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上,一个副处级同学没坐上主位,显得有些不高兴了!
我端起酒杯,杯中猩红的液体微微晃动,映出满室的觥筹交错和言笑晏晏。我的视线,却越过这些喧嚣,落在了角落里脸色不太好看的李峰身上。
李峰,我丈夫陈阳的大学同窗,也是我们这群人里,如今在“体制内”走得最远的一位——市里某个实权部门的副处长。他今天穿了件质地很好的深色夹克,手腕上戴着一块看不出牌子但沉稳大气的表,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权力和环境精心打磨过的矜持与分寸感。
只是,这份分寸感,在看到主位上坐着的不是他时,出现了一丝裂痕。
今天聚会的组织者是班长,一个早早在互联网浪潮中淘到第一桶金,如今自己开了家不大不小公司的老同学。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攒局的人坐主陪,而主宾的位置,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会留给李峰。
但班长没这么做。他把主位让给了另一个同学,周涛。周涛上学时就不显山不露水,毕业后回了老家,捣鼓了几年农业科技,据说这两年做得风生水起,产品进了好几个一线城市的精品超市。他今天穿着一身休闲装,话不多,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看上去就像个邻家大哥。
班长举着杯,大着嗓门说:“来来来,今天咱们的主宾,必须是周涛!人家现在是咱们市的纳税大户,解决了几百号人的就业问题,这才是真正为社会做贡献的企业家!李处长,您没意见吧?”
这话问得巧妙,既捧了周涛,又给了李峰台阶。
李峰脸上肌肉动了动,挤出一个笑容,端起杯子:“班长说得对,周总现在是咱们的骄傲,我就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哪能坐主位。来,我敬周总一杯。”
他说得滴水不漏,姿态也放得很低,但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和不甘,像一根微小的刺,精准地扎进了我旁边的陈阳心里。
我看到陈阳的笑容僵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是尴尬,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我没说话,只是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然后转头,继续看着这场人间大戏。
一场同学会,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谁混得好,谁混得差,谁春风得意,谁勉力维持,都在这一杯一盏、一言一笑之间,被不动声色地划分出三六九等。而李峰,显然是习惯了在各种场合都稳坐“上座”的那一类人。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着房子、车子、孩子。我和几个女生聊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和新开的网红咖啡馆,尽量远离那些充满比较意味的话题。
可话题总会不经意地飘过来。
“陈阳,你现在在设计院,也挺稳定的吧?”一个同学大着舌头问。
陈阳“嗯”了一声:“还行,就那样,饿不死。”
“哎,还是李峰厉害啊!副处长,这再过几年,不就是正处了?咱们市里,三十多岁的正处,那可是凤毛麟角!”
“就是就是,李峰,以后兄弟们有什么事,你可得罩着点啊!”
李峰被众人簇拥着,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他摆摆手:“哪里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大家有事言语一声,能帮的我肯定尽力。”
他嘴上说着客气话,但那份被众人仰望的满足感,几乎要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我看着被冷落在一旁的陈阳,他正低头默默地剥着一只虾,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那只虾壳里,藏着一个可以让他暂时躲避的世界。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揪了一下。
我知道,陈阳不是嫉妒李峰。他性子淡泊,没什么太大的野心,觉得眼下的生活就挺好。但他怕的,是这种比较。更怕的,是这种比较传到他妈妈,也就是我婆婆张兰的耳朵里。
因为在婆婆的世界里,李峰这样的人生,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值得骄傲的范本。
而我和陈阳,在她看来,就是两个不思进取的反面教材。
一、导火索
聚会结束,我和陈阳打车回家。
车里很安静,陈阳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在想心事。路灯的光一晃一晃地从他脸上掠过,照出他紧锁的眉头。
“不开心了?”我轻声问。
他睁开眼,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没有,就是喝了点酒,有点晕。”
我没再追问。有些男人的心思,像一个蚌壳,你越是用力去撬,它闭得越紧。不如等他自己愿意打开。
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婆婆张兰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看样子,是在等我们。
“回来了?”她抬了抬眼皮,语气听不出喜怒。
“妈,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陈阳一边换鞋一边说。
“睡不着。”婆婆的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阳身上,“同学聚会,怎么样啊?”
“就那样,老同学见见面,聊聊天。”陈阳含糊地应着。
“李峰去了吧?”婆婆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嗯,去了。”
“他现在是副处长了,是吧?我听你王阿姨说的,她女儿的同学在那个局里上班,说李峰年轻有为,领导很器重,下一步就要提拔了。”婆婆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仿佛李峰的成就,也是她可以炫耀的资本。
陈阳“嗯”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想去洗澡。
“你‘嗯’什么‘嗯’?”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我问你话呢!人家李峰都当上副处长了,你呢?还在那个破设计院里画图,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来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陈阳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妈,我不想跟人比。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好?好什么好!”婆婆猛地站起来,指着陈阳的鼻子,“你就是没出息!当初让你考公务员,你不去!让你去你爸以前的单位,你也不去!非要去什么设计院!现在呢?人家李峰在酒桌上都是坐主位的,你呢?你坐哪儿了?是不是就坐在角落里,给人家鼓掌的份儿?”
这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戳在了陈阳最痛的地方。
我看到陈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的火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我身上。
“还有你!”她指着我,“林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把他带坏的!一天到晚说什么追求自由,追求个性,那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干脆在家里写那什么破稿子,这叫正经工作吗?你要是像李峰老婆一样,在银行上班,稳稳定定,也能帮衬着陈阳,他至于像现在这样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可以忍受她数落陈阳,因为那是她的儿子。但我不能忍受她这样否定我,否定我的工作,否定我的人生选择。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我的工作怎么样,我自己清楚。陈阳的工作,他也觉得满意。我们过得开不开心,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您说的那些,什么主位副位,什么处长科长,对我们来说,不重要。”
“不重要?”婆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尖声笑了起来,“不重要?林微,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什么叫重要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有地位,没有面子,你走出去都抬不起头!”
“那也是您的想法,不是我们的。”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这是在教训我?”
“妈/老婆,都少说两句!”陈阳终于从僵硬中回过神来,他冲到我们中间,一脸的哀求,“大晚上的,别吵了,行吗?都是一家人。”
又是这句“都是一家人”。
每次我和婆婆有矛盾,他都用这句话来和稀泥。可他不知道,有时候,正是因为“一家人”这个名头,才让那些伤害变得更加理直气壮,更加无处可逃。
那晚,我和陈阳第一次分房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同学会上的那一幕,婆婆尖刻的话语,陈阳为难的表情,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和陈阳结婚五年,这样的争吵,几乎成了我们家庭生活的背景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但从未真正停止过。
而所有矛盾的核心,都源于婆婆那深入骨髓的“官本位”思想和对“面子”的极致追求。
二、往事如刺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
我和陈阳是自由恋爱,感情很好。但婆婆从一开始,就对我不甚满意。原因很简单,我的家庭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父母都是退休工人,而我,学的是中文,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
在婆婆看来,我这份工作,清闲是清闲,但“没前途”。
“女孩子家,还是要去个稳定单位,银行、学校、公务员,这才是正经出路。”她第一次见我时,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当时只是笑了笑,没往心里去。我以为,只要我和陈阳感情好,这些都不是问题。
后来我才发现,我太天真了。
我们的婚礼,成了婆婆展示她“面子”的第一个战场。
她坚持要租一个奥迪A8的车队,说:“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面子上不能输。你那些同学同事来了,一看这车队,就知道我们陈阳有本事。”
我跟她说,没必要,我们预算有限,不如把钱花在蜜月旅行上。
“旅行?旅行能给谁看?”她眼睛一瞪,“钱不够,我来出!这事没得商量!”
最后,我们还是妥协了。婚礼那天,我坐在头车的后座,看着窗外一长串的黑色奥迪,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荒唐。
婚后,这种对“面子”的执念,更是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会不动声色地打听我同事老公是做什么的,邻居家孩子考上了哪个名牌大学,亲戚里谁又升了官。然后,在饭桌上,有意无意地提起,再配上一声长长的叹息,目光幽幽地看向陈阳。
陈阳通常都是沉默,埋头吃饭。
而我,从一开始的据理力争,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的厌倦,只用了短短几年。
我辞去杂志社的工作,开始做自由撰稿人,是压垮我们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婆婆眼里,这简直是离经叛道。
“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干那个?那不是跟旧社会的‘卖文’一样吗?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她不止一次地在亲戚面前这样说我。
我能感觉到,那些亲戚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同情和鄙夷。仿佛我是一个不懂事、拖累了丈夫的女人。
陈阳也劝过我。
“小微,要不你还是找个班上吧?我妈那边,我也好交代。”他小心翼翼地说。
“陈阳,”我看着他,“这是我的事业,我喜欢它。而且,我挣的钱,不比上班少,甚至更多。我们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为什么要为了我妈的面子,去委屈自己?”
他沉默了。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他也支持我。但在他心里,母亲的分量,同样很重。他就像一个天平,努力地想在我和他母亲之间找到平衡,结果却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和陈阳的婚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们两个人的结合,却要背负起三个人的期望和价值观的冲突。
而李峰,就像一个被婆婆供奉在神坛上的偶像。他的每一次晋升,每一次“成功”,都像一把鞭子,狠狠地抽在陈阳和我身上,提醒着我们有多“失败”。
三、暗流涌动
同学会风波过去后,家里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
婆婆不再指桑骂槐,陈阳也似乎松了口气,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会主动在晚饭后拉着我去散步,给我讲一些设计院里的趣事。
我以为,那晚的争吵,让他明白了一些事情。
但生活这出戏,总是在你以为风平浪静时,悄悄埋下更汹涌的暗流。
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赶稿,陈阳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还没睡?”他把牛奶放在我手边。
“快了,最后一部分了。”我伸了个懒腰,捏了捏酸痛的脖子。
他没走,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小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妈……她想请李峰和他老婆吃个饭。”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为什么?”
“她说……就是老同学,聚一聚。上次同学会,也没好好聊聊。”陈阳的眼神有些闪躲。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
陈阳的脸涨红了:“是……是我妈的意思。她说,多走动走动,没坏处。”
“没坏处?”我冷笑一声,“陈阳,你别自欺欺人了。妈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她就是想让你去巴结李峰,想让你也走他那条路!”
“小微,你别把妈想得那么……功利。她也是为我好。”陈阳的声音弱了下去。
“为你好?是为你的人民币好,还是为她的面子好?”我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妈!”陈阳也来了火气,“她一把年纪了,操心我们,有错吗?”
“她那不叫操心,叫控制!”我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想把我们捏成她想要的样子!陈阳,你清醒一点!我们不是她的提线木偶!”
那晚,我们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我知道,这顿饭,是躲不掉了。以婆婆的性格,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果我再强硬反对,只会让陈阳更难做。
最终,我妥协了。
“好,我陪你们去。”我对陈阳说,“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种事,别再找我。”
陈阳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和愧疚。
四、鸿门宴
饭局定在一家高档的中餐厅,婆婆特意订了一个包间。
她穿了一件新买的暗红色连衣裙,烫了头发,甚至还化了淡妆,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颁奖典礼。
我和陈阳到的时候,李峰和他妻子周莉已经到了。
周莉在银行做客户经理,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哎呀,小莉,快坐快坐!”婆婆热情得让我有些不适应,她拉着周莉的手,嘘寒问暖,“看你在外面都瘦了,工作肯定很辛苦吧?”
“还行,张阿姨,您气色真好,越来越年轻了。”周莉笑着说,话说得十分漂亮。
相比之下,我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衬衫,素面朝天,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
婆婆瞥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她拉着周莉的手,对李峰说:“李峰啊,你看我们家陈阳,就是没你这么有出息。以后,你可得在工作上,多带带他,多提点提点他。”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近乎谄媚。
我看到陈阳的脸,瞬间就白了。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李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和:“阿姨,您太客气了。我和陈阳是兄弟,有什么事,他尽管开口。”
他嘴上说着“兄弟”,但那份优越感,却怎么也藏不住。
周莉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拿起桌上的菜单,递给我:“林微,你看看想吃点什么?听说你现在是自由撰稿人?真羡慕你们这种自由职业,时间都是自己的。”
她的话听上去是羡慕,但那语气,却像是在说“无业游民”。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菜单:“还行吧,就是瞎写写,赚点零花钱。不像周莉姐,在银行当经理,那才是真正的女强人。”
我也学会了这种虚伪的客套。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争。
这顿饭,吃得异常压抑。
婆婆一直在找话题,从李峰的工作,聊到周莉的业绩,再聊到他们刚上小学的儿子,据说成绩优异,多才多艺。
整个饭局,俨然成了李峰一家的表彰大会。
而我和陈阳,就像两个陪衬,坐在那里,负责点头、微笑和附和。
吃到一半,周莉接了个电话,似乎是工作上的事,她走到包间外面去讲。
婆婆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对李峰说:“李峰啊,阿姨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家陈阳,人老实,就是脑子不开窍。我听说,你们局里最近是不是有个科长的位置空出来了?你看……能不能帮我们陈阳活动活动?”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看向陈阳,他脸色惨白,嘴唇紧紧地抿着,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
李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慢悠悠地说:“阿姨,这事……可不好办啊。现在竞争激烈,一个位置,几十个人盯着呢。而且,陈阳的专业,也不太对口。”
婆婆的脸僵住了。
“那……那要怎么办呢?”她急切地问,“是不是要……要送点什么?”
李峰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阿姨,现在不兴这个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嘛,办法也不是没有。我认识一个领导,他最近对一个项目很感兴趣,但是启动资金上有点缺口。如果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那……其他的事情,自然就好说了。”
婆婆的眼睛,瞬间亮了。
“需要多少?”她追问道。
李峰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婆婆倒吸一口凉气。
李峰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三十万。
那几乎是我们的全部积蓄。
我再也坐不住了。
“妈!”我开口,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您疯了吗?这是犯法的事情!”
婆我没想到我会在外人面前直接顶撞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跟李峰谈正事呢!”
“正事?拿我们家的全部积蓄,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叫正事?”我豁出去了,“陈阳,你倒是说句话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阳身上。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母亲,又看了看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峰身上。
“李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你的‘好意’。这个科长,我不想当。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画我的图,过我的日子。”
说完,他站起身,拉住我的手:“小微,我们走。”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那一刻,眼泪差点涌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婆婆面前,如此明确地选择站在我这边。
我们没有回头。身后,是婆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李峰那意味不明的轻笑声。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在深夜清冷的街道上。
五、摊牌
回到家,是一场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
婆婆指着陈阳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多好的机会,你就这么给搅黄了!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了才甘心?”
她一边骂,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声泪俱下。
“妈,您别这样。”陈阳一脸的疲惫和痛苦,“那条路,不适合我。我不想走。”
“不适合?我看就是你老婆给你灌了迷魂汤!”婆婆的矛头再次对准我,“林微,我们陈家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毁了我们家陈阳!”
“妈,”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所有的话都说开,“我没有毁他,我是在救他。也是在救我们这个家。”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您知不知道,您所谓的‘活动’,一旦被发现,是什么后果?陈阳的工作会丢掉,甚至可能会坐牢!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科长位置,为了您那点可怜的面子,您就要毁掉他的一辈子吗?”
“你胡说!”婆婆色厉内荏地喊道,“李峰说了,这是投资!是帮领导解决困难!”
“您真是天真得可笑!”我几乎要气笑了,“您以为李峰是真心想帮我们吗?他不过是把我们当傻子,当成他敛财的工具!那三十万,一旦给了他,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您信不信,他转头就会跟别人说,陈阳为了当官,给他送了三十万,结果还没办成,真是个冤大头!”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婆婆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陈阳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悲哀,“小微说得对。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走到婆婆面前,缓缓地跪了下去。
“妈,儿子不孝。”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我知道,您一直觉得我没出息,给您丢脸了。您希望我像爸一样,当个干部,光宗耀祖。可是妈,我真的不是那块料。我喜欢画图,喜欢做设计,我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我觉得很踏实,很心安。我不想去混官场,不想去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您养我这么大,不是为了让我活成别人的样子,是为了让我活成我自己,对吗?”
“您总说面子,可什么是真正的面子?是当多大的官,挣多少的钱吗?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一家人和和美美,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不偷不抢,不骗不贪,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才是最大的面子。”
陈阳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也砸在了婆婆的心上。
婆婆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她身体晃了晃,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哭声。
那哭声,不再是之前的撒泼耍赖,而是充满了委屈、不甘,和一种深沉的悲凉。
“我……我也不想的啊……”她哽咽着说,“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这辈子,就是因为没地位,被人看不起……你爸走得早,我一个寡妇,拉扯你长大,受了多少白眼,遭了多少罪……”
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她的过去。
讲她如何在单位里被排挤,如何因为没有后台,评职称总也轮不上她。讲她去给陈阳开家长会,看到别的家长都是干部、是领导,而她只是一个普通工人,那种自卑和难堪。
“我就是怕啊……我怕你们也跟我一样,被人瞧不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蛮不讲理、虚荣拜金的婆婆,而是一个被生活磋磨了一辈子,用一身坚硬的刺来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可怜的母亲。
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她不是不介意,她是把这份介意,锻造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她用这武器去刺伤别人,也刺伤了她最想保护的人。
我走过去,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陈阳也站了起来,坐在她的另一边,把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那个夜晚,很长,很安静。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不是作为婆婆、媳妇和儿子,而是作为三个独立的、伤痕累累的个体,坐在一起,分享了彼此最深处的恐惧和伤痛。
没有谁对谁错,只有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价值观。
而我们,需要做的,不是改变对方,而是理解和接纳。
六、重建
那次摊牌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婆婆不再提李峰,也不再提当官的事了。她的话变少了,很多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发呆。
我知道,几十年的执念,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放下。她需要时间,来消化,来和自己和解。
我和陈阳的关系,却前所未有地亲密。
经历了这场风波,我们都看清了彼此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也更加坚定了要走的路。我们不再回避问题,而是学会了沟通和坦诚。
“对不起,小微。”一天晚上,他抱着我,轻声说,“以前,总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一起面对。”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个孩子。
我知道,这个男人,终于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摇摆不定的“夹心饼干”,而是一个真正能够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男人。
关于李峰的那个“项目”,很快就有了后续。
一个星期后,我从一个在金融圈工作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打着“政府项目内部投资”旗号的P2P平台爆雷了,卷走了上亿资金,主犯已经携款潜逃。而那个平台的幕后操盘手之一,据说就和李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阳时,他沉默了很久。
“幸好……”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我们没有陷进去。”
我不知道婆婆是否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但从那以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差了很多。她常常失眠,食欲不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我有些担心,拉着陈公公去医院给她做了个全面检查。
医生说,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心病,思虑过重,建议多开解,多出去走走。
我开始尝试着,带她融入我们的生活。
我会在天气好的下午,拉着她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妈,您看这花开得多好。”
“妈,您尝尝这个,新出的网红糕点。”
她一开始很抗拒,总说:“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一个老太婆,凑什么热闹。”
但我坚持。
我给她讲我稿子里写的那些有趣的故事,给她看我拍的那些漂亮的照片。我告诉她,我的工作,不是“卖文”,而是通过文字,去分享美,分享感动,分享思想。
她听着,似懂非懂,但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
陈阳也开始有意识地,把他的工作和生活分享给母亲。
他会把自己的设计图拿回家,告诉她,这个建筑将来会成为城市的新地标;那个园林,会让很多市民有休闲的好去处。
“妈,您看,这也是在为人民服务,对吧?”他笑着说。
婆婆看着那些复杂的图纸,嘴上说着“看不懂”,但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婆婆走进来,站在我身后,看我切菜。
“小微,”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天……是我糊涂了。”
我切菜的手,顿了一下。
我回头看她。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砧板上,眼神里,有愧疚,有释然。
“妈,”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她“嗯”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块压了五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痛哭流涕,没有说更多煽情的话。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开始崩塌了。
和解,有时候并不需要轰轰烈烈的仪式。它可能,就藏在这一句“我糊涂了”里,藏在这份心照不宣的谅解里。
七、尾声
一年后的春节。
我们回婆婆家吃年夜饭。亲戚们都来了,满满一屋子人,热闹非凡。
饭桌上,一个远房表舅,又开始了他一年一度的“炫耀大会”。
“我们家那小子,今年可算是有出息了!提了副科,单位里最年轻的!前途无量啊!”他满面红光,唾沫横飞。
所有人的目光,都习惯性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感觉陈阳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看向婆婆。
她坐在那里,表情很平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羡慕或失落的神情,也没有附和着去夸赞,更没有回头看我们。
她只是夹了一块她亲手做的糯米藕,放进我的碗里,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陈阳的碗里。
“吃菜,吃菜。”她淡淡地说,“别光顾着说话。”
那声音不大,却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盖过了表舅的炫耀,也抚平了我们心里的那一丝涟漪。
表舅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低头吃起菜来。
那顿年夜饭,吃得异常安稳。
饭后,我和陈阳在阳台上看烟花。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一朵一朵地绽放,照亮了彼此的脸。
“你说,妈是不是真的放下了?”陈阳轻声问。
我回头,透过玻璃窗,看到客厅里,婆婆正和几个老姐妹坐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也许没有完全放下,”我说,“但她正在学着,和那个执念共存。就像我们,也在学着和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共存。”
是啊,生活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被解决,然后一劳永逸。它是一个不断出现新问题,我们不断去面对、去协商、去和解的过程。
官本位、面子文化,这些根植于我们社会土壤深处的东西,不会因为我们一次家庭内部的和解就消失。它依然会在未来的某个同学聚会,某个家庭饭局上,以各种形式冒出来,考验着我们。
但我们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找到了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里子”。
是夫妻间的信任与扶持,是家人间的理解与包容,是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是坦然面对生活的不完美。
我靠在陈阳的肩膀上,看着远方夜空中最后一道烟火,缓缓熄灭,归于沉寂。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生活仍将继续。
而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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