但你只要记住,你是我陈建军的媳妇,是亮亮和晶晶的妈妈。这就够了。”
秀莲怔怔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慢慢融化。
过了很久,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嘴唇翕动,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清晰而温柔的语调,轻轻地叫了一声:
“建……军……”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
不是含混不清的“un”,而是完整的、清晰的“建军”。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而出。
我不在乎她是谁了。她是天才博士林薇也好,是傻姑娘秀莲也罢。在这一刻,她只是我的妻子。那个认得我,叫我名字,需要我的女人。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第8章 尘埃落定
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做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停止对秀莲的强制性记忆唤醒治疗。
林国栋虽然心有不甘,但女儿那晚痛苦的模样让他心有余悸。他最终长叹一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或许失去了一个天才物理学家女儿,但找回了一个需要他疼爱的、活生生的女儿。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某种平静的轨道上,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我们没有回湖北的小镇,而是留在了北京。林国栋说,这里有最好的教育资源,不能耽误了两个孩子。他用准备给我的那笔“补偿款”,在同一个小区给我们买了一套小一点的房子。他说:“我们是一家人,就要住得近一点。”
我没有拒绝。为了孩子,也为了让秀莲能时常看到父亲。
我没有再回工地去当搬运工。我在小区里找了一份园丁的工作。每天修剪花草,看着小区里人来人往,心里很踏实。工资不高,但足够我们一家的日常开销。我觉得,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花得心安理得。
秀莲的状态,稳定在了一个奇妙的平衡点上。
她依然不记得那些高深的物理知识,看到复杂的公式还是会头疼。但她的学习能力和认知能力,在缓慢地恢复。她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甚至开始在我的指导下,认字看书。她最喜欢看的,是给孩子们讲的童话故事。
她不再是那个完全封闭在自己世界里的“傻姑娘”,也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林薇博士”。她成了一个全新的,介于两者之间的,独一无二的“秀莲”。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去散步,会因为电视剧里的情节而落泪,会在孩子们取得好成绩时,骄傲地亲吻他们的额头。她有了喜怒哀乐,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妻子和母亲。
她依然依赖我,但那种依赖里,多了一些妻子的温情。她会记得我的生日,用攒下的买菜钱,笨拙地给我买一件新衬衫。她会在我下班回家时,递上一杯温水,说一句:“建军,辛苦了。”
每当这时,我都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亮亮和晶晶在学校里是真正的“学霸”,他们的光芒甚至比当年的母亲还要耀眼。但他们从不骄傲,对母亲充满了爱和耐心。他们会抢着给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会手把手地教妈妈使用电脑。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们一家人,还有林国栋,一起去逛公园。亮亮和晶晶在前面追逐嬉戏,我牵着秀莲的手,慢慢地走在后面。
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草坪上的一家人,轻声说:“建军,你看,他们……像我们。”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在放风筝。
我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是啊,我们也是这样。”
她转过头,看着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是天才的锐利,也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温柔而坚定的光。
“建军,”她轻轻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捡到了我。”
我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撞了一下,温暖而柔软的情绪,瞬间溢满了整个胸膛。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不,是我该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们相视而笑。
远处,风筝高高地飞在天上,亮亮和晶晶的笑声清脆地传来。林国栋坐在长椅上,微笑着看着我们。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不再去想秀莲的过去,也不再去担忧她的未来。我知道,无论她是智力障碍的秀莲,还是天才博士林薇,她都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是我们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娶的,不是一个身份,一个标签,而是一个需要我,也让我需要的,活生生的人。我们用八年的相守,和未来无数个平凡的日子,共同定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
这幸福,无关智商,无关出身,只关乎爱与陪伴。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