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93年,我们厂里像是被一场大风刮过,吹得人心惶惶。
墙上“以厂为家”的红漆大字,被风雨剥蚀得斑斑驳驳,就像我丈夫陈卫东那张日渐沉默的脸。
卫东是我们厂里出了名的技术大拿,一双手浸在机油里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哪个轴承缺了油。
可时代的大轮子滚过来的时候,才不管你手上有多厚的茧子。
“下岗”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厂里几千个家庭的饭桌上,也砸在了我们家的饭桌上。
名单公布那天,卫东没回家,一个人在车间里坐到天黑。
我去找他,他正摩挲着那台他伺候了半辈子的德国老车床,那眼神,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告别。
灯光昏暗,拉长了他瘦削的影子,也拉长了我们家未来的愁云。
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都是凝固的。
儿子童童才六岁,正是淘气的年纪,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玩闹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我白天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心里也压着一块石头。下班回家,看着卫东坐在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两块钱一包的“大前门”,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心里的那片海,已经起了风暴。
“岚子,我对不住你和童童。”他掐了烟,声音沙哑。
我走过去,给他续上水,拍了拍他的背:“说啥傻话,日子总得过。”
可怎么过,我们都不知道。
就在我们家愁云惨淡的时候,我妹妹林霞来了。
林霞比我小五岁,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市里的百货公司当售货员,脑子活,嘴巴甜,穿得也洋气。
她提着一兜子苹果,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姐,姐夫,看你们俩这愁眉苦脸的,天又没塌下来。”
她把苹果塞到童童手里,一屁股坐在卫东旁边,开门见山:“姐夫,下岗了怕啥?正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上海那边,遍地是机会!”
上海。
那两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们家这间憋闷的小屋。
可对我们这种小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上海太遥远了,像电视里闪着霓虹的梦。
卫东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机会?我一个只会摆弄车床的,去了能干啥?”
“怎么不能?”林霞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姐夫你这手艺,到哪儿都是金饭碗!上海那些小厂子,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老师傅。我有个同学在那边,说现在搞机械加工可赚钱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们俩,抛出了一个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的提议。
“这样,姐夫,我跟你一起去!我辞职!我嘴皮子利索,负责跑业务、拉单子,你负责技术。咱俩合伙,准能干出个名堂来!”
我愣住了。
我看着我那年轻、漂亮,浑身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的妹妹,再看看我那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丈夫。
让他们俩,一男一女,去上海那个花花世界闯荡?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第一章 风雨飘摇的铁饭碗
林霞的提议,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家这潭死水里,激起的涟漪却久久不能平息。
晚上,童童睡着了,我和卫东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翻来覆去的声响。
“卫东,你……真想去上海?”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半晌,才“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
“岚子,我想去试试。”他说,“我不能就这么待在家里,看着你们娘俩跟我一起喝西北风。我这身力气,这手艺,总得有个地方使。”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像他这样以手艺为傲的男人,让他赋闲在家,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我的私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那……为啥非得让小霞跟着去?”我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卫东又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岚子,你想哪儿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上海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闷葫芦,嘴笨,跟人打交道不行。小霞脑子活,能说会道,有她帮我跑前跑后的,我才能安心搞技术。”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再说了,她是咱自家人,信得过。总比在外面随便找个不认识的搭档强吧?”
道理我都懂。
林霞是我的亲妹妹,卫东是我的丈夫,我本不该有任何怀疑。
可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一个刚刚下岗、心里憋着一股劲儿的中年男人,一个年轻漂亮、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的姑娘,他们要去的是上海,那个传说中“十里洋场,遍地黄金”的地方。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单独跟林霞谈。
“小霞,你真想好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多好,旱涝保收的。”我试图劝她。
林霞正在镜子前试一件新买的的确良衬衫,闻言转过身来,一脸的不以为然。
“姐,什么年代了,还铁饭碗呢。那碗里就那么几粒米,看得见头。我想出去闯闯,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眼神里满是憧憬:“姐,你放心。我跟姐夫去,就是去搞事业的。等我们赚了钱,就把你和童童都接过去,在上海买大房子!”
看着她那张青春洋溢的脸,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担心你们孤男寡女,日久生情?
这话太伤人,也显得我太小家子气。
我只能把所有的担忧都咽进肚子里,化作一句叮嘱:“到了那边,互相有个照应,多往家里来信。”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们家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五千块钱。我又回娘家,跟爸妈借了三千。
爸妈起初也不同意,觉得这事太冒险,也不合规矩。
还是林霞巧舌如簧,把未来的蓝图描绘得天花乱坠,说得二老最终点了头。
钱凑齐了,一共八千块。
在1993年,这笔钱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几乎是全部的家当。
卫东把钱用布一层层包好,贴身缝在内衣口袋里,那神情,庄重得像是在接受一项神圣的使命。
出发前的那几天,卫东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整天唉声叹气,而是开始忙碌起来。他把他那些宝贝工具,扳手、卡尺、千分尺,一件件擦得锃亮,用棉布仔细包好,放进一个厚实的帆布工具包里。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不是要去一个未知的城市闯荡,而是要去完成一项精密的手术。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这双手,能造出最精密的零件,却握不住一个安稳的未来。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能给他的,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信任和支持。
尽管这信任的背后,藏着我深深的不安。
第二章 离别的站台
出发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雨。
我们一家人,加上林霞,一起去了火车站。
站台上人山人海,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
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尖锐而悠长,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像是在催促着离别。
卫东穿着我给他新买的蓝色卡其布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可他眼里的不安,还是藏不住。他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和工具的帆包,手背上青筋毕露。
林霞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穿着一件时髦的牛仔外套,烫着当时最流行的卷发,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她忙前忙后地买站台票,安顿行李,那股子利索劲儿,让我不得不承认,卫东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童童拉着卫东的衣角,仰着小脸,一遍遍地问:“爸爸,你要去哪里呀?什么时候回来?”
卫东蹲下身,摸着儿子的头,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说:“爸爸去上海,给童童赚钱买大炮车。很快就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我一看,眼泪就掉下来。
检票的铃声响了。
林霞催促道:“姐夫,姐,快上车了!”
我把手里一个装满了煮鸡蛋和馒头的网兜递给卫东:“路上饿了吃。到了那边,安顿好了,立马给家里来个信。”
“嗯。”卫东接过网兜,沉甸甸的。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说:“家里……就靠你了。”
“放心吧。”我点点头。
千言万语,在嘈杂的站台上,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转身上车,林霞跟在他身后,回头冲我们挥了挥手,笑得灿烂:“姐,等我们好消息!”
火车缓缓开动。
我抱着童童,站在原地,看着车窗里卫东和林霞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童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爸爸!我要爸爸!”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风吹过来,带着一股煤烟味,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凉了我的心。
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和童童。
我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感觉整个世界都空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邻居王婶在楼下碰见我,拉着我的手,一脸同情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岚子啊,让卫东一个大男人,跟你妹妹去上海,你这心可真大啊。”
我勉强笑了笑:“小霞是去帮忙的,自家人,放心。”
嘴上这么说,可王婶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最不确定的那个地方。
是啊,我心大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日子还得继续。
卫东走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照顾童童身上。
白天,我在学校里教书,面对着孩子们一张张天真无邪的脸,我必须强打起精神。
晚上,我给童童洗澡、讲故事,哄他睡觉。等他睡熟了,我一个人坐在灯下备课,批改作业。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会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我常常会坐在床边,看着卫东留下的那半包“大前门”,一看就是半天。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他。
想念他吃饭时吧嗒嘴的声音,想念他修不好东西时烦躁地抓头发的样子,甚至想念他那双沾满机油、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手。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相信他,相信小霞。他们是为了这个家,才去外面吃苦打拼。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当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总是在你耳边嗡嗡作响的时候。
“听说了吗?林老师的丈夫,跟她小姨子跑了。”
“可不是嘛,一个年轻小姑娘,一个大男人,去上海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事?”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
我假装听不见,挺直了腰杆,照常上班,买菜,接送孩子。
我不能倒下。
我是童童的妈,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卫东把家交给了我,我就要替他守好。
第三章 遥远的书信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第一封从上海来的信。
信是卫东写的,字迹还跟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信很短,只有一页纸。
他说他们已经找到了住的地方,在一条叫“弄堂”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小亭子间。
他说上海很大,人很多,东西很贵,找活不容易。
他说他和小霞跑了很多家小工厂,被人当骗子一样赶出来好几次。
信的最后,他说:“岚子,勿念。一切安好。照顾好自己和童童。”
没有一句亲昵的话,全是报平安的干巴巴的陈述。
我把信看了好几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心疼,也是失落。
我能想象到,他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上海那个人情淡漠的大都市里,会吃多少闭门羹,受多少白眼。
可我也忍不住想,为什么信里只字不提小霞?他们住在一起吗?每天都一起吃饭吗?
这些问题,像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爬来爬去,又痒又疼。
紧接着,林霞的信也到了。
她的信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
信纸是带着香味的,字迹娟秀,写得满满当当。
她用了很多时髦的词,说上海的南京路有多繁华,淮海路的商店有多漂亮,说上海女人穿的裙子有多好看。
她说她每天跟着卫东,坐公交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她说卫东虽然话少,但人特别踏实,有他在,她就觉得心里有底。
她还说:“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姐夫的。等我们赚了钱,第一个就给你买上海最时髦的羊绒大衣!”
看着信里那句“照顾好姐夫”,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他是我丈夫,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照顾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的亲妹妹?
我把信收起来,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他们是合作伙伴,是战友,是亲人。
就这样,书信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卫东,一封来自林霞。
卫东的信,永远是那么简短、克制。
“这个月接了两个小单子,赚了三百块,给你寄回去二百。钱不多,先给童童买点好吃的。”
“房东要涨房租,我们可能要换个地方。”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而林霞的信,则像是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户。
她会给我描述他们怎么跟一个精明的上海老板讨价还价,怎么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卫东在车床前熬了两个通宵。
她会说起卫东因为不习惯吃米饭,她特意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面粉,给他包了一顿饺子。
她说,姐夫吃饺子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看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这个做妻子的,在他最难的时候,却只能守在千里之外,连一顿热乎的饺子都不能给他做。
而我的妹妹,却陪在他身边,分享着他的辛苦和喜悦。
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和失落,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日子就在这种复杂的等待和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卫东寄回来的钱,从二百,到三百,再到五百。
我知道,他们在上海的生意,开始有了起色。
林霞在信里说,他们已经租下了一个小门面,既是作坊,也是住的地方。卫东的技术在附近一带出了名,很多小厂子都来找他加工疑难杂症的零件。
她把他们的那个小作坊,称之为“卫霞机械加工部”。
卫霞,卫霞。
陈卫东,林霞。
我捏着信纸,指尖泛白。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为什么不是“卫岚”?或者“卫童”?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会在半夜里惊醒,梦见卫东和林霞,在上海的霓虹灯下,并肩走着,笑得那么开心。
而我,和童童,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也变得越来越刺耳。
“你看林老师,男人在外面一年多了,也不说去看看。”
“八成是出事了呗,不好意思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四面楚歌。
我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名存实亡的婚姻,可我的阵地,正在一点点地被侵蚀。
我快要撑不住了。
第四章 一张南下的车票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1994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热。
空气里都是黏腻腻的暑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像我的心情。
这一年里,卫东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信却越来越短。
有时候,只有薄薄的一张汇款单,连一句话都没有。
林霞的信倒是还和以前一样,热情洋溢。
她说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好,已经雇了一个小工。
她说卫东瘦了,也黑了,但眼睛比以前亮了,像是有火在烧。
她说上海的夏天很热,他们那个铁皮屋顶的作坊,像个蒸笼。她给卫东买了个电风扇,可他总是不舍得开,说费电。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诉我,他们在那边,过得多么同甘共苦,多么相依为命。
而我,这个正牌的妻子,却像个局外人。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童童的一场病。
孩子半夜里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八,小脸通红,说胡话。
我吓坏了,一个人抱着他,深更半夜地往医院跑。
医院里,我抱着滚烫的儿子,排队、挂号、找医生、去药房。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和童童的呻吟声。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我多希望卫东能在身边。
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要他能在我旁边,给我搭把手,说一句“别怕,有我呢”,我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可他不在。
他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在那个叫“卫霞机械加工部”的地方,和我年轻漂亮的妹妹在一起。
童童的烧退了,我的心却像是被烧出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我要去上海。
我必须亲眼去看看,看看他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看看我丈夫的心,是不是还放在这个家里。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跟学校请了假,就说家里有急事。
校长是个好人,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二话没说就批了。
我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把童童托付给了我父母。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岚子,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眼神坚定:“妈,我想好了。有些事,总得去弄个明白。”
我爸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我手里:“路上用。到了那边,别跟卫东吵。有话好好说。”
我捏着父亲给的钱,眼眶一热。
我没告诉他们我心里的那些怀疑和猜测,我怕他们担心。
我只是说,我想卫东和孩子了,趁着暑假去看看。
买票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那是一张开往上海的硬座车票。
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
我没有提前告诉卫东和林霞我要去的消息。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或者说,我想去“突击检查”。
坐在拥挤、嘈杂的绿皮火车上,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
车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北方平原,慢慢变成了江南水乡的白墙黛瓦。
我的心,也随着火车的颠簸,一会儿沉到谷底,一会儿又被一丝微弱的希望吊起来。
我想象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
或许,我推开门,看到的是他们俩其乐融融,像一对真正的小夫妻。
或许,他们租了漂亮的公寓,林霞穿着时髦的连衣裙,而我的丈夫,西装革履,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朴实的工人。
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信里的那个地址,他们骗了我。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打架,搅得我头昏脑涨。
我旁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去上海探亲的大姐。
她很健谈,问我去上海干什么。
我说:“去看我丈夫。”
她羡慕地说:“你丈夫在上海发财啦?真有福气。”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福气?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趟,我要去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我的家庭,我的婚姻,我未来人生的答案。
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我都必须去面对。
第五章 弄堂深处的灯火
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到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走出火车站,一股混杂着潮湿、闷热和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川流不息的汽车,还有人群中各种听不懂的方言,让我这个从北方小城来的人,瞬间感到了手足无措。
我拉着童童,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信纸,手心全是汗。
地址是“虬江路XXX弄XX号”。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那时候的出租车还是黄色的“面的”。
司机是个上海本地人,一听地址,撇了撇嘴:“那地方,外地人住的,乱得很。”
车子在繁华的市区里穿行,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取代。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条狭窄的巷子口。
司机指了指里面:“就是这里了,车开不进去,你自己走进去找吧。”
我付了钱,抱着已经睡着的童童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些发愣。
这就是上海?
狭窄的弄堂,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石库门房子,墙壁斑驳,头顶上是蜘蛛网一样交错的电线,晾晒的衣服像万国旗一样,在傍晚的风中飘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烟、饭菜和下水道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我按照门牌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弄堂里很暗,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门牌。
那是一扇破旧的木门,门上方的墙壁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卫霞机械加工部”。
那两个字,像针一样,又扎了一下我的心。
我站在门口,迟疑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
就在这时,门里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利而愤怒,是林霞。
“……凭什么不给钱?这批活儿我们是保质保量按时交的!你说有瑕疵,瑕疵在哪里?你指出来!”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说有瑕疵就有瑕疵!你们外地人,还想在上海滩混饭吃?告诉你,这笔钱,一分都没有!”
然后是“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
再然后,是卫东那沉闷、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东西,是我们做的。钱,你必须给。”
“给?我今天就不给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动手啊?来啊!”那个男人嚣张地叫喊着。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我呆立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这里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个样子。
没有温馨的小家,也没有时髦的公寓。
眼前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院子,搭着一个简陋的石棉瓦棚子。棚子下面,摆着一台巨大的、油迹斑斑的旧车床,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机器。
整个空间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金属零件和铁屑,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屋角,一张小桌子上,摆着几只吃剩下的泡面碗。
而争吵的中心,我的丈夫陈卫东,正死死地攥着一个胖男人的衣领,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黑色的油污,身上那件我给他买的蓝色外套,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沾满了油渍。
他瘦得两颊都陷了下去,整个人像是一把绷紧了的弓。
而我的妹妹林霞,正挡在他们中间。
她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一只手死死地护着一个账本,另一只手用力地想把他们分开。
她身上那件时髦的牛仔外套,也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变得又脏又旧。
那个胖男人,一脸的横肉,还在不停地叫骂。
“放手!再不放手我报警了!说你们敲诈!”
看到我突然出现,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东攥着那个胖子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林霞的嘴巴张成了“O”型,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变成了震惊和不知所措。
“姐……姐?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我怀里睡着的童童,被这阵仗惊醒了,揉着眼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卫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转过头,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童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水汽。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岚子……”
那一刻,我心里积攒了一年的怀疑、委屈、嫉妒、不安,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看到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时,轰然倒塌。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第六章 机油味里的年夜饭
那个胖男人见势不妙,嘟囔了几句,趁机溜走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一台冰冷的旧车床,在昏黄的灯泡下,沉默地对峙着。
空气里,机油的味道,和我眼泪的咸味,混杂在一起。
童童挣脱我的怀抱,跑到卫东面前,拉着他那沾满油污的裤腿。
“爸爸,我好想你。”
卫东僵硬的身体,像是被这句话瞬间击垮了。
他猛地蹲下身,一把将童童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脸深深地埋在儿子的颈窝里。
我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一个在我们面前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林霞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擦着眼泪。
“姐,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她哽咽着说。
我摇了摇头,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去卫东脸上的油污和泪水。
他的脸颊,瘦得硌手。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卫东抬起头,眼睛通红,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还是林霞,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
原来,他们刚到上海的时候,带的钱很快就花光了。
为了省钱,他们租了这间最便宜的、连个正经睡觉地方都没有的作坊。
他们买了一台二手的旧车床,卫东凭着手艺,没日没夜地干活。
而林霞,就负责跑业务,跟人谈价钱,收账。
这一年里,他们被骗过,被赖过账,受尽了白眼和欺负。
就像刚才那个胖男人,是附近一家小厂的老板,仗着他们是外地人,活干完了,就想赖掉工钱。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姐夫他……脾气倔,见不得别人赖账,说我们凭手艺吃饭,不能让人欺负。”林霞抽泣着说,“每次都是我拦着他,不然早出事了。”
我看着卫东那双粗糙、变形,指甲缝里全是黑色油污的手,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这就是他信里说的“一切安好”。
这就是林霞信里描绘的“生意越来越好”。
他们把所有的苦和累,都自己咽了下去,只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消息”,寄给了我。
“住的地方呢?”我问。
林霞指了指作坊里间用木板隔出来的两个小隔间。
“我住那间,姐夫住这间。”
我走过去看。
那所谓的“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木板床,连翻个身都困难。
卫东的床头,整齐地叠着他那件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工作服。
墙上,贴着一张童童一岁时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我这个傻瓜。
我竟然怀疑他,怀疑他们。
我为自己那些龌龊的、小家子气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我没有让他们再吃泡面。
我打开我从家里带来的布包,里面有我做的腊肠,还有一些干菜。
作坊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
我就用那个小炉子,给他们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菜腊肠汤,又蒸了米饭。
没有桌子,我们就把一块干净的木板,架在两个油桶上,当做餐桌。
童童坐在卫东的腿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卫东和林霞,也像是饿了很久一样,吃得狼吞虎咽。
昏黄的灯光下,机油味里夹杂着饭菜的香气。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吃完饭,林霞抢着去洗碗。
我让卫东去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他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这里……洗澡不方便,就一个水龙头。”
“没事,我给你打水。”
我用一个大盆,接了水,让他就在院子里冲。
我给他搓着背,摸着他背上那些因为长期劳累而凸起的骨头,心疼得无以复加。
“以后,别再报喜不报忧了。”我说,“不管好的坏的,都告诉我。我们是夫妻,就该一起扛。”
卫东转过身,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烫,也很粗糙。
“岚子,”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的光芒,“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强劲而有力。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我的丈夫,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朴实、善良、有担当的陈卫东。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第七章 丈夫的蓝图
在上海的那些天,我没有催着卫东回家。
我留了下来,成了“卫霞机械加工部”的后勤部长。
白天,卫东和林霞出去跑业务、干活。
我就在那个小小的作坊里,打扫卫生,洗衣做饭。
我把他们那两个小得可怜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他们油腻腻的被褥,拿到弄堂口去晒,晒出阳光的味道。
我用煤油炉,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红烧肉、炖排骨、包饺子。
每次看着他们俩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童童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他不再缠着卫东,而是自己找个小角落,用那些废弃的铁块、螺丝,搭他自己的“城堡”。
卫东干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空闲下来的时候,卫东会跟我讲他的“蓝图”。
他把我拉到那台旧车床前,指着那些冰冷的钢铁零件,眼睛里闪着光。
“岚子,你看,这个零件,是给一家食品厂做的。他们的进口机器坏了一个小齿轮,原厂配件要等三个月,还要好几千块钱。我给他们重新做了一个,两天就交货,只要了他们三百块。”
“还有这个,”他又拿起一个形状复杂的零件,“这是给一个研究所做的实验设备配件。图纸是德国的,要求精度特别高,误差不能超过一丝,也就是百分之一毫米。上海好几家大厂都做不了,最后找到我这里来了。”
他拿起他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游标卡尺,熟练地在零件上测量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我琢磨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终于给做出来了。对方的德国专家看了,都伸大拇指。”
我听着,看着他那张沾着油污却神采飞扬的脸,心里充满了敬佩。
我终于明白,他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他在这里,找到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一个技术工人的尊严和价值。
在原来的厂里,他只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而在这里,他是一个创造者,一个解决难题的“大师傅”。
他的手艺,他的经验,他的智慧,在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施展。
“岚子,我们不能总做这种零敲碎打的活儿。”一天晚上,他摊开一张画满了图纸的纸,对我说道,“我想自己设计一种机器。”
他指着图纸,兴奋地解释:“现在很多小服装厂,都用那种手动的压扣机,效率低,还容易出次品。我想设计一种半自动的,用脚踏控制,能省一半的人力,效率提高三倍。”
我看着图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虽然看不太懂,但我能看懂他眼里的那团火。
那是一团叫做“梦想”的火焰。
“这……能行吗?”我有些担心。
“能行!”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琢磨很久了。所有的零件,我们自己都能加工。成本不高,肯定有市场。”
林霞也在旁边附和:“姐,你放心吧!姐夫的技术,我信得过!市场那边,我去跑!上海这么多服装厂,肯定能卖出去!”
看着他们俩那充满信心的样子,我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了。
我发现,我对我丈夫的了解,原来那么少。
我只知道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技术工人,却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宏大的蓝图。
而我的妹妹,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穿衣打扮的小姑娘了。
这一年的风雨,让她迅速地成长起来。
她学会了看图纸,学会了跟各种各样的人精打交道,学会了讨价还价,也学会了担当。
她和卫东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能心领神会。
那是一种在共同的战斗中,磨砺出来的,超越了亲情和普通友情的,革命战友般的深厚情谊。
我看着他们,心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
我为我的丈夫感到骄傲。
也为我的妹妹,感到骄傲。
他们都是在时代浪潮中,不甘沉沦,奋力向上游的勇士。
而我,也要做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第八章 新的开始
我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晚,我们三个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卫东,小霞,你们就安心在上海干。”我说,“家里有我,童童有我,爸妈那边我也会照顾好。你们不用分心。”
卫东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岚子,辛苦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笑了笑,然后转向林霞,“小霞,你也一样。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有什么难处,跟姐说,跟姐夫说。”
林霞的眼圈红了,她拉着我的手:“姐,谢谢你。”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傻丫头,谢什么。”
第二天,是卫东和林霞送我们去火车站。
还是那个站台,还是那趟绿皮火车。
但这一次,我的心情,和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
来的时候,我的心里装满了猜忌和不安。
而现在,我的心里,装满了踏实、骄傲和希望。
火车开动前,卫东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五千块钱。你带回去,先把欠我爸妈的钱还了。剩下的,你和童童用。”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摇了摇头:“你们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里还有工资,够用了。”
“拿着!”卫东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该做的。你替我撑着家,我不能让你和孩子在外面受委屈。”
他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童童手里。
那是一个用不锈钢废料做的,打磨得锃光瓦亮的小火车头。
小巧,精致,连轮子都能转动。
“童童,这是爸爸给你做的。等爸爸赚了大钱,就给你买真的大炮车。”
童童抱着那个冰凉却沉甸甸的小火车,高兴得直点头。
火车的汽笛长鸣。
我抱着童童,站在车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
阳光下,卫东和林霞并肩站在一起。
他的脸上,不再有迷茫和颓唐,而是充满了自信和坚毅。
她的脸上,也褪去了青涩和稚气,多了一份干练和成熟。
他们身后,是上海这座巨大的、充满着机遇和挑战的城市。
我知道,他们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困难。
但我不担心了。
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眼里的光。
那是一种相信技术、相信奋斗、相信未来的光。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车窗。
风吹进来,带着上海独有的味道。
我不再觉得那是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我仿佛从中闻到了机油的芬芳,闻到了钢铁的激情,闻到了我们一家人,未来的希望。
我低头,看着怀里玩着小火车的童童。
我想,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
他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在那个叫做1993年的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他没有被“下岗”两个字击垮。
他用他那双沾满机油的手,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为我们这个家,重新锻造出了一个崭新的、闪闪发光的未来。
而他的小姨,是和他并肩作战的,最勇敢的战友。
至于我,我将永远是他们最温暖、最坚实的港湾。
我们的家,虽然分在两地,但我们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紧紧地连在一起。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属于陈卫东,属于林霞,也属于我,林岚。
属于我们这个在时代变迁中,努力生活的,最最普通的中国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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