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军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扔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肥硕的手指点了点信封,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拿着,五万块。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一个从山里出来的丫头,不亏。”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那双小眼睛里的情绪,是轻蔑,还是施舍。五万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是我不吃不喝在流水线上干好几年的工钱。可这笔钱,是他昨晚把我堵在仓库,撕碎我衣服和尊严后,用来堵住我嘴的。我死死盯着那信封,指甲掐进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他以为钱能解决一切,他不知道,这五万块,不是封口费,而是我复仇的启动资金。
我的计划,从走出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三个月前,我揣着全家凑出来的三百块钱,跟着同乡的姐妹来到东莞。火车哐当了两天一夜,我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不夜城。高楼的霓虹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空气里都是工厂特有的机油味和南方潮湿的闷热。我们被中介带进了冯建军的这家电子厂,做最底层的流水线普工。
每天,我在刺鼻的塑胶味里工作十二个小时,回到八人一间的宿舍,累得倒头就睡。日子很苦,但每个月能寄一千块钱回家,我就觉得有盼头。我叫何静姝,我们那地方穷,女孩子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是常态。我长得不算难看,白净,眼睛大,车间里有些男工总爱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我从不搭理,只是埋头干活。
冯建军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在一次车间巡视时。那天我因为低血糖有点头晕,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一个零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线长立刻冲过来骂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就在这时,冯建军走了过来,他挥手让线长闭嘴,然后弯下腰,亲自捡起了那个小小的零件,放在我手里。
他的手很厚,带着一股烟草和劣质香水混合的味道,触碰到我皮肤的一瞬间,我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黏糊糊的,让我很不舒服。从那天起,线长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给我安排了最轻松的质检岗位。宿舍的姐妹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和嫉妒。
我心里明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开始刻意躲着冯建军,他来车间,我就低头假装忙碌;他让线长叫我去办公室,我就说肚子疼。可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打工妹,怎么可能躲得过一个心怀不轨的工厂老板?
那天晚上,我轮到值夜班,负责清点仓库的物料。偌大的仓库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在我埋头数数的时候,身后的铁门“哐当”一声被锁上了。我回头,看见冯建军带着一身酒气,狞笑着朝我走来。那一晚,我的哭喊和挣扎,全被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声里。
第二天,就发生了办公室里扔钱的那一幕。我拿着那五万块钱走出办公室,外面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冷。回到宿舍,我把钱藏在枕头底下,蒙着被子,没有哭。眼泪是弱者的东西,从昨晚开始,我已经没资格软弱了。
我没有辞职,也没有去报警。我太清楚了,在东莞这个地方,一个外地打工妹想告倒一个有钱有势的本地老板,无异于痴人说梦。我没证据,没人会信我,最后的结果只会是被赶出工厂,身无分文,还落得个“不检点”的名声。我要的不是那点可怜的同情,我要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我开始像往常一样上班,只是人变得更沉默了。工友们看我换了岗位,又听说老板“照顾”我,背后的闲言碎语更多了。她们说我为了钱,自己爬上了老板的床。我听着,什么也不解释,只是默默地把活干好。
我用那五万块钱里的两千块,买了一部当时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还有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我开始留意冯建军的一切。我知道他每周三和周五下午都会去镇上的“金碧辉煌”打麻将,我知道他有个情人,是隔壁服装厂的会计。我还知道,他最怕他那个厉害的老婆,王丽萍。
工厂里有个老员工,叫张凤霞,霞姐,四十多岁,是厂里的老人了。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怜悯。有一次午休,她把我拉到角落,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玉米,低声说:“静姝,这地方吃人。要想不被吃,就得自己变成刺猬。”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啃着玉米,心里却记下了这份善意。
我的计划,需要一个帮手,或者说,一个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就是工厂的产品质量问题。冯建军的厂子生产手机充电器,为了节省成本,他一直用的是回收的二手塑料,外壳做得光鲜亮丽,里面的线路和安全防护却偷工减料。这种充电器,用久了发热严重,甚至有自燃的风险。我知道这事,是因为我负责最后一道质检,好几次我都发现了问题,但线长都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盖上合格的章。
我开始偷偷收集证据。每次发现有问题的产品,我就用手机悄悄拍下批号和瑕疵细节。我还利用晚上去仓库盘点的机会,拍下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没有任何正规来源的回收塑料原料。我还用录音笔,录下了线长和采购部经理的对话,他们得意洋洋地讨论着这次又省了多少成本,怎么应付客户的抽检。
冯建军以为我拿了钱就认命了,对我的防备也渐渐松懈。有时候在办公室,他会当着我的面打电话,谈论着如何给客户送礼,如何搞定某个来检查的领导。我假装给他端茶倒水,录音笔就藏在我的口袋里,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录得清清楚楚。
机会终于来了。三个月后,厂里接了一个出口欧洲的大订单,金额巨大,是厂子一整年的利润。冯建军高兴得不行,在动员大会上口沫横飞,说大家加把劲,年底发双倍奖金。我知道,这批货,他用的依然是那些劣质材料。欧洲对电子产品的安全标准极高,这批货一旦被查出来,不仅订单要泡汤,工厂的信誉也会彻底完蛋。
我把所有收集到的照片、录音,匿名整理成一份详细的举报材料,发给了那个欧洲客户的品控部门邮箱。做完这一切,我平静地等待着审判的到来。
一个星期后,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总公司高层的陪同下,杀到了工厂。他们没有听冯建军的任何解释,直接冲进仓库,要求开箱验货。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们用专业的仪器检测了那批即将装船的充电器。结果可想而知,材料安全不达标,存在严重火灾隐患。
客户的代表当场宣布取消全部订单,并启动索赔程序,追究工厂的违约责任。冯建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冲着生产主管和质检线长大吼大叫,像一条疯狗。
但这还不是结束。我把另一份更完整的材料,寄给了本地的税务和安监部门。里面不仅有偷工减料的证据,还有他偷税漏税、贿赂官员的录音。
那天下午,税务和安监的车,一前一后开进了工厂大门。冯建军被带走的时候,手腕上多了一副冰冷的手铐。他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活剥了我。他嘶吼着:“是你!是你这个贱人搞的鬼!”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平静地说:“冯老板,你不是说钱能解决一切吗?我只是想看看,这次你需要花多少钱。”
他愣住了,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工厂很快就被查封了,工人们被遣散,各自拿着微薄的遣散费另谋生路。我收拾好我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开这个让我欢喜也让我心碎的城市。临走前,霞姐来送我,她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静姝,你是个好样的。以后,要好好过。”
我点了点头。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人拦住了我。是冯建军的老婆,王丽萍。我见过她的照片,一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我以为她是来找我麻烦的,已经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她只是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里面有十万块。谢谢你。”
我愣住了。“谢我?”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不干净,也知道工厂的那些烂事。我劝过他,他不听。是你,让我彻底解脱了。这钱你拿着,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没有接那张卡。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拿回了我的公道,这就够了。”
说完,我转身登上了开往远方的长途汽车。车窗外,东莞的霓虹依旧闪烁,但它再也无法刺痛我的眼睛。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但也找回了更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何静姝,再也不会任人宰割。我的路,要我自己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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