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医院的每一寸空气,钻进我的鼻腔,提醒我这已经是第八天了。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缴费窗口走回病房,手里攥着一沓新的单据。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得我前夫陈卓的脸也有些失真。他倚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精致的果篮,与他那身笔挺的西装倒是相得益彰。
他看到我,站直了身子,脸上带着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施舍与得意的表情。“小晚,辛苦你了。你看,妈这病房里,还是有你才像个家的样子。”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绕过他去开门。这八天,类似的话他说了不下十遍。每一次,我都用沉默来回应。
病房里,他妈妈王阿姨还在昏睡。护工刚刚帮她翻过身,我掖了掖被角,看了一眼床头监护仪上平稳的数字,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陈卓跟了进来,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小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妈这个情况,身边离不开人。咱们的孩子也快上小学了,总不能一直让他觉得我们家是破碎的。”
我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我知道,这八天的“考验期”结束了,他要亮出他的底牌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为你妥协了”的傲慢,说:“你看,妈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认,就念叨你的名字。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这个家,离了你不行。我们复婚吧。之前那些不愉快,都过去了。我保证,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得那么理所仿佛复婚是我求之不得的恩赐。我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这八天里积压的所有疲惫、委屈和一丝可笑的荒谬感,瞬间冲上了头顶。我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感激涕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只是觉得无比可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我的笑声很轻,但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陈卓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笑什么?我这是在给你台阶下。你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个孩子,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别不识抬举。”
我终于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陈卓,你凭啥这么自信?”
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自以为是的平静湖面。他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凭什么?我也在问自己。凭我在这张病床前守了八天七夜,熬得眼圈发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还是凭他妈妈在半梦半醒间,拉着我的手,一声声喊着“小晚,别走”?
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成了我想要回头、并且必须回头的证据。
八天前,我接到陈卓的电话时,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手机在会议桌上嗡嗡震动,看到来电显示“陈卓”两个字,我下意识地就想挂断。我们离婚一年了,除了孩子的事,几乎零交流。
但我鬼使神差地还是按了静音,把手机揣进了口袋。会议结束后,我回拨过去,电话那头是他焦急又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林晚,你赶紧来市医院一趟!我妈脑溢血住院了,现在情况很危险!”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王阿姨,我曾经的婆婆,那个总会笑着给我留一碗热汤的女人,脑溢血了?
“怎么会这样?严重吗?”我急切地问。
“医生说还在抢救,你别废话了,赶紧过来!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陈卓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挂了电话,我跟领导请了假,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手术室外,陈卓和他妹妹陈燕都在,两个人脸上写满了焦虑。看到我,陈卓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可算来了!快,医生说病人的求生意志很重要,你进去跟她说说话!”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太多。我只记得王阿姨对我的好。我和陈卓谈恋爱时,是他妈妈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说我一看就是个好姑娘。我们结婚后,她也从未让我受过委屈,甚至好几次因为陈卓的懒散和自私,她都当着我的面训斥自己的儿子。
离婚时,最让我舍不得的,就是这位待我如亲生女儿的老人。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说:“是陈卓对不起你,是妈没教好他。”
当护士让我进去时,我毫不犹豫地换上无菌服,走进了重症监护室。看着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的王阿姨,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妈,我是小晚,我来了。您一定要挺过去,我跟晨晨还等着您好了带我们去公园呢。”
或许是我的呼唤真的起了作用,王阿姨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两天后,她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了长达八天的“前儿媳”陪护生涯。
陈卓和他妹妹都要上班,请的护工又不够细心。王阿姨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看到我,就浑浊的眼睛里就有了光。糊涂的时候,谁都不认,嘴里就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医生说,这对她的康复很重要。
于是,陈卓顺理成章地把这个担子交给了我。他每天会来一两个小时,带着些高级水果,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配文“母亲在,家就在,加油!”,然后就借口公司有急事匆匆离开。他妹妹陈燕偶尔来送次饭,也是放下就走,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嫂子,我妈就拜托你了,她最听你的话。”
她们叫得那么自然,仿佛我们从未离婚。
而我,擦身、喂饭、换洗、按摩、陪着说话,一样不落。我承认,我心疼王阿姨,我愿意为她做这些。但我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疲惫和陈卓理所当然的态度中,一点点变冷。
这八天,像一部慢镜头电影,把我拉回了过去那段失败的婚姻里。
我记起刚结婚那会儿,陈卓也曾对我许下过山盟海誓。可婚后的生活,却被他一点点地磨成了灰烬。他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永远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我怀孕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他不但不心疼,反而抱怨我太娇气,影响他休息。我让他去给我买点想吃的酸梅,他打着游戏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不会点外卖吗?多大点事。”
孩子出生后,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他却嫌孩子哭得烦,搬到次卧去睡,美其名曰“保证睡眠才能更好地工作赚钱养家”。可他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了他那些昂贵的电子产品和游戏皮肤上,家里的开销,孩子的奶粉尿布,大部分都是我在支撑。
王阿姨心疼我,时常过来帮忙。有一次她看到陈卓又在打游戏,对我递过来的奶瓶视而不见,气得直接拔了电脑电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老婆孩子你管过吗?你对得起小晚吗?”
陈卓当时只是不耐烦地顶了一句:“妈,这是我们俩的事,您别管了。”
他从来不觉得他有错。他觉得男人就该在外面“做大事”,家里这些鸡毛蒜皮,都应该是女人的事。我们的价值观,从根上就是拧着的。我追求的是平等、尊重、是两个人并肩作战的伙伴关系。而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能把他和他家照顾得妥妥帖帖,还能满足他虚荣心的附属品。
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父亲生病那次。父亲要做心脏搭桥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我自己的积蓄不够,想让他把我们俩共同账户里的钱取出来。那笔钱,是我们说好存着给孩子上学用的。
他当时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你爸不是有医保吗?怎么要这么多钱?这钱是给晨晨留的,动了以后怎么办?”
我红着眼眶求他:“这是救命的钱!晨晨上学还有好几年,我们到时候再想办法,可我爸等不了!”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吧,这钱算我借给你的,你得给我打个欠条。毕竟这是我们俩的共同财产,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就给你家了。”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死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觉得无比陌生。在他眼里,我的父亲,我的家人,都只是“你家”,是需要用欠条来分清你我的外人。
我没有再求他。我卖掉了我婚前买的一套小公寓,凑够了手术费。父亲手术成功后,我向他提出了离婚。
他非常震惊,觉得我不可理喻。“不就让你打个欠条吗?至于吗?钱最后不也给你用了吗?”他始终不明白,压垮我的不是钱,而是他那份深入骨髓的自私和冷漠。
离婚时,他表现得很大度,说房子归我,孩子也归我,他每个月会给抚养费。我只要了孩子,房子是我婚前财产,本就与他无关。他所谓的“大度”,不过是又一次自我标榜的表演。
这一年来,我带着孩子,努力工作,生活虽然辛苦,但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自由。我以为,我和陈卓的人生,已经成了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直到王阿姨病倒。
这八天,陈卓的表现,完美复刻了我们婚姻中的一切。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把我的情义当成理所当然。他看到我把王阿姨照顾得很好,看到王阿姨对我依赖,他看到的不是我的辛苦,不是我的善良,而是我的“价值”。
一个能照顾好他母亲、能让他省心省力的“好妻子”的价值。
他今天才会如此自信地提出复婚。在他的认知里,他给了我一个重回“安逸”生活的机会,我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
想到这里,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
“陈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照顾阿姨,就是后悔了,想回来了?”我平静地问。
他被我的直接问得一噎,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难道不是吗?不然你图什么?别告诉我你是什么活菩萨,离婚了还来伺候前婆婆。”
“我图什么?”我重复了一遍,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病床上王阿姨苍老的睡颜上,“我图心安。我图我刚嫁给你的时候,冬天手冷,妈给我织的那副手套。我图我怀孕的时候,妈变着花样给我做的营养餐。我图我们吵架,妈永远向着我,帮你赔不是。我图她真心实意地把我当女儿疼过。陈卓,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是她儿子,而是因为她是我值得尊敬的长辈。这份情,我认。但这份情,与你无关。”
我的话像一把刀,一刀刀割开了他用来自我感觉良好编织的外衣。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继续说:“你以为你提出复婚,是给了我天大的恩惠?你觉得我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就该卑微地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陈卓,你错了。这一年,我一个人带着晨晨,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我是很累,但我的精神是自由的,我的人格是完整的。我不用再看你的脸色,不用再为你无休止的自私和索取而内耗。我赚的每一分钱,都可以坦然地花在我和我儿子身上,不用再为了给你买一个上万块的镜头而委屈自己。”
“你……”他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林晚,你别给脸不要脸!”
“脸是我自己挣的,不是你给的。”我截断他的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至于复婚,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凭你这八天心安理得地把我当免费保姆用?还是凭你离婚一年,对儿子不闻不问,连他换了几颗牙都不知道?又或者,是凭你刚刚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觉得给我一个复婚的机会,我就该跪下谢恩?”
我每说一句,就向他走近一步。他被我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陈卓,你搞错了。我照顾阿姨,是因为我懂得知恩图报。而你,连感恩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你只知道索取,只知道把你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你让我复婚,不是因为你爱我,也不是为了孩子,你只是想找个人,替你扛起照顾母亲的责任,替你打理好你那个所谓的‘家’,好让你能继续轻松自在地过你的日子。”
“我告诉你,不可能了。以前那个为了你的喜怒哀乐而活着的林晚,在你让我为你父亲的手术费打欠条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只想为自己和儿子活着的,独立的林晚。”
我说完,转身拿起我的包。
“你要去哪?”陈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慌乱。
“回家。”我头也不回地说,“阿姨这边,我已经联系了全市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费用我先垫付了,回头把账单发给你。你是她儿子,这是你的责任。以后,除了晨晨的事,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我拉开病房的门,外面的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眼,却也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堵在胸口八天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身后传来陈卓气急败坏的声音:“林晚!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后悔吗?我最后悔的,是用了整整七年的青春,才看清一个人的本质。但好在,现在醒悟,为时未晚。
走出医院大门,傍晚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我掏出手机,翻出儿子的照片,小家伙笑得灿烂,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门牙。我的嘴角,也跟着不自觉地上扬。
是啊,我凭什么要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壳子里去呢?我的世界,早已海阔天空。至于陈卓的自信,就让他留着,慢慢欣赏吧。那份与我无关的傲慢,再也伤不到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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