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当我亲口对儿子说出“把你爸送敬老院”这句话时,我看到了他脸上从未有过的震惊与受伤。
他不懂,在那一刻,我不是在拒绝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养老提议,我是在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用半辈子血泪和孤寂换来的、这点所剩无几的安宁。
这十二年的光阴,像一条缓慢流淌却从未干涸的河,载着我从一个绝望的妻子,变成一个坚韧的母亲,再到一个终于能为自己喘口气的女人。儿子李伟是我唯一的舟,我倾尽所有,将他渡向风平浪静的彼岸。我以为他懂我的,懂这条河有多么湍急刺骨。
可我错了。那一切,都始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日午后,一通打碎了所有平静的电话。
第1章 一通不寻常的电话
“妈,周末炖汤了吗?我下班过去喝。”
电话那头,儿子李伟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我正拿着一块湿抹布,仔细擦拭着客厅里那盆长了十几年的君子兰,叶片肥厚油亮,像一块块温润的碧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叶面上,也暖着我的后背。
“炖了,乌鸡汤,放了你爱吃的香菇和红枣,”我笑着回应,心里盘算着冰箱里还有他喜欢吃的几样小菜,“早点回来,别又加班到太晚。”
“知道了,”李伟顿了顿,话筒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妈,那个……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李伟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有什么事向来是开门见山,这种吞吞吐吐的语气,十二年来,我还是头一次听见。
“什么事?说吧,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停下手里的活,走到那张用了快二十年的旧藤椅上坐下。藤椅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一个老朋友在叹息。
“就是……关于我爸的事。”
李伟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李建军,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在心底深处的哑炮,虽然十二年没响,但引信始终在那里,沾着潮气,隐隐作痛。
“他怎么了?”我的声音冷淡了几分。自从十二年前,在法院门口,他把那张写着“同意离婚”的纸甩给我,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除了每年他象征性地给一点抚养费,直到李伟十八岁,我们的人生几乎再无交集。
“他……他前阵子不是生病住院了嘛,腔梗。虽然不严重,但医生说以后得有人在身边看着,不能再一个人住了。”李伟的语气里透着为难,“他那边的那个……也跟他分了。现在他出院了,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我前两天去看他,瘦得不成样子,家里也乱糟糟的。看着……挺可怜的。”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可怜?当年他拿着家里的积蓄出去彻夜不归,输光了钱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堵到家门口,我和小小的李伟躲在屋里瑟瑟发抖时,谁可怜过我们?当他为了外面那个女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黄脸婆”时,他可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可怜”?
往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每一帧都带着刺。
“所以呢?”我问,声音里已经带了些不易察radical的凉意。
“所以……我想着,他现在也是孤身一人,您呢,也是一个人。他那套老房子,地段还行,就是旧了点。您这边的房子,虽然清净,但一个人住也太空了。”李伟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有多么荒唐,“我在想,要不……你们……就凑合一下,搭个伴儿?”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搭个伴儿?李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妈,您别激动,您听我解释,”李伟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想法是,你们可以不住在一起,但离得近一点,或者……或者干脆把两边的房子卖了,换一套大点的,一人一间房,互不干涉,但好歹能互相照应一下。他现在身体不好,您也能帮着做口热饭,万一您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他也能在旁边递杯水,总比一个人强啊。”
“我一个人挺好。”我打断他,“这十二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好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您辛苦了,”李偉的聲音裡帶著懇求,“可您和我爸都老了啊。我工作忙,压力也大,将来还要结婚生子,我实在是分身乏术,没办法同时照顾两个家。如果你们能在一起,我也能安心一点。就当是为了我,行吗?妈,算我求您了。”
“为了你?”我气得笑出了声,笑声里却全是苦涩,“李伟,你觉得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是为了谁过的?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反过来要我为了你去跳火坑?”
“妈!怎么是跳火坑呢?人都老了,脾气也没了,我爸他……他现在真的挺后悔的。”
后悔?这个词从儿子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轻飘飘。一句后悔,就能抹掉那些年我流过的泪,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吗?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汤给你留着,你愿意回来喝就回来,不愿意就算了。”
说完,我没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手机被我扔在藤椅上,发出一声闷响。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暖,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那盆君子兰的叶片,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模糊,仿佛被一层水雾笼罩。
我捂住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以为自己早已经百毒不侵,可儿子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就将我苦心经营十二年的堤坝,冲开了一道裂口。
原来,在儿子眼里,我所承受的一切,都可以被“为了他好”这五个字轻易地一笔勾销。他只看到了他父亲如今的“可怜”,却忘了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更忘了他母亲这十二年来,是如何从一片废墟里,一砖一瓦地为他重新建起一个家。
第2章 那把摇晃的旧藤椅
挂了电话后,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乌鸡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坐回到那把旧藤椅上,身体的重量压上去,它又发出了那熟悉的“嘎吱”声。这把藤椅,是当年我和李建军结婚时,我娘家陪嫁过来的。那时候,我们住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里,除了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就属这把藤椅最像样。
李建军那时还是个勤快的机修工,手上总沾着洗不掉的油污,但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先用肥皂把手搓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这把藤椅上,笑着说:“淑琴,你歇着,我去做饭。”
那时的他,眼里是有光的,那光里,也曾满满地装着我。
李伟就是在这把藤椅的摇晃中,被我哄着睡着的。他小时候体弱,总爱哭闹,只有我抱着他坐在这把藤椅上,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他才能慢慢安静下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这把藤椅,见证了我从一个羞涩的新嫁娘,到一个幸福的母亲,再到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李建军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大概是厂子效益不好,他跟着一群所谓的“朋友”开始打牌开始的吧。起初是小打小闹,后来赌注越来越大,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我劝他,他就嫌我啰嗦,说:“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是人情世故,是为这个家找出路!”
结果,出路没找到,家里的积蓄却被他掏空了。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给李伟上学的钱,被他一夜之间输个精光。我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每一次争吵,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们本就不多的情分上反复切割。
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就是在这把藤椅旁边。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伸手问我要钱,我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他红着眼睛,一把将我推开,我的后腰重重地撞在藤椅的扶手上,疼得我半天直不起身。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江淑琴,你就是个丧门星!跟着你,我倒了八辈子霉!”
那一刻,我看着他狰狞的面孔,闻着他满身的酒气,心彻底死了。
第二天,我提出了离婚。他没有丝毫挽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办手续那天,他把所有债务都留给了我,只带走了他自己的几件衣服,和一个叫小梅的女人。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默默地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抱着年仅十岁的李伟,告诉他:“儿子,以后这个家,就只有我们娘俩了。”
李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小手擦去我脸上的泪,说:“妈,不哭,有我呢。”
为了这句话,我咬着牙,扛起了一切。我白天在超市当理货员,晚上去餐厅刷盘子,周末还接一些缝缝补补的零活。最难的时候,我一天只睡四个小时,累到站着都能睡着。但每次看到李伟的成绩单,看到他一天天长高,我就觉得一切都值。
我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我告诉自己,只要儿子有出息,我这辈子就没白活。我从不在他面前说李建军一句坏话,我只说,爸爸妈妈因为性格不合分开了,但爸爸还是爱你的。我不想让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发芽。
可我没想到,我的这份“体面”,这份小心翼翼的维护,竟然成了今天他劝我复婚的理由。他觉得,既然没有深仇大恨,那“搭个伴儿”又何妨?
他哪里知道,有些伤害,不是不见血,就不会留疤。那道疤,就刻在我的心上,刻在这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十二年的风霜,都没能将它磨平。
傍晚时分,门铃响了。我不用猜也知道是李伟。
我打开门,他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妈。”
我没说话,转身走回厨房,给他盛汤。他跟了进来,把水果放在桌上,从背后轻轻环住我,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妈,您别生气了。我知道我说话没过脑子,我就是……就是看我爸那样子,心里不落忍。”
我把汤碗重重地放在灶台上,汤汁溅出来,烫得我手背一红。
“你不落忍?”我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李伟,那你落忍让再去受一遍罪吗?你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我给他打电话,他在哪里?他在麻将桌上!我一个人背着你,深更半夜跑了三条街才打到车。你上初中开家长会,他去过一次吗?你高考那天,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问候一声吗?”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李伟的脸涨得通红,他低着头,嗫嚅道:“那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在我这里,一辈子都过不去!你可以原谅他,因为他是你爸。但我不能!因为他是我曾经拿命去爱,却又狠狠把我踩在脚下的男人!”
李伟被我的激动吓到了,愣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端起那碗汤,递给他:“喝汤吧,凉了就腥了。”
那晚,我们母子俩相对无言地吃完了这顿饭。他没再提复婚的事,我也没再多说一句。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根刺,已经扎下了。
第3章 不速之客
我以为,经过那晚的争吵,李伟会就此打住。可我低估了他想“一劳永逸”解决父母养老问题的决心,也高估了他对我内心创伤的理解能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门铃突然响了。我以为是邻居,没多想就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儿子李伟,他脸上挂着尴尬而又局促的笑容。
另一个,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李建军。
十二年不见,他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稀疏,背也有些佝偻,脸上布满了皱纹,眼袋浮肿,眼神浑浊。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夹克,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廉价的果篮,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愤怒、屈辱、恶心……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将我紧紧缠住。
“你们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妈……”李伟上前一步,想来扶我,被我一把甩开。
“淑琴,”李建军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我……我来看看你。”
“我不需要你看!”我堵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走吧。”
李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妈,您别这样,”李伟急了,压低声音说,“人都来了,你让人站在门口像什么话?邻居看到了不好。就让他进去坐坐,说几句话就走,行不行?”
又是“邻居看到了不好”。又是这种为了面子而委曲求全的逻辑。我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再看看门外那个让我厌恶至极的男人,心里一阵悲凉。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不是为李建军,而是为了不让儿子在邻里面前难堪。我侧过身,让他们进了屋。
李建军一进门,就贪婪地打量着这个他离开了十二年的家。屋子不大,但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草生机勃勃,客厅的地面光可鉴人,一切都和我这个人一样,井井有条,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旧藤椅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家里……还是老样子。”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我没理他,转身去厨房倒水。李伟赶紧拉着他爸在沙发上坐下,那沙发是我后来买的,李建民坐上去,显得有些拘谨。
我端了两杯白开水出来,一杯放在李伟面前,另一杯,重重地放在了李建军面前的茶几上,水溅出来,湿了一小片桌面。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我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抱着胳膊,冷冷地问。
“淑琴,对不起。”李建军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知道,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赌钱,不该……不该在外面乱来,更不该对你和孩子不管不顾。这些年,我……我也没过好。那个女人,卷了我的钱跑了。我这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说着,竟然抬手抹了抹眼睛,似乎真的有几分悔意。
如果是在十年前,听到这番话,我或许还会心软。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后悔?”我冷笑一声,“李建军,你的后悔太廉价了。你后悔,是因为你现在老了,病了,没人伺候了,所以想起我来了?当年你风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后悔?你把我和李伟赶出家门,自己住着大房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后悔?”
“我没赶你们走,是……是你自己要离的……”他小声辩解。
“是我要离的?”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把家里的钱输光,欠了一屁股债,还把别的女人领回家,我除了离婚,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李建军,做人要有点良心!”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李伟见状,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妈,妈,您消消气。我爸他知道错了,您就给他个机会,让他弥补一下吧。”
“弥补?怎么弥补?”我转向儿子,眼神凌厉,“拿什么弥补?用他那半条命,还是用他那句一文不值的‘对不起’?李伟,你告诉我,我这十二年吃的苦,受的罪,谁来弥补?你半夜发烧,我背着你哭着找医院的时候,他在哪?我为了供你上学,一天打三份工,累到虚脱的时候,他又在哪?现在他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了,你们就想起我来了?凭什么?!”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门口,对李建军吼道:“你给我走!马上从我家滚出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李建军被我吼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李伟一脸的不可思议,“您怎么能这样?他毕竟是我爸啊!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你道歉,您就不能……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大度?”我的心被儿子这句话刺得鲜血淋漓。
“对啊,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毕竟夫妻一场,还有我这个儿子在。现在我们一家人,为什么不能重新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呢?非要这样互相折磨吗?”
“一家人?”我怔怔地看着李伟,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此刻显得那么陌生,“在你心里,我们还是一家人?”
“当然是!”李伟理直气壮地说,“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妈,您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能完整,行吗?”
为了家能完整……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我曾经的丈夫,一个是我的亲生儿子。他们一个用悔恨做武器,一个用亲情做绑架,目的都只有一个——让我牺牲我的后半生,去为一个曾经背叛我、伤害我的人养老送终。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我不想再争吵了。
“你们走吧。”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身后传来了李伟的叹息声,和李建军蹒跚离去的脚步声。门被轻轻关上,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我缓缓地走到那把旧藤椅前,无力地坐了下去。
“嘎吱——”
这一次,藤椅的呻吟,像是我心碎的声音。
第4章 被“绑架”的晚宴
自从李建军上门那天不欢而散后,李伟消停了几天。他没再给我打电话,也没回家来。我知道,他在跟我赌气,用冷战的方式逼我妥协。
这种感觉让我心寒。我养大的儿子,如今却站在了他父亲那边,用我的爱来对付我。
周末的晚上,我刚准备煮碗面条当晚饭,李伟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妈,干嘛呢?”
“准备吃饭。”我淡淡地回答。
“别吃了,出来吃吧。我订了餐厅,给你赔罪。”
我心里清楚,这顿饭绝不只是赔罪那么简单。但我还是答应了。我想看看,我的儿子,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也想把一些话,当着他们的面,一次性说清楚。
我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没怎么打扮就出了门。到了李伟说的那家餐厅,一进包间,我的心就沉到了底。
李建军赫然在座。
他今天特意收拾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衬衫,虽然依旧掩盖不住满身的暮气,但至少比那天上门时要精神一些。
看到我进来,他立刻局促地站了起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淑琴,你来了。”
我没看他,径直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李伟身上:“这就是你说的‘赔罪’?”
李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赶紧给我倒了杯茶:“妈,您别生气。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顿饭,把话说开,不好吗?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又是“一家人”。这个词现在听在我耳朵里,只觉得无比刺耳。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既然你想把话说开,那好,今天就说个清楚。”我放下茶杯,看着李伟,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点头,跟你爸复婚,你就万事大吉了?你就不用操心我们俩的养老了?你就可以安心过你自己的小日子了?”
李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希望你们老了能有个伴儿,互相有个照应。”
“有个伴儿?”我转向李建军,冷冷地问,“李建军,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做我的‘伴儿’?是凭你当年输光了家产,还是凭你当年对我动了手?是凭你对我十二年的不闻不问,还是凭你现在老了病了,需要一个免费的保姆?”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得李建军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您也说句话啊!”李伟急得推了他一下。
李建军这才抬起头,看着我,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淑琴,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发誓,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什么都听你的。我把我的工资卡、退休金,全都交给你管。老房子,也加上你的名字。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什么都愿意。”
他这番“真情告白”,在李伟听来,或许是诚意十足。但在我听来,只觉得可笑。
“李建军,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套老房子,当年买的时候,首付里有我一半的积蓄。离婚的时候,你一分钱没给我。现在你说加上我的名字,说得好像是多大的恩赐一样。”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至于你的钱,我嫌脏。我这十二年,靠我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分挣来的钱,花得比谁都安心。”
包间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服务员开始上菜,精致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却没有人有动筷子的心思。
李伟看着我们俩,脸上的表情又是无奈又是焦急。他大概没想到,他精心安排的这场“和解晚宴”,会变成一场审判。
“妈,”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您就不能往前看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爸他已经知道错了,您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呢?难道您真的想我们这个家,一辈子都这样支离破碎吗?”
他把“家”这个字咬得很重。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我这十二年,或许真的做错了什么。我只顾着给他最好的物质生活,最好的教育,却忽略了教他最重要的一课——如何去尊重一个人的过去,和她所受的伤痛。
我缓缓地站起身,拿起我的包。
“这顿饭,我吃不下了。”我看着李伟,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失望,“李伟,你记住,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值得被原谅。也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用时间来抚平。你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我理解。但这个家里,不应该再有我。因为我自己的家,早在十二年前,就被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亲手毁掉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父子俩的反应,转身拉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比包间里要清新许多。我大口地呼吸着,却感觉胸口堵得更厉害了。
我以为,把话说得这么绝,他们应该会死心了。
可我没想到,真正的爆发,还在后面。
第5章 最后的摊牌
那顿不欢而散的晚宴之后,我铁了心,不再接李伟的任何电话。他发来的信息,我也一概不回。我知道这很残忍,像是在惩罚他,也像是在惩罚我自己。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他明白我的底线。
一个星期后,周六的上午,李伟直接杀到了我家。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胡子也没刮干净。一进门,他就把一个档案袋拍在了茶几上。
“妈,您看看这个。”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自己拉开档案袋的线,从里面抽出一沓文件,摊在我面前。最上面的一张,赫然写着“养老院入住协议”。
“我问过了,市里最好的养老院,一个月床位费、护理费、伙食费加起来,要八千。我爸的退休金只有三千多,剩下的五千,我来出。”李伟指着协议上的数字,眼睛通红地看着我,“妈,您满意了吗?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我看着那份协议,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把他父亲送进养老院。我想要的,只是他们父子俩,能给我最起码的尊重。
“我一个月工资,税后也就一万出头。给了我爸五千,还了房贷三千,剩下两千,我吃饭、交通、应酬,我怎么活?我以后还怎么结婚?怎么养家?”李伟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近乎咆哮,“妈,您就真的这么恨他,恨到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吗?”
“我不管你的死活?”我被他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伟,你再说一遍!”
“难道不是吗?”李伟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跟我对峙,“我只是想让你们互相有个照应,让我这个做儿子的能喘口气,这有错吗?你们俩复婚,住在一起,生活成本低了,我也能省下钱为将来打算。这对我们三个人,是最好的选择!可您呢?就因为您自己心里那点过不去的坎,非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泥潭!您这是自私!”
“自私?”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含辛茹苦十二年,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他。我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从没让他受过一点委屈。到头来,在他眼里,我竟然是“自私”的。
压抑了十二年的委屈、愤怒、心酸,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彻底爆发了。
“对!我就是自私!”我指着自己的心口,冲着他嘶吼,“我自私地想为自己活一次,有错吗?李伟,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看看这个家,哪一样东西,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你看看我这双手,早就粗糙得不像个女人了!你再看看我的背,因为常年劳累,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
“你只看到你爸现在可怜,你怎么不想想,是谁让他变得这么可怜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好赌,是他自己不负责任,是他自己把一个好好的家作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而我呢?我做错了什么?我要陪他一起承受这个后果?凭什么?!”
“你说复婚是最好的选择?对,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你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对你爸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他找到了一个不花钱的保姆!可对我呢?对我来说,那是地狱!是把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牢笼,再亲手焊死!你要我为了你的‘轻松’,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去,李伟,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这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李伟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他从没见过我如此失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抹了一把眼泪,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最终极,也最伤人的话:
“你觉得你爸可怜,你想尽孝,可以!你现在就去,把他接到你那里,你亲自伺候他!或者,你就拿着这份协议,把他送去敬老院!每个月那五千块钱,我给你出!就当是我这个当妈的,最后再为你做一件事!”
“从此以后,你们父子俩的事,都跟我江淑琴,没有半点关系!”
我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跌坐回那把旧藤椅上,藤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李伟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片煞白。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悔意。
他终于意识到,他所谓的“两全其美”,对我而言,究竟是多么残忍的一场凌迟。
第6章 迟来的醒悟
那场天翻地覆的争吵之后,李伟走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那份养老院协议,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只知道,如果再不把那些话说出来,我会被活活憋死。
那把旧藤椅静静地承托着我,仿佛一个无言的伙伴,见证了我所有的脆弱和坚强。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伟没有再联系我。我的心,也从最初的愤怒和决绝,慢慢沉淀为一种深切的悲哀。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我把他保护得太好,让他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让他不懂得感恩,更不懂得别人的伤痛。
就在我以为我们母子的关系会就此冻结时,一个周末的下午,门铃又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李伟站在门外。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却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他手里没有提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妈。”他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对不起。”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又一次决了堤。我等这句“对不起”,等得太久了。
我把他让进屋。他没有坐沙发,而是走到那把旧藤椅旁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些磨损的藤条和开裂的漆皮。
“妈,这椅子……该换了。”他轻声说。
“用了几十年,有感情了。”我擦了擦眼泪,说。
“我以前总觉得它又旧又破,坐着还响,总劝您扔了买个新的。”李伟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愧疚,“直到那天……我才明白,这把椅子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就像您这半辈子,虽然辛苦,虽然摇晃,但一直……一直都在撑着。”
我的心被他的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天我回去后,想了很久。”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您背着我去看病,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夜。想起您为了给我买一双新球鞋,自己吃了半个月的咸菜配馒头。想起您每次开家长会,都穿上那件最好的衣服,在别的家长面前,努力地挺直腰板……”
“这些年,我只看到了我自己的成长,却忘了您是怎么变老的。我只想着自己要轻松,却忘了您的轻松,才是最重要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妈,这里面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十万块钱。密码是您的生日。您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旅游就去哪里旅游。以后,别再那么省了。”
“那你爸……”我迟疑地问。
“我给他租了个一楼的单间,离我公司近,方便我下班过去照应。”李伟说,“请了个钟点工,每天过去帮他做饭、打扫卫生。医药费,我来负责。这是我做儿子的责任,我不能再把它推给您了。”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妈,您的人生,是您自己的。您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剩下的日子,您应该为自己活。我爸他……欠您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我不能再让他,再毁了您的下半辈子。”
听完儿子的话,我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这一次,是释放,是欣慰。
我的儿子,他终于长大了。他终于读懂了我这十二年的隐忍和坚持,读懂了我内心深处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天,李伟没有留下吃饭。临走前,他帮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擦得锃亮,又检查了煤气和水电。他站在门口,对我说:“妈,以后,我每周都回来看您。您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走回客厅,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进来,照得满室明亮。我走到那把旧藤椅前,轻轻地抚摸着它光滑的扶手。
它或许真的老了,旧了,但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那些过去的伤痛,虽然无法抹去,但它们也塑造了今天的我——一个独立、坚强,并且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的江淑琴。
我决定,不换掉这把椅子。我要留着它,提醒自己,也提醒儿子,那些曾经摇晃过的岁月,和我们最终寻找到的、关于爱与尊重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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